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之後,長安的牡丹花期就進入尾聲了,但石榴玫瑰芍藥這些夏花已經熱烈開放了,天氣還沒有燠熱起來,可帝都的皇宮、園林、各寺觀和私人庭院都已經被綻出夏日的明烈。長安眾多貴宦家的氣氛也有了夏日的熱度——都在等著大明宮的反應。
可是花好會之後,宮中就沒有傳出任何有關太子選卿的消息。
各個甲姓世家都穩得住,這原就在他們的算計之中,也是他們意料之中的事——太子卿的人選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就定下來:還有得看呢。
這個看,是皇帝在看,也是世家在看。
但宮中這般不急不躁,仿佛完全沒有太子選卿這回事,也是對世家在花好會上的“互扯後腿”的一個小小的警告——當然,這是不言中的事。
但是不是所有貴家都明白這其中的底裡,就像乙姓中不顯赫的,丙姓世家那就離皇家更元了,還有眾多的寒門世第,就並不清楚皇帝和世家在太子選卿之事上已經有小小的交鋒了。
中旬一過很快就是四月二十七,朝內朝外都沒什麼大事,或者說大事一直在進行,比如和歐羅頓、大食的戰爭,也沒在這一日有什麼波動;隻是對皇帝的兄弟姊妹來說,這一日有些特殊。
因為皇後早兩天就下了帖子,邀皇帝諸兄弟的妻子——諸位親王妃,和皇帝的眾姊妹——諸位長公主,無論平婚的還是下嫁的,均於二十七日到興慶宮芳芍園賞花喝茶,聚一聚。
眾王妃長公主收到帖子並不訝異,因為每月的二十七若無意外,就是皇家姑嫂妯娌間聚會的日子,喝茶賞花、遊園子、蕩舟等,玩一玩,耍一耍,聊一聊,這是自穆宗皇後以來形成的皇後茶話會,既是維係姑嫂妯娌間的感情,也是聚一起玩個樂子;因這次茶話會臨近端午,還要商定一下今年端午的皇室活動,每年除了官方例行的龍舟競標、射粽子、水球賽等活動外,皇室還有自己的活動,這個就是由皇後來統籌了,諸位王妃長公主協助。當然如嘉國長公主這類有職在身的公主,是不參與這種閒談茶會的,隻有比較閒喜歡享樂的大唐公主們,才會熱衷於籌劃這些活動,並樂此不疲,是每年提出新趣主意的主力。
這次茶話會是在花田裡,一條狹長的玻璃頂賞花廊迤邐建在花田中,坐於廊中,兩邊開闊,視線闊朗,一眼望去漫漫一片嬌豔的芍藥花,一畦一品種,各類各色綻放,一朵一朵都大如碗口,有牡丹的富麗,也有芙蕖的清雅,安福長公主最喜歡那品粉熏台閣,累累層層的花瓣開滿一片似瀲灩的紅波,漾著嫵媚的淺粉胭脂,明豔又嬌媚,便讚了句詩:“豔豔錦不如,夭夭桃未可。”坐她對麵的上穀長公主便接道:“結植本為誰,賞心期在我。”還向長姊拋了個媚眼。
眾王妃長公主笑得回不過氣,崔皇後也笑得撐不住,伸手指了她道:“就你每回促狹。”上穀長公主搖著緙絲團扇笑眯眯道:“我這是代蘇姊姊說的。”
蘇姊姊就是蘇少微reads;。
皇後和諸王妃長公主們又笑起來。
安福長公主也禁不住樂道:“當年少微贈我芙蓉,就是一枝粉熏——後來我想想虧了,至少要讓她抱滿一懷才是啊。”
“咯咯咯!”崔皇後和諸王妃長公主又笑得直顫,一片雪白的酥胸巍巍顫聳,比那兩邊怒放的芍藥還要豔色。
上穀長公主道:“哎呦我的姊,人家詩裡‘贈之以芍藥’都是贈一枝的,哪有誰抱一懷的呀,那就不是風雅,而是傻不愣登了。”
“哈哈哈!”眾人又大樂,安福長公主也笑得直仰。
氣氛極好中,安福長公主又對皇後笑說道:“不知今後誰有福,得昭華贈之以勺藥呀。”
諸位王妃和長公主一愣,跟著又笑了起來。
《詩》曰“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這說的就是青年男子表達惜彆和愛慕之情,因“藥”與“約”諧音,贈以芍藥便是相約了,大唐的青年男女們更奔放,贈芍藥時還要作詩,直接表白。諸王妃長公主不由想象太子李毓禎那張薄涼的臉吟出情詩的樣子……實在是難以想象。
安福長公主是皇帝長妹,皇帝隻相差一歲,幼時在宮中感情就好,到皇帝為太子,安福長公主出宮建府,又至皇帝即位到如今,三十多年下來兄妹感情一直不錯,相應的安福長公主與崔皇後的感情也素來不錯,在這種氛圍中笑問一句太子的婚事,自不會惹得皇後疑心且不快。在座諸王妃公主中也唯有安福長公主敢這麼問能這麼問,而不會被帝後疑心,是承了哪家的情來打探。
但這句笑語也不是隨便說的。
太子的婚事,帝都哪家不關心?
全大唐的顯貴都關心!
安福長公主因為與帝後的親近關係,這一陣她的芙蓉園就沒清靜過,來訪的親朋好友是一撥又一撥。鬨得安福長公主也煩了,索性趁著今日是“閒談”,擺出來給皇後嫂子聽。反正她自個心坦蕩,太子選卿還是不選卿,是否中意哪家的兒郎,跟她是無關的。
崔皇後笑起來,今日茶話會,她也是要遞個話兒出去。
端起剔紅茶盞不緊不慢的飲了一口,白皙的手指輕撫著茶盞上的朱砂壘芍藥,帶著幾分嗔意笑說女兒:“昭華的性子呀,真個急人父母,以前一心落在劍道上,被先皇和聖人付以社稷重任後,又一心落在了國事上,如今燕北和安西兩邊還開著戰呢。我和聖人觀量著,這也不能隻顧著國事啊。”眾妯娌和小姑們都笑著稱是,皇後說道:“若由得她自個想起來,恐怕都芍藥花開花落不知幾季了。她倒是能悠悠來,我和聖人卻是等不得的。好花知時節,那就要當春開。”
諸王妃和長公主心裡掂掇著這話,口裡都笑著應道:“皇嫂說的是。”
皇後這話很快就傳了出去。
……
“皇後這話裡,表達了好幾個意思。”
衛國公裴昶伸長了腿坐在湘竹躺椅上,右手握著一柄玉骨薄絹團扇,慢吞吞的搖著,跟世子裴恒說著:
“其一表明太子還沒有中意誰為太子卿,各家都有機會。嗬,這是要引得各家都要爭了。”
裴恒點了點頭。
“其二嘛,表明太子對於選太子卿並不急。這也是,都是大圓滿了,距離那個境界也就差一步,國事、晉階,都比大婚要重要得多。再者,以宗師論,三四旬成親生子也不為晚reads;。按太子自個的意願,當是沒有早成親的打算。”
“父親說的是。”
裴恒道:“若以太子再幾年的意思,咱們裴氏也不是不能打算。”
現下沒有合適的兒郎,但以後未必沒有,七弟裴悢的嫡子裴詠之已經九歲,質敏而思捷,又比同齡孩子多了幾分沉靜穩重,若從現在起下意培養,將來未必不能爭一爭。
裴昶說到其三:“太子能等個十年八年再考慮,聖人和皇後卻是等不得的。”玉骨團扇一下一下搖著,悵歎一聲,“聖人今年,已經五十逾六了。”
以聖人先天有疾的身子骨,多年靜心淡欲調養下來,能活到這個歲數已經是“有壽”了,等不得太子慢慢看。
“最多三年四年。”衛國公捏著扇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