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小樹林裡蚊子多。
周平宇夫妻二人都覺得時間很難熬, 甚至想著乾脆不要名聲了白天把人送進村裡。到底還有幾分理智,按捺了下來。
小樹林裡,時不時想起夫妻二人拍在身上的聲音, 啪啪的。
而地上的周長寧也在拍,隻是他手雖然能動, 但卻不怎麼便利, 好多地方都拍不到, 隻能眼睜睜看著蚊子吸自己的血。他躺在地上看著枯枝敗葉裡的蟲蟻, 是一刻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待,可是兒子兒媳不願意離開。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三人身上都滿是蚊子包, 最嚴重的是周長寧,把他背起來, 就看到了他脖頸上紅了一大片。
周長寧早就說過有螞蟻在咬自己,但是兒子兒媳不管, 此時看到兒媳盯著自己的脖子滿臉驚訝,委屈道:“咬我的東西很多,不知道有沒有中毒……”
“是普通的螞蟻而已, 能有什麼毒?” 周平宇很小的時候在家裡偶爾也會跟著去地裡, 但是周長寧就真的一次也沒有去過。以前父親好的時候, 他沒想過這些,此時卻忍不住道:“你就是嬌生慣養,爺奶把你慣壞了。”
周長寧:“……”
其實對於兒子要把自己挪回村裡這件事情, 周長寧心裡是願意的。以前看著長子和長媳挺好的人,在自己病了後居然是這副態度。他已經知道留在城裡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就是睡乾草,三天餓六頓, 一天吃一頓,還不給吃飽,連水都沒得喝。
這樣的情形下,回到村裡絕對不會更糟。再說了,小兒子一直就比老大老實,老實人呢,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隻要願意照顧,肯定就會好好照顧。
退一步講,就算是小兒子嫌他臟,不願意貼身伺候,但是他們母子有錢呀。花錢請人照顧,大家都輕鬆。
村裡很多人養狗,自從三人一到村口,這畜生靈性,隔著老遠,狗吠聲就此起彼伏。
周平宇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有人探出頭來看,好在村裡人已經習慣了狗叫,並不拿狗叫當一回事。
他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自己一個人走動不算疼痛,但背著父親就比較艱難,沒走多遠就累得氣喘籲籲,加上身上的疼痛,整個人臉色都有些猙獰。
“琥珀,你來!”
周長寧癱瘓在床,最近吃得少就瘦了不少。饒是如此,琥珀也沒有這把力氣能背得動他。再說,剛才在樹林裡的時候他又拉了,這會兒渾身臭熏熏的,如果不是想著很快就能把這人送出去的話,夫妻倆甚至想直接把他扔在小樹林裡不管了。
“我來不了,你堅持一下,前麵就到了。”
周平宇隻能咬牙堅持。
到了新宅子門口,他已經眼前直冒金星,根本就喘不過氣,胸腔痛得呼吸都艱難無比。眼瞅著到了地方,他也看不清腳下的路,直接就把身上的人往地上一放,坐著喘了兩口氣後,抓著琥珀跌跌撞撞就跑。
周長寧摔在地上,他是手腳不聽使喚,並不是沒有知覺。痛得他叫了出來,但他也希望留在小兒子家裡,因此,聲音剛剛吼出,就用手捂住嘴。
周平玉他們不知道院子外麵發生的事,這會兒正在月光下說笑。
楚雲梨坐在一旁含笑聽著,忽然聽到外麵砰一聲,就覺得這動靜不對,再聽到有腳步聲跑走,她霍然起身跑去開門,一眼就看到了月色下互相攙扶著跑走的夫妻倆,又看到地上的周長寧,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當場大吼一聲:“你們給我滾回來!”
周平玉跑了過來,看到地上的父親麵色複雜不已,不過沒有人願意把麻煩往身上攬,他也一樣。看家裡多了一百畝地和二百兩銀子,自己家種的那點地他還種著。除了穿得好一些,從母親那裡拿點銀子過來後,手頭寬裕一些,一家人的日子和以前沒有什麼兩樣。
雖然母親提過一家子可以不再種地,等著收租度日,但是他不想混吃等死,怕把兒孫養成了廢人。因此,該種地還是種地,白天去地裡拔草,秋天了照樣收糧食。
家裡忙著呢,哪有空伺候病人?
“大哥,咱們白紙黑字寫清楚了的,你怎麼能這樣呢?”
周平宇聽到這話,哪怕腿腳有些軟,還是加快了速度往村口狂奔。
楚雲梨眯起眼:“背上,直接給他們送過去。”
周平玉:“……”這會不會不太好?
楚雲梨一看就知道,這老實孩子又要吃虧。她嗬斥道:“快送過去!我看了他就煩,以後這個家裡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要說周平玉夫妻倆沒有貪圖過母親手頭的那些東西,絕對是假話。惹怒誰也不能惹怒了母親,周平玉還沒有動彈,春秀已經推了他一把。
“快點呀,你沒聽見娘的話嗎?大哥他們那麼會耍無賴,你要是明天再送的話,肯定就找不到人了,本來爹就該他們伺候……我們也不是不孝,這是分好了的呀。”
周平玉聽到妻子的第一句話就知道今天晚上必須把人送走,否則就送不走了。他常年種地,背個一百多斤小意思,彎腰將父親背好,健步如飛地追上。
楚雲梨不放心,單說耍無賴的話,周平玉肯定是耍不過的。因此,她飛快追了上去,就在快到村口時,她一把將琥珀抓住。
“彆跑了,把人帶回去。”
琥珀想要扯回自己的袖子,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也不行,婆婆的手就像是鐵鉗子似的。她急得都快哭了出來。
周平宇剛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他的力氣和耐力本來就比不上鄉下種地的周平玉,這一躺就更廢。周平玉背著人都把他給追上了。
跑了這麼大一段路,周平玉隻是有些微微的氣喘。他一隻手抓住大哥,然後溫柔的將父親放在地上。
“大哥,你就算不想伺候父親,那也咱們兩家人坐下來商量,事情不是你這麼辦的,往門口一扔算怎麼回事?”
周平宇掙不脫,苦笑道:“二弟,大哥家裡……那很艱難呀,我們一家人孩子都是讓彆人帶的,各有各的活乾,平時忙得不行,哪有空伺候人!你伺候一下爹,就當幫忙了,這份大恩大德,下輩子哥哥我一定……”
楚雲梨出聲:“周平宇,把他帶走。”
聲音冷肅,毫無商量的餘地。
周平宇夫妻二人是不敢惹惱母親的,母親手裡那麼多的東西,隨便鬆一鬆手指,他們得到的好處就夠他們下半輩子享用不儘。看來,這件事情不能當著母親的麵,得回過頭私底下找了周平玉商量。
隻要周平玉願意了,母親高不高興都不關他們的事。
於是,夫妻倆對視一眼,很快就有了決斷。周平宇彎腰背起了父親……不背不行,天都已經黑了,沒有馬車帶他們回城。
“要不,我們先在村裡住一晚?”
春秀立即道:“大哥,你們都已經承認了,村裡的地方是屬於我們夫妻倆的。你們在城裡住了那麼久,我們一次都沒有去過……反正,我不去住你的家,你們也彆來住我的院子,就這樣吧,趁著有月光,你們早點回。”
說著,拽了自家男人就往回走。
楚雲梨也轉身離開。
琥珀看著三人離去,呸了一聲:“拽什麼呀?自己男人受傷了卻不管,讓親兒子伺候。一點都不……”
周平宇還背著人呢,聞言不耐煩地打斷她道:“咱們快走吧。”
兩人這一次沒有偷偷摸摸,不用趕時間。周平宇不怎麼背得動,歇了兩次才到村口,到了小樹林時,周平宇已經又背不動了。白天他們站的那裡還有歇腳的地方,乾脆又過去了。
月光灑在樹林裡,不如在路上的時候亮堂。周平宇心裡鬱悶極了。
周長寧也挺鬱悶的,以為跟著小兒子過幾天好日子,結果隻是他以為罷了。
歇了一會兒,琥珀催促:“走吧。”
周平宇歎了口氣,彎腰去背人。剛才他背著父親跑到村裡那一段路用了太多的力氣,此時雙腿發軟,手上也沒什麼力。抓人的時候手一滑,已經坐起來的周長寧朝著另一個方向倒了過去。結果,那方向是幾塊大石頭,周長寧剛好就摔在了兩塊大石頭中間卡著。
琥珀啊了一聲。
周平宇氣得咒罵,他站在了石頭邊上,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腳下的路,又看了一眼兩塊石頭中動彈不得的父親,乾脆抓了琥珀轉身就走。
“不管了,明天晚上我們再來看看,等他死了拉回去葬了就行。”
琥珀有些不安。
她之前那樣對待婆婆,是因為自己懶,不想洗被子不想做飯。對待公公也是一樣的想法,她也很想讓這個起不來身的公公早點去死,但她真的下不了手。
“這不好吧?”
周平宇頭也不回:“你要是心裡不安的話,就把人接回去,然後你伺候他吧!我爹那個人最習慣彆人的伺候,彆人癱在床上等著家人送飯送菜可能會心裡不安,心生鬱氣,早早就去了。但是他不會,你瞧他那硬朗的身板,點心還要吃三塊,最少還有十年八年好活……”
琥珀聽到這些,隻覺得眼前一黑,當即跑得比周平宇更快。
*
楚雲梨是真的,沒想到周平宇會直接把人扔在小樹林裡,第二天有人去樹林裡撿柴看到周長寧的時候,他渾身濕透,臭熏熏不說,因為卡在石頭縫裡太久,晚上下了雨,他已經滿臉潮紅。閉著眼睛逆子逆子的叫喚。
得到消息的周平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哥怎麼能做這麼不靠譜的事?
他拉著春秀,急匆匆趕到村口,又請了村裡的人幫忙,用門板將父親抬回了家。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去請大夫的人好半天都沒有回轉,一直到半個時辰之後,大夫才匆匆趕來。
原來大夫去彆人家出診了,那邊是生孩子,得等孩子落地了才能趕過來。
大夫一摸脈就搖頭。
“這也太熱了。還有,他這個病不能生氣,昨天晚上他一個人的時候應該又氣過了,能夠有命留到現在已經是運氣。”
周平玉對這個父親僅剩的那點感情已經在欺瞞母親時消失,歎口氣問:“大夫,我爹還能活嗎?”
大夫搖頭:“準備後事吧。”
聽到這話,哪怕知道不應該,春秀還是鬆了一口氣。一口氣都鬆完了,才察覺到屋中那些幫忙抬公公回來的人在看著自己,她有些尷尬,卻還是解釋道:“讓大家看笑話了。昨晚上大哥把人送來的,那我們都已經商量好了雙親養老的事。我肯定不能把人留下呀,非讓他帶走,誰知道他直接把人扔在了小樹林裡,然後就弄成了這樣。不過說實話,我公公生這樣的病,活著也是受罪……”
得了這種病,哪怕是富貴人家,有人專門擦洗喂飯。其實還是不好受。
此話一出,就有人讚同。
周平玉特彆惱恨大哥,你說你要是真想把人扔下,好歹扔在顯眼的地方,或者直接扔到山裡去。或者是直接把人帶回去在自己家裡捂死了誰也不知道。
扔在顯眼的地方父親就不會死,或者死了彆人也不知道,弄到現在,兄弟倆要變成村裡的笑話了。
楚雲梨拿了錢,讓人去準備白布。她看著床上的周長寧:“爹娘留下我,就是想讓我照顧你,果然他們的顧慮是對的,像你這種人,人憎狗嫌的,親兒子都不想照顧你。過呢,當初爹娘留下來的銀子已經被你揮霍光了,家裡就剩這幾個銅板。你的喪事,大概要辦得簡單一些。”
對於一個將死之人來說,最殘忍的事就是在他還不想死的時候一群人在他麵前說他的喪事,最最殘忍的是還告訴他,家裡有銀子,但是隻想給你簡辦!
周長寧瞪著她,深深呼吸好幾口氣,然後一口氣上不來,就那麼去了。
楚雲梨看著他的眉眼,想起上輩子槐花死的時候,這人還在城裡摟著寡婦逍遙度日。
如果楚雲梨沒有去找他要銀子,他手頭還捏著二十好幾兩的話,寡婦過得好,也能從他手裡摳到銀子,應該不會鋌而走險,把事情弄成這樣。
春秀跪了下去,嚎哭出聲。
周平玉也跪下,久久不願意起身。
周平宇夫妻倆是中午到的,彼時周長寧已經被裝入了一副很薄的棺材裡打算下葬了。
對於此,周平宇很是不能接受。
“長輩去世,最少也要做三天的法事,怎麼能……”
楚雲梨打斷他:“按照規矩確實是這樣,但他本來也不是我們的責任,當初他自己選了讓你這個兒子伺候,為此還給了你五十兩銀子。你孝順,你接去城裡給他辦吧。”
周平宇舍不得銀子。他知道村裡人都在說自己不孝,但這一次的事情讓他看明白,母親是不太可能原諒他,也就是說,夫妻倆不太可能從母親手裡拿到好處,既然如此,以後就沒有回來的必要,既然都不回來了,也就不用在乎村裡人怎麼看他們。
於是,喪事就在眾人的議論中辦完了。關於村裡的那些閒言碎語,楚雲梨聽過了不少。大部分的人都不覺得母子二人有錯。
尤其是對於槐花,好多人都說槐花重情重義……周長寧的喪事辦得再簡單,那也是槐花出的錢。換了彆的女人被男人這樣對待,彆說給他辦喪事了,怕是路過都要啐一口。
好多人都說,周長寧這一輩子沒有吃苦,全賴雙親給他挑的好媳婦。
至於喪事簡單……那是他自己偏心老大活該!
長輩偏心兒女,這是避免不了的。十個手指有長短嘛,有些孩子就是逗人喜歡,但是,他這也太偏心了,所有的銀子都給老大。若是周平玉很不堪也就算了,周平玉可是在村裡長大的,做事踏實,老實厚道,還樂於助人,不說有多好,至少也不差呀。至於讓他嫌棄成這樣?
隨著周長寧下葬,村裡人漸漸忙起來之後,關於他的事情就再也沒有人提了。
*
周平宇葬完了父親,雖然被人指指點點,但他心裡卻著實鬆了一口氣。沒有了這個負擔,夫妻倆也好重新乾活。
然後他發現,自己被辭了。
他就沒去上工,想著乾了多年,加上他又不是無故不去,而是受了傷。東家應該不會辭退他……因此,他沒有親自去鋪子裡找東家解釋。隻是讓人帶了話。
結果,東家不要他了。說是他好久不來,已經找了彆的人,那個人比他年輕,乾活也麻利,懂得更多,工錢還要少一些。周平宇提出自降工錢,還是被拒絕了。
周平宇本身有幾分聰明,但卻不愛鑽研。這些年都是得過且過,因此,他會的東西並不多,又不願意下死力氣,彆人家也不請他做賬房,他就這麼天天閒著。
天天閒著不像樣子,不用妻子和兒子催促,周平宇自己也挺急。這天他忽然就聽說了寡婦的落腳地,想著反正自己沒有活兒,乾脆跑一趟,能追就追點回來。
那可是八兩銀子呢,哪怕隻追回一半,也頂他近兩年的工錢了。
於是,周平宇與妻子商量過後,拿著包袱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