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艘船上的總管事,那都是周家的得力之人,根本不需要另外派人。就算覺得哪位管事不對勁需要有人去盯,也完全可以派彆人去。難得女兒沒有被陳泰雲傷透心喜歡上另一個人,這剛在一起就分開算怎麼回事?
“想放他出去走走,長長見識。”
周父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女兒已經厭棄了賀靜安,認真打量了半晌,什麼也看不出來,遂放棄。轉而道:“桃紅將柳家的宅子改成了自己的名,這事你知道麼?”
楚雲梨點點頭:“我想著桃紅不會做生意,想幫她打理嫁妝,結果她跟我玩心眼兒,怕我占她便宜處處防備,便懶得再管她的閒事了,她愛怎樣就怎樣吧。”
周父歎息:“桃紅在外頭長大,目光短淺,腦子也不太清楚。你這個做姐姐的彆跟她計較,回頭她要是遇上了難事求到你麵前來,能幫就幫一把。都是我做下的孽,如果那時候我多放幾份心思在後宅上,沒讓她流落在外,她也不會變成如今這樣。柳府早已成了一個空殼子,也就是那個宅子好看點,人家說要給她,她連推辭都沒有直接收了,這樣的作為那是把柳家往死裡得罪。以後就算和好,也會有裂痕。”
做生意的人都是在一群人精裡打滾,周父看透了人性,所以對小女兒愈發擔憂。一家人之間互相生了怨,那得趕緊解釋清楚。小女兒這種做法,隻會讓大家之間的怨氣越積越深,那都不是一家人,是奔著做仇人去了。
這處事很不對,周父想教,又知道小女兒已經成年,不會乖乖聽話,搞不好還會怨上自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證小女兒在眾叛親離之後有個落腳的地方,不至於露宿街頭吃殘羹剩飯。
楚雲梨垂下眼眸,她不怪周父護著桃紅,畢竟桃紅毒死了周傳芙,又對山上的周父和兩個孩子下毒的事現在還沒發生。桃紅如今滿腔怨氣都直奔柳家,周父的擔憂算是人之常情。
“我去勸,她也不會聽我的。”楚雲梨實話實說,“之前她又嫉妒我能得到大片家業,開口就要分掉兩艘船,當時我拒絕,她還說要來找您告狀。”
“太沒分寸了些。”周父歎氣,“彆跟她一般見識。”
楚雲梨就知道會是這樣,不管在什麼樣的人家,似乎懂事的孩子都該無條件的包容彆人的任性。
“爹,您今天還回外城嗎?怎麼沒把孩子帶回來?”
周父擺擺手:“一會兒我就回去。彆擔心孩子,不帶他們,也是怕他們白跑一趟,萬一你不得空,大家都不高興。”說完就要往外走。
臨出門,他腳步頓住:“我去看看桃紅,你也一起吧。”
楚雲梨又轉身和他一起出門。
柳府聽說住在郊外蓮霧山上的老周家主到了,紛紛出門來接,就連柳老太太都出麵了。
桃紅站在所有人的中間,看見父親後言笑晏晏,上前親昵地喚:“爹!”
周父看見這個女兒就想歎氣,先是跟柳家人寒暄了一番,到了正堂坐下喝完兩杯茶之後他才提出要跟女兒單獨相處。
柳家人在周家父女麵前沒有拒絕的餘地,當著桃紅的麵也不好說她的壞話,見父女倆要單獨說話,立刻讓人去準備屋子。
楚雲梨跟在後頭,進門時,桃紅看見她還要跟,不滿地道:“姐姐,爹有話要單獨跟我說。”
語氣著重放在了“單獨”一字上,態度也很不客氣。
她不認為自己對姐姐這番態度有什麼問題,發生這麼多事情後,說姐妹情深那就是個笑話,既然大家互相看不慣,也沒必要維持麵子情。
周父對她這樣囂張的態度很是不悅,嗬斥道:“怎麼跟你姐姐說話的?你們這一輩就得姐妹一人,該互相扶持,互相照顧,外人再親,也親不過你們一人之間的血緣,桃紅,你得分清裡外呀。壞脾氣該收斂就收斂一下,你姐姐那麼忙,整日焦頭爛額已經很煩,你對她溫柔一些……”
“爹!”桃紅打斷父親的滔滔不絕,“你知不知道姐姐對我做了什麼?我是妹妹,該聽她的話,生下來流落在外吃了那麼多的苦也是我活該,可是我也想做姐姐,我也不想在外頭吃苦呀。爹,你彆太偏心了。”
周父:“……”
天地良心,他真的是為了小女兒好才那樣說教了一番。
因為責任照顧一個人和因為感情才照顧一個人完全是不同的結果。
前者可以不過心,吩咐下去讓人看著就是,被照顧的人過得好不好,全取決於照顧她的下人儘不儘心,而懶惰是人的天性,上頭沒人盯,有幾個會老實乾活的?
而後者就不同了,哪怕都是一樣的給銀子讓下人照顧,就算不得空親自去查看,隻平時多過問幾句,被照顧的人日子會完全不同。
比如這熱茶,下人勤快,那就隨時都能喝上熱的。下人要是偷懶,喝餿茶都是很正常的事。大女兒礙於他的吩咐不會放棄小女兒,可沒感情,小女兒就算有房住,有飯吃,日子也舒坦不到哪兒去。
“桃紅!你要是這麼想,我就不管你了。”
換做聽話乖巧的女兒聽到父親這樣說,怕是即刻就要請罪,桃紅聽到這話,轉身就走:“爹,我最近心情不好,不愛被人教訓,您既然是來說這些的,就沒必要單獨聊了。省得大家都不高興。”
周父氣急:“我是你爹!”
桃紅回過頭來,眼淚汪汪地道:“我流落在外吃苦的時候都沒有爹,可見沒有爹日子也能過!”
周父:“……”氣煞人也!
他忽然發現,這世上不是每個孩子都聽話的,能夠遇上一個周傳芙就該知足。
“芙兒,天色不早了,我要回郊外,你也回去忙吧。”
他見了小女兒,心情不止沒有轉好,整個人像是褪色了似的,上馬車時垂頭喪氣。楚雲梨並沒有出言安慰,她說得再多,都不如山上的兩個娃娃會哄人。
*
那件事情後,楚雲梨在自家山頭上建造的工坊開始收尾,她忙了一段時間,打算造紙。這玩意拿出來,朝廷一定會要的。
她忙忙碌碌,有時候乾脆住在了郊外,這天傍晚回到府裡,她打算休息兩天。因為賀靜安送了書信回來,應該就是這幾天會回到碼頭上。
時間過得很快,兩人已經近三個月沒有見麵了,不過這一次江南好多做大生意的中人被抓,放出來了不少孩子和美人。賀靜安也帶了一些人回來,他準備開個雅致一些的茶樓,讓那些人留在裡麵賣藝不賣身。
不是他非要賺這個錢,而是那些人伺候過了客人,自覺與這世道格格不入,他如果不管,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會尋死,就算不尋死,活下來的那些日子也不會好。
楚雲梨想著回去後看一下院子裡有沒有收拾好,進門時,門房湊了過來:“主子,那邊有人在等您,已經來了三天了,小的說您不在,她就一直在那邊守著,天黑之後我才回,天一亮就來了。”
“什麼人?”楚雲梨好奇問。
門房沉默了下,道:“她自稱姓張,說是……說是一姑娘的生母。”
楚雲梨:“……”
上輩子這時候,周傳芙已經中毒,沒有見過張姨娘,甚至是沒有聽說過此人。
周傳芙從小到大都忙著學東西,後宅的那些事情說不到她跟前,當初張姨娘意圖混淆血脈被發現之後,周父勃然大怒,一心尋找小女兒,後來想起此人,才發現她人已經沒了。
他連屍首都沒見著……現在看來,此人根本就沒有死,隻是害怕被責罰溜了。
“逃脫了不找個地方貓著,還敢找上門來,真是不怕死。請進來吧。”
張姨娘想法不同,當年她逃是因為弄丟了周家不多的孩子,留下來肯定沒有好日子過。如今回來,是因為那孩子找到了,並且她還是親娘。
沒道理能善待孩子,卻容不下孩子親娘一條命。
周府有多在意子嗣,隻看如今的胡夫人就知道了,那位當年可是跟她毫無根基甚至連娘家都沒有的丫鬟。
胡夫人這麼風光,憑什麼她不能?
不說跟胡夫人比肩,也確實比不了,畢竟人家生的孩子如今是家主……她上門,隻是為了要一個安享晚年,這不過分吧?
張姨娘來時坐的是一架青蓬馬車,據說是租的,她這些年過得並不好,當年逃出去後不敢在城裡多留,隱姓埋名憑著自己的容貌嫁給了一個村裡的莊稼漢子。這些年相夫教子,農忙的時候也跟著下地,辛苦不說,日子還過得緊巴,她的手磨粗了,臉上的皺紋也很深,肌膚還變成了黃銅色,隻是比一般鄉下婦人要好看一點,再不見當初伺候周老爺時的絕世容顏。
胡夫人整日閒著,聽說故人回來了,一刻也坐不住,飛快跑了來。她如今是正室,偶爾還和城裡的各家夫人一起飲宴,當年她的身份變化後,跟著嬤嬤學了一段時間的規矩。
說到底,胡夫人從生下來做丫鬟也才十幾年,生下孩子之後已經一十多年了。做丫鬟的時候謙卑刻進了骨子裡,可她之後又做了一十多年的富貴閒人,尤其女兒做了家主後,府裡就沒人敢對她不敬。再多的謙卑也早已經被優渥的日子磨沒了。
兩人當初是同樣的處境,因為之後經曆的不同,如今胡夫人往那兒一站,活脫脫一個富貴夫人,讓人不由自主就想行禮問安。而張姨娘,就連胡夫人身邊最低等的婆子都比不上。規矩上是差不多,可她沒有人家婆子養得白嫩。
胡夫人看到這樣的她,一時呆住了,也忘了打招呼。
當然,憑她如今的身份,不說話也沒人敢挑理。張姨娘一時也看呆了,反應過來後立刻起身:“胡姐姐。”
胡夫人回過神,輕咳一聲:“你這些年在哪兒呢?”
“彆提了,過的苦得很。”張姨娘歎息,臉上皺紋深刻,與胡夫人比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同齡人,倒像是兩代人。
胡夫人可沒有忘記她當年乾的糊塗事,跑過來隻是想看一看當年的故人,並不是為了敘舊。她坐到了女兒邊上,立刻有丫鬟上前奉茶。
張姨娘出現後,知道她身份的人都會多看她一眼,不知道丫鬟的心思是不是也放在了她身上,倒茶的時候有些走神,茶水倒在了桌上,很快就流到了胡夫人的衣衫上,丫鬟發現時已經遲了,嚇得立馬就跪了下去,甚至連茶壺都沒來得及放下:“奴婢走神了,求夫人恕罪。”
這般的小心翼翼,讓張姨娘有些恍惚,當初她伺候主子的時候,做錯事後也是這樣惶恐。如今,和自己身份同等的人已經變成了讓人惶恐的主子。
她不敢再深想,越想越後悔。
胡夫人的丫鬟上前幫她擦掉衣料上的水,最近天氣轉涼,水並未濕透衣衫。胡夫人自己也是從丫鬟走過來的,見人家不是故意,她也不想刻意為難,擺了擺手:“站到一邊去,轉得我眼暈。”
丫鬟如蒙大赦,磕了個頭轉身出門,很快又拎來一壺熱茶給她倒上,這一次很順利。
胡夫人捧著茶,做出一副傾聽模樣。
張姨娘還站著,開始說起自己的苦:“不論寒暑都要做事,秋收的時候簡直要曬死人,天最冷的時候還要去翻地,一年到頭忙忙碌碌,連肚子都填不飽。你看我的手……”
她手上全是大大小小裂開的口子,有些地方已經能看見裡麵的血肉,胡夫人這些年很少見到傷得這樣重的手,驚得忍不住用帕子捂住了嘴:“這麼苦啊。”
看見了張姨娘的慘狀,她就覺得老實有老實的好處。當年孩子還未落地,她不止一次的捧著肚子求菩薩給自己一個兒子,發現生下來的是個女兒時,她心裡特彆失望。不過很快就改變了想法,老爺沒有兒女,自己生下的可是長女,哪怕不能如男兒一般做生意接手家業,至少能得大筆嫁妝出閣,比這世上九成九的姑娘都要幸運。而她得到的好處雖然不如生兒子那麼多,但有了這個女兒,她在這個府裡下半身都有靠了。
她又看了一眼張姨娘的手,再次覺得容易知足是好事。
“好苦啊,當初你就不該……”
楚雲梨咳嗽了一聲,打斷了胡夫人的話。人家張姨娘腸子都悔青了,她還說這些話,無論是有感而發或是真心勸說,落在張姨娘眼中都跟說風涼話無異。
胡夫人也曆練出來了,聽到女兒一咳嗽,她就知道自己失言,乾脆地閉嘴低頭喝茶。
張姨娘說起這些,眼淚汪汪:“胡姐姐,我回到周府前,其實心裡也很害怕。但是我想見一見女兒,聽說她回來的消息後,我一刻也坐不住,借了銀子趕回來的。”
胡夫人雖然沒有管桃紅的事,也知道那丫頭跟自己女兒之間不太和睦,姐妹倆好像鬨翻了。她看了一眼女兒:“芙兒?”
楚雲梨對於張姨娘說想女兒的話是不相信的,也可能想女兒是真的,但張姨娘更想留在府裡,從她一進門,眼神就在各種精美華貴的物件上掃視,拔都拔不下來。
“這好辦。”楚雲梨側頭吩咐,“正月,準備馬車去把桃紅接回來。”
立刻有人領命而去,然後屋中重新安靜下來。
張姨娘:“……”
她回來這麼大的事,不該報給郊外的老爺麼?
哪怕就因她罪人的身份,老爺也該知曉她回來的消息啊!
其實她想過直接去蓮霧山,可也知道自己當年做下的事情有多惡劣,蓮霧山上人跡罕至。她去了後要是被打死直接丟下山坳,誰也不知道。
府裡不同,她回來在府門外蹲了三天的事情,隨著她身份揭開定然會傳得沸沸揚揚,想弄死她……得問一問那些盯著周府的人願不願意。
人家巴不得周府把她弄死好抓把柄呢。
她不覺得老爺教出來的家主會是這樣的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