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O一章 聰明人與強者(2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10792 字 10個月前

&nbsp&nbsp&nbsp&nbsp墨者雖然人人簡樸,但墨者組成的社團並不窮,兼愛社可以說是大唐最有錢的社團之一。墨家開辦的墨行社、墨築社、墨織社、墨食社、墨機堂都是遍及南北、日進鬥金的大商號,而這幾個墨家商號存在的意義,除了以技實踐,利民便民之外,就是為兼愛社的履實做錢財支持,據說每年贏利的五成都會交給兼愛社。每年捐出一百萬兩銀,這對兼愛社來說不算什麼,但墨平說的是“每年”,這是很大的自信和魄力,世家也有這種魄力,但這種魄力是用在有利潤的投資上,絕不是把錢扔水裡——做公利對世家來說就是扔錢到水裡,除了砸出幾聲水響,贏得名聲,啥利都沒有。

&nbsp&nbsp&nbsp&nbsp而墨平的承諾一旦廣為傳揚開去,政事堂可就被架到火上烤了。

&nbsp&nbsp&nbsp&nbsp墨平說每年捐一百萬兩銀子給公利醫療,政事堂的宰相還能說國家財政不能擔負?有這一百萬貫,就算朝廷不出一文錢,選幾個地方試點也夠了,何況朝廷不至於每年幾百萬兩銀子都擠不出吧?

&nbsp&nbsp&nbsp&nbsp蕭琰看母親的信中說,“按太醫院之後做出的詳細預算,朝廷每年若有五百萬貫錢或銀投入,支持在每個州建立一個公利醫館是可行的,而下麵的衛生保健站的建立則可由中央和地方共同負擔。這事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以先州級,再縣級,再鄉級;或者反過來,先鄉村,再城市,一步步實施,總有全麵推行的時候。關鍵是看,願不願意將國家的錢花在這上麵。”

&nbsp&nbsp&nbsp&nbsp李翊浵道:“對反對這個議案的宰相來說,墨太平的承諾是件糟糕的事,這加大了民眾對議案實施的期望,同時也點燃了民眾的憤怒。”

&nbsp&nbsp&nbsp&nbsp母親信中後麵的內容引發了蕭琰很深的思考。

&nbsp&nbsp&nbsp&nbsp她說:“貧窮是一種病,而且是世上最可怕的疾病,它能摧毀一切,道德、倫理、秩序;受困於病中的人,當有一線希望時,會不顧一切的伸手抓住它,誰敢阻撓他們,憤怒的火星會點燃,最終成為燎原大火。

&nbsp&nbsp&nbsp&nbsp“寶樹,我們生下來就是錦衣玉食,體會不到什麼是貧窮,書上說的饑寒交迫、貧病交加、無錢買藥的絕望,我們能從文字上理解同情,卻終究隻是文字,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要想世族出身的皇帝和宰相真正體味百姓之苦,那是很難的。如果發生水災旱災蝗災,朝廷會認真救濟,希望少死些人,不要出現流民,成為王朝不安的隱患;但沒有這些災害時,皇帝和宰相不會去想怎麼讓百姓富裕起來,他們最多考慮的是減少對百姓的壓迫,讓百姓還能吃得起飯,然後都安安分分的,不要去想造反。

&nbsp&nbsp&nbsp&nbsp“太宗皇帝寫的《亡朝史鑒》中,提到王朝覆滅之因:一是帝王殘暴無道,如夏商二朝;二是急征暴斂,勞役重,百姓不堪其苦,如秦之亡;三是諸侯分國列強並立,中央無力控製,再遭外族入侵便亡,如西周、西晉;四是吏治敗壞,國家頹敗日複一日,最終身染重屙,民亂四起,如兩漢之亡。太宗說,王朝要想統治長遠,就不能犯上述這四條。所以,大唐的皇帝們都很重視不能苛捐雜稅,不能亂征徭役,重視對邊鎮武將的約束,重視吏治整飭,重視對世家權力的平衡,做到了這些,國家就太平了。下麵的百姓再弱一點,愚一點,做順民,這樣就更好統治了。

&nbsp&nbsp&nbsp&nbsp“但這些,都是曆代王朝統治的模式。哪個王朝初期不是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但到後來呢,至多不過兩三百年統治——夏商那不算,國小民少,就像大唐的一個道,最多兩個道,統治個四五百年有何驕傲的?周朝不必提,東周就是春秋戰國,早就不複王朝了。現在一些儒生推崇‘上三代之治’,真是可笑。這個不扯遠了,若按照這個統治模式,大唐不過兩三百年,或三四百年,單是土地兼並,就會走入民變蜂起的局麵。而李氏不是被民變掀翻,就是被另外的世家代替,於是進入新的王朝,然後又是同樣的輪回。

&nbsp&nbsp&nbsp&nbsp“真正的改變是在高宗時代。如果沒有高宗,大唐走的,也是這樣一個輪回。從高宗起,大唐的國風變了,確切的說,是國家的根本思想變了。高宗說:大唐要做帝國,不要做王朝,王朝是狹隘的,是一家的朝,帝國是廣闊的,是君主和所有臣民的國,君主有君主的責任,臣有臣的責任,民有民的責任,各儘責任,而帝國各保障其利益,帝國才會成為眾人共同使力的大船,永遠航行不傾覆。

&nbsp&nbsp&nbsp&nbsp“高宗說:大唐帝國必須強大,不僅國家強,君主強,還要大臣強,國民強。隻有民強,才能迫使上麵的大臣強。民和臣都強了,最上麵的君主不強都不行。高宗說,不要寄望於君主的自我修養和賢明,不是叫一聲‘聖人’就是聖人了,隻有壓力才能逼迫人強大,坐在這個禦座上,是至高權力,也是至高責任,至艱重擔。如果承受不了這個壓力,這樣的弱者,不夠資格做大唐的君主。高宗說:當年太宗皇帝可以選擇朕的母親做君主,而放棄他這一支的血脈,為了大唐帝國由強者來繼承,朕同樣可以;朕的子孫也必須可以。

&nbsp&nbsp&nbsp&nbsp“高宗不是說空話——她從來不說空話,說了都要做——為了讓後代繼任的皇帝們都有壓力,不得不成為強者,高宗製定‘強民,育民,富民’三項國策,刻碑立於太廟,而且製定《帝憲》,將這三策放入《帝憲》中,同時給大唐的君主製定了更高的標準和更遠大的目標,她說這就是大唐帝王的憲典,後世帝王子孫中如果能超越她的功績,可以推翻它,或重訂它,但在推翻或重訂前,必須遵照執行,否則就是違帝憲,宗正寺長老和天策上將組成的監憲會可以依憲行廢立君主事。”

&nbsp&nbsp&nbsp&nbsp母親寫的這些蕭琰在史書讀過,但《高宗實錄》裡沒有記得這麼詳細。她讀史書比較晚,九歲開始讀《華夏通史》,母親說知道大概曆史就行了,說年紀長了有了分辨力思考力再去讀史書,才不會被史書牽著走,十一歲時進了恒安院,母親才允許她跟著四哥學習讀史,她學《帝國通史》時就喜歡高宗,再細讀帝王實錄,最喜歡看的就是《高宗實錄》,製定《帝憲》那段記載便是她喜歡高宗的原因之一。

&nbsp&nbsp&nbsp&nbsp她記得回清寧院後,曾經對母親說起讀這段史書的感想,母親當時的表情是怎樣的呢?蕭琰記得,母親當時是微微笑了,一向平靜、清漠的眼睛,如有星輝灑入,泛著柔和的光輝,“哦——”母親當時悠長的哦了一聲,悠遠的聲音道:

&nbsp&nbsp&nbsp&nbsp“她是這樣說的:一個真正強大的帝國,必定是有忠誠又強大的子民,一個真正強大而有智慧的君主,必定是有強大而有智慧的臣民。懼怕臣民太強的君主,那是弱者。期望治下都是愚笨的順民、覺得更容易統治、更能夠長治久安的君主,那是愚蠢的君主。夏朝怎麼亡的?被一小群虎狼領著一大群的奴隸推翻。秦朝亡於什麼?一群強征的平民戍卒首先造反。東漢亡於什麼?一群裹了黃布巾的農民造反。這些是不是愚民?能有多少智慧?我可不希望我後代的子孫,是一些隻想統治一群弱雞的懦者,或者是希望統治一群愚民的蠢貨,真是丟我的臉,以後我有在天之靈肯定降一道雷劈死他們。為了不劈死他們,我決定製一個《帝憲》,給他們保命。”

&nbsp&nbsp&nbsp&nbsp母親說到這裡哈哈笑了起來,是那種很愉快、很歡樂的笑。

&nbsp&nbsp&nbsp&nbsp蕭琰也笑得滾在榻上,覺得母親對史書的詮釋太好笑了。

&nbsp&nbsp&nbsp&nbsp但如今回想,便覺得這真的是高宗皇帝當時對母親說的話,不是史書記的那種簡練有文采,而是平實的,生動的。而母親的笑不是因為這些話本身,更可能是想起了高宗當時說話的神情,是霸氣的?眯著眼冷笑的?還是高深算計的?……蕭琰想不出,但一定是母親喜歡的樣子。

&nbsp&nbsp&nbsp&nbsp蕭琰很少見母親那樣笑,如今仔細回想,那少見的幾次,都與她讀史後回來說高宗皇帝的事跡有關,母親總是用“哦——她是這樣說的”這種語氣開頭,有一些妙語風趣讓蕭琰笑得不行,又有一些平實中卻見深刻的話,讓蕭琰覺得感動。

&nbsp&nbsp&nbsp&nbsp母親說“她是這樣說的”——“真正的強者治下,統治強民、智慧之民,所以強者越來越強。強者治下,統治弱民愚民,強者也會變弱,而後代會越來越弱。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這是天道,自然界禽獸相爭,人也如此,帝國也如此,不爭則不強,不永遠向前,做到強者愈強,要麼三百年,最多四百年,大唐就會衰弱到滅亡了,被新生而起的強者取代。大唐要做千年帝國,每一任君主,都必須真正的強大。”

&nbsp&nbsp&nbsp&nbsp史書中不會出現“真正”這個詞,但蕭琰在母親的話中,卻經常聽到“真正”一詞,蕭琰現在知道了,高宗皇帝是真的喜歡用這兩字,以作強調和區彆,真正的強大不是顯於表麵的強大,也不是力量、實力或哪一方麵才能的強大,高宗指的是心,是靈魂,隻有心靈強大的人,才能擁有海一樣的廣闊,地一樣的厚實,和天一樣的無畏。蕭琰對此深懷敬意,武道修行也如此,沒有一顆強大的心,無法走得更遠。

&nbsp&nbsp&nbsp&nbsp高宗在定“富民”國策時說:貧窮是一種病,而且是世上最可怕的疾病,它能讓道德無存,倫理無存,禮義無存,人和禽獸無異,也能讓最底層、最怯懦的人奮起反抗,為活命而掙紮的百姓,他們的憤怒能燃燒成燎原火焰,燒毀一切。

&nbsp&nbsp&nbsp&nbsp那些困於疾病之苦,以及憂懼得病無錢醫治的平民,如今便是如母親信中所說的“當有一線希望時,會不顧一切的伸手抓住它,誰敢阻撓他們,憤怒的火星會點燃”,反對議案的宰相就真是架在火上烤,引起眾怒了。

&nbsp&nbsp&nbsp&nbsp這種輿論連世家宰相也不能不畏懼。

&nbsp&nbsp&nbsp&nbsp何況世家中,那些旁支遠支,不是每家都富有到不需要公利醫療。世家主如果反對這個議案,在本族中必定要失去一些人心。

&nbsp&nbsp&nbsp&nbsp蕭琰心想,阿娘下封信要說的第五個聰明人肯定是聖人了。

&nbsp&nbsp&nbsp&nbsp聖人不會反對這項議案,因為強民富民本就是曆代皇帝執行的國策,公利醫療也在強民富民之內,相比世家宰相往往從階層利益出發,皇帝更看重整個國家的大利益,如果這項利國利民的體製不會動搖國家財政,聖人就會想辦法去推動它實施——當然,現在已經不用陛下親自出手了。

&nbsp&nbsp&nbsp&nbsp但蕭琰沒想到的,阿娘信中說的第五個聰明人,居然是她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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