這口氣蕭琰卻歎了出來,愁著眉頭道:“姊姊這麼快就走啊。”不舍之意溢於言表。
沈清猗心裡一柔,聲音輕緩道:“今年除夕應該能回來。道門也不是不講人情的。今年跟去年又不同。”去年她在藥殿裡還沒站穩腳跟,加上蕭琰不在府中,除夕就沒有回府;但現在不同了,她在藥殿地位已穩,僅次於幾位長老,除夕前後抽十幾天回來,想來藥殿也不會有意見。
蕭琰從她這短短三句話中,在心中一輾轉,便推想出她在藥殿肯定經曆了一番波瀾,才有今日的立足……心中一時翻滾,有著敬佩,又有著心疼。
她不由抬眸凝視沈清猗的背影,在府門口她就發現了,沈清猗瘦了不少,雖然顏容未改,仍然清如雪豔如梅,那體態卻是纖薄得緊,即使罩著大氅也讓人覺出清減。
蕭琰忍下自己的情緒,接過沈清猗的話笑道:“現在離除夕也快了。姊姊這可得辛苦了,馬不停蹄過去,又要馬不停蹄回來。還好三清山在江北,若在江南,可要跑斷腿了。——唉!”她長長歎了口氣,本想說去接沈清猗,卻又想起之後就要去講武堂,聽說很嚴格,沒準到了除夕才準下山,還是先不說吧,省得到時失諾食言。
沈清猗聽她這一聲長歎不由笑出,“跑斷腿也是跑斷馬腿,歎的什麼氣。”目光看著她一瞬的溫柔。
蕭琰的目光卻落在她細可盈握的纖腰上,“我是擔心把姊姊骨頭顛散了。”這腰細得,真擔心車子一顛就折了。
“這個倒不用擔心,”蕭琮插口笑道,“今年又出了一種新車,減震做得更好了。隻要走官道,顛簸倒是小的。”說著又隨口感歎一句,“墨子說,利人,即仁義。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以匠技便民,此巧也。老子卻說,‘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術,奇物滋起’,隻有‘絕聖棄智’、‘絕巧棄利’,才能回心歸真。”蕭琮一笑,搖頭,“所以治道不可用一家之言呀。”
“那是當然的。”蕭琰隨口接道,“這就跟武道是一樣的,學刀的不能說學劍的不好,打拳的不能說練掌的不行,總之各有各的長處,博采眾長,然後走自己的路,這才對嘛。”她偏了下頭,“文道治國,應該更如此吧?不管道家儒家,還是墨家法家,農家陰陽家,有用的都拿來用。大唐不就是這樣麼?我在靜南軍時,聽七姑父說翰林苑裡天天都有翰林學士在吵架辯學術,還有挽袖子打架的——哈哈,這是真的?”文人打架能怎麼打?撲在一起扯頭發麼?蕭琰想想這場麵就好笑。
蕭琮也笑起來,“彆說翰林苑了,咱們經道堂裡,文夫子們就是經常打架的。還有族學也是,以前阿琤從族學回來,就常說,今天哪個夫子又跟哪個夫子打架了。”說著又笑,“一般儒家夫子會比較吃虧,因為‘君子動口不動手’,但墨家就要講‘動手’,不動手何以入實?所以儒家遇見墨家……咳……”蕭琰以為儒家就要挨揍了,誰知蕭琮說,“那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挽袖子上唄。”說著大笑起來,聲音朗朗徹空。
蕭琰一愣,也哈哈哈笑起來。
這般打岔,就驅走了方才的愁緒。
沈清猗微微一笑,心道蕭四當真費心了。
三人一路說著,就到了院門。
青葙和白蘇已在院門外候著。
進了院門,便是一股藥味,從內院中飄出來。蕭琰心道,這戲倒是做得真。入得內院,她便道:“我先去見……商姨。”這個稱呼還真是彆扭,她叫得有些生硬。聽在蕭承忠、蕭承義和不知內情的赤芍、菘藍耳裡,卻覺得很正常,“生母”一下變成了“生母的侍女”,任誰也要有個適應過程啊。
沈清猗和蕭琰一道進了正房寢居,蕭琮卻是不便進去的,便在堂廳裡喝茶。赤芍和白蘇都候在廊下,因為大夫說病人要靜養,聽不得響動,所以平時都是青葙和虞香輪流送藥進去,輪流在裡麵服侍,進不得生人。菘藍已經進了廚房,去幫虞香燒水。青葙領了蕭承忠、蕭承義擱行李。於是蕭琮在廳堂就隻有自己的貼身侍仆端硯倒茶水了——他當然不會在意這個,隻覺得清寧院以後定要補配齊全仆役,不然來個兄弟姊妹就接待不過來了,阿琰可是他們國公府的嫡子,不能這麼寒磣了。
“病人臥床”的寢居內空無一人,隻有垂下的帳幔,和濃濃的藥味。
蕭琰在空空的床榻前怔怔的站著,想起母親,眼圈陡然紅了。
“阿琰。”沈清猗上前解了她麵具,纖瘦的指輕抹她落下的一滴淚,柔聲道,“彆難過。”
蕭琰不由伸手抱住她,心裡才因母親離去傷感,就覺得懷中的人果然是很瘦的,她的心思頓時被移轉了,眉毛不由皺起來,道:“姊姊,你清減了好多。”一手伸入沈清猗敞襟的大氅內,撫在她的纖腰上,手掌輕輕握著,眉毛皺得厲害,“怎麼瘦了這麼多?道門難道隻讓你吃素?”
沈清猗被她抱入懷中心口就一跳。
蕭琰這一年長得很快,身高已經略略高過她了,說話時唇邊的氣息就在她的口唇上方。
沈清猗不由側轉了頭,一手按在蕭琰肩上,不讓自己和她的身體貼得太近,另一手伸入氅內逮住她的手,輕嗔道:“彆亂摸。”蕭琰的手仿佛有火,觸到她哪裡她就覺得燙,心口滾熱。
蕭琰卻因為掌下觸及的纖瘦單薄好生心疼,左手一緊,將她又抱得緊了些,右手微轉,脫了沈清猗逮著她的手,在她背上摸了幾下,又摸她肩骨,不由抱怨:“一定是道門的飲食不好。白蘇她們是怎麼照顧你的?三餐沒有定時吃嗎?還是藥殿的事太累了,連飯都不吃了?”她想起打仗時往往都是在馬背上隨口啃乾糧,便也擔心沈清猗研藥入了迷,“再著緊,也得吃飯呀。你看你,肩骨都這麼尖了,手掌按這,能戳著。還有背上的骨頭,肉好少。還有腰,一握就能折。”一邊說著,一邊摸,隻恨不得將自己身上的肉移過去補她。
“蕭悅之!”沈清猗生氣了,“叫你,彆亂摸。”聲音裡有著隱忍。
“你這般瘦了還不讓人摸,”蕭琰氣道,“當我不摸就不知道你瘦?”
沈清猗氣笑,蕭悅之你什麼都不知道!目光落在蕭琰的朱唇上,心口就像有木炭在灼燒,眼眸裡也似有火星在簇燃。
她狠狠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裡火星已熄,眸色清幽,聲音也蘊著清冷,“放開。”
淡淡的兩字,不重,卻帶著霜一樣的寒。
蕭琰鬆開手臂,退後一步,見沈清猗臉上籠霜,以為她被自己數落得生氣了,立即低下眉來,“姊姊,我不是怪你。隻是,”她歎氣,“你這樣,我心中真難受。”
沈清猗抬眸一笑,“我這是瘦了,又不是病了,你急個什麼。庭州那一陣,道門的師叔伯都瘦了,不止我一個,還有比我瘦得更厲害的,都成衣撐子了,外麵隻挑著層衣。——好了,彆用那種眼神,好像我得了不治之症似的……”
“姊姊!”她的話被蕭琰陡然打斷,很生氣的看她。
“好,我說錯了。”沈清猗笑,“總之,不是什麼大事,回三清宮養養就好了。下次你見我,就不是這麼瘦了。——好了,彆磨蹭了。趕緊出去沐浴,換衣,申時慶功宴,你可彆去遲了。”說著又白蕭琰一眼,扯開話道,“你抱我一下,沾了你的風塵味,我回去還得洗。”
蕭琰估摸著時辰,決定回來再跟她扯這事,聽到沈清猗這一句,便笑,“那你跟我一起洗啊。”
沈清猗哪敢跟她一起沐浴,白她一眼,“誰跟你擠一桶裡?”
蕭琰嗬嗬一笑,心裡在擦汗,因為她話出口便想起脖子上掛著李毓禎的命牌,若沐浴時被看見……頓時慶幸沈清猗拒絕了。
“姊姊那我們出去吧。”她當先往門口走。
沈清猗在後麵抬了下眉。
蕭悅之方才那眼神,是在心虛?
她有什麼可心虛的?
沈清猗的眼眸淺淺眯了一下,似霜冷,寒氣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