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楚從善如流地鬆手。
小嬴政坐到他對麵,接過他手中的青銅短刀,縱向一剖,熟練地剜去麅子的內臟。
這仿佛經曆過千百回,已成老手的刀工讓秦子楚歎為觀止,從心地稱讚:“政兒好厲害。”
小嬴政持刀的動作一頓。想起上一世在趙國輾轉求生的經曆,他垂下眼:
“山獸的皮毛不好處理,需得用‘炮’的手法,裹上濕泥慢慢烘烤,不可連著皮毛,直接架在火上燒。”
秦子楚仿佛一個好學不倦的學生,乖乖聽著政兒小老師傳授經驗。
所謂的“炮”,是民間常用的烹製肉類的方法,多用於缺少調料與工具的戶外。
後世流傳的叫花雞,就是類似的做法。
見小嬴政要給麅子放血,秦子楚連忙喊停,轉身從馬脖子上取下一節竹筒。
“你要將麅子的血裝進竹筒裡?”雖然沒有明顯的語氣和表情,但秦子楚一下就聽出了小嬴政話中的否決。
“剛才那隻沒有接,這隻先接一些,不要浪費了。”
小嬴政不理解他的堅持:“獸血腥重,不易保存。林中不缺水源,何至於此?”
秦子楚解釋:“不食鹽鹵,身體會逐漸變得虛弱。我們這一路不曾進城,沒有帶上鹽袋,獸血可暫時代替鹽的作用。”
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便是用此法增加鹽分的攝取。
小嬴政稍有些意外:“阿父從何而知?”
“來源於一位舊友……”所謂的舊友,其實是上輩子教導他的祝官,那人來曆成迷,擁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學識與秘密。
秦子楚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作停留。接完獸血後,他從旁邊取了一些硬泥,按照小嬴政先前的指示和了點水。
“是這樣嗎?”
小嬴政清洗完手上的汙漬,往旁邊一瞧。當看清地上的慘狀,他的心中緩緩留下一串延伸的省略號。
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連和個泥巴都能和得七零八落?
“你……”對上不遠處那雙泛著亮光,仿佛覺得自己很能乾的鳳眸,小嬴政的額頭極其輕微地跳了跳,咽下那些不客氣的評價,“阿父,能否幫我再取一些細柴來?”
“好嘞。”秦子楚不疑有他,洗淨手上的汙泥,帶著布兜去旁邊撿木頭。
小嬴政深深吸了口氣,望著地上的“成品”,忍了半晌,終究沒忍住眼中的那分嫌棄。
這泥不能用了,重新取吧。
當秦子楚提著一袋乾柴回來,小嬴政已經用新的濕泥裹住麅子,放在大火中央烘烤。
眼見柴火足夠,秦子楚沒有多言,坐在小嬴政身邊,和他一起抱著膝蓋,緊盯火苗。
沉默蔓延了片刻,小嬴政忽然問道:“阿父,那個叫呂不韋的富商現在在何處?”
“走丟了。”
“?”
對上小嬴政“你仿佛在與我頑笑”的凝視,秦子楚取了根木棍,撥動泥塊上方的柴火。
“呂掌櫃走丟了……我走得太快,他沒跟上。”
小嬴政對這番說辭半點也不相信。
先前抱著他逃亡的時候,秦子楚走得有多艱難他都看在眼中。呂不韋一個走南闖北的大行商,怎麼會跟不上秦子楚的腳步?那是得有多虛。
小嬴政猜想秦子楚是因為不想提這件事,故意扯了個不走心的理由,把他當作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來哄騙。縱然心裡頗有微詞,倒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秦氏秦子楚本就不是一個會向妻兒敞開心扉的人,他又何必多問。
如果秦子楚知道小嬴政此時的心聲,那必然要喊一句冤枉。
他剛才那句話真不是在瞎扯,雖然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緣由——但拋開原因看現象,確實是呂不韋跟不上他的腳步,不小心走丟了。
也正是因為前期趕路太過疲累,透支了所有的體力,他在邯鄲城的時候才會是那麼一副氣喘籲籲的模樣。
秦子楚不知道該怎麼向小嬴政解釋這個問題,索性“實話實說”。
氣氛驟然低沉,就在這時,應壽帶著三個水囊與一隻野彘回來。
三人都不是什麼活躍健談的性子,現下既沒有事要說,又沒人開口熱場,詭異的安靜頓時席卷四散。
三人就這麼圍著火堆,大眼瞪小眼,共同盯著柴火中的泥塊。
小嬴政先一步起身:“我去處理野彘。”
當知道秦子楚並沒有什麼廚藝,方才的麅子全是由小嬴政處理的,應壽誠惶誠恐地起身:
“處理獸腹一事,還請由在下代勞。”
讓主家做庖廚夥房之事已是冒犯,若還讓三歲大的小主子拿刀處理猙獰的野獸,自己坐在一旁……哪有這樣的門人。
“在下雖不通庖技,這等小事還是做得的。”
小嬴政可有可無地點頭,走到一旁。
若非看不慣秦子楚毫無章法的庖技,不想今天的獵物全部變成木炭,他也不會插手。
他簡單地指點了兩句,應壽便弄明白炮製獸肉的流程,著手處理其他獵物。
當野彘與其他麅子被處理完畢,第一隻入泥烘烤的麅子已徹底炮熟。
秦子楚用一根木棍將泥塊撥出火堆:“這東西要怎麼弄開?”
“可用石頭砸開,但記得……”
小嬴政的話還沒有說完,泥塊已經被麵盆大的石頭砸得七零八落。
“……記得不要用太大的力。”
小嬴政望著被整個砸扁的麅子,陷入無解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