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寇沿著城牆一路叫罵,不停的叫出城中人的姓名,從城內各坊到城外各裡,竟然無一錯誤,城上鬨哄哄的,不停逮拿被叫到的人。
譚癩子回憶了一下來時船上講的流寇資料,自信滿滿的道,“我家大人說了,流寇一處地方隻打三兩天,他們二十六到的,今日三天了,他們定是知道打不下來,要走了才把這內應的名字叫出來報複的。”
“該走了,再,再不走都凍死了。”行客結結巴巴的嘟噥一句,靠在牆上再不做聲。
這樣鬨了半個時辰,牆頭上該抓的都抓了,流寇不再攻城,那個假皂隸也策馬回了營地。
譚癩子探出頭,瞪著發紅的雙眼往外看去,百步外擺著很多身首分離的屍體,是昨天被流寇砍了的百姓。
被殺的主要是百姓中的老弱,雖然流寇入境的消息到處流傳,但仍有許多百姓沒法遷移,強壯些的被流寇抓了,有些還給馬騎著。
譚癩子趕緊把目光移開,往後麵流寇營地看,裡麵亂糟糟的,好像在收拾行裝了。
“我就跟你說了,流寇一準要走。”
行客微微動了一下,並沒有接話。
這時一陣寒風吹來,譚癩子一個哆嗦,今天好像又降溫了,趕緊拖起行客,兩人又縮進了草廠裡麵。
但今天的天氣似乎異於往常,寒風一陣接一陣,四周仿如冰窟,譚癩子通體發寒,旁邊的行客不停的抖動。
周圍其他的社兵也逐漸忍受不住,不時有人叫喊,半個時辰就有兩個人不行了,而且還沒人來拖,就那麼擺放在牆頭上。
“你娘的誰給點碳。”譚癩子從迷糊中醒轉時,天氣更加的冷了,他抖動著罵了一句,身邊的行客卻沒有說話,譚癩子忽然發現他沒抖了,用手肘使勁頂了一下,行客還是沒有動靜。
譚癩子轉頭看過去,行客胸前的衣服被拉開了,臉上帶著一絲詭異微笑,已經死去多時。
“給點碳……”譚癩子愣愣的道。
……
夜色降臨時,譚癩子還沒有吃飯,兩個同一草廠的社兵剛剛回來,他們領著兩個雇來的人,有一人甚至隻有一條腿,到了草廠就躺下不動了。草廠裡麵隻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家裡但凡還能找到點銀子的,都出錢找找人頂役,甚至很多人沒找到頂役的,自己就回城去了,由於天氣嚴寒,各防領頭的士紳都回家烤火了,城頭的散亂無人製止。
那兩個社兵也不管,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就要下城去。
譚癩子動了一下舌頭,吃力的叫道,“你們都走了,這一夜叫我一個人守不?”
“各家老爺都回去了,冷死了誰管我一家子。”
另外一個社兵道,“晚上還要更冷,流寇也是人,他也不能來攻城。你的臉也烏了,勸你晚上去城樓下交錢烤火,左右流寇明日便要走了,彆這一晚把自己凍死。”
兩人說完不理譚癩子,匆匆回家去了。在流寇到達之前,這些社兵已經在城頭值守了幾天,和州整體的準備算是充足,但資源並未有效的配置到守城的人身上,天氣陡然降溫的時候,社兵和頂役都到達了極限。
譚癩子回頭看了一眼身邊死去的行客,在懷裡摸了一下,還有七八個銅板,哎的歎口氣,“我說兄弟,看在緣分一場,老譚我忍一晚餓,省點錢下來,等流寇走了找人埋你。”
“名字也不知道,碑上刻啥呢……算了,不夠刻碑的銀子,有個坑就成了,人一輩子喲,都是一個坑。”
就這麼又守了兩個時辰,譚癩子迷迷糊糊的醒來。
城頭上的燈籠在寒風中晃動,黃光從草廠的竹篾縫隙間透進來,在行客已僵硬的身體上來回搖蕩。
譚癩子身不能自主的抖動,他艱難的嘗試了一下,手還能控製,腿腳完沒了知覺,但譚癩子聽得到動靜,牆上人越來越少,這個草廠裡除了那個殘疾人,就隻剩下他一個活人了。
“兄弟我受不住了,我得烤火去,不然凍死了也是沒人葬你。”譚癩子奮力動了一下,蜷縮著的腳不聽使喚。
“我也要凍死了。”譚癩子咧著嘴,啊啊的叫了兩聲,
他心頭焦急,用發抖的雙手使勁的在腿上搓著,過了好一會終於稍稍恢複,但行動仍是不靈便,他不敢再等,低吼著要站起來,卻沒能成功。
譚癩子吼叫著,滾倒在地上,一路往外爬去,頂開在草廠的竹簾,到了牆垛處,這一番爬動之後,腿腳竟比方才又活絡了一些,譚癩子臉上青筋暴起,用儘了身的力氣扣著磚縫,雙腿逐一撐了起來,他撲在牆垛上,扶著牆體一瘸一拐的向城梯走去。
城牆上空無一人,城梯就在前麵不遠,梯口處有隱約的火光,譚癩子死死盯著那裡,連沿途其他的草廠也沒有看,一步一停的到了城梯。
城下就有火堆,周圍有很多人,譚癩子知道那裡,三文錢一晚,也許漲價了,但是不要緊,他有七文錢。
城梯上的扶手凍起了冰淩,譚癩子顧不了那麼多,撐著一梯一梯的走,終於到了那烤火的地方。
“六文!”
譚癩子的手抖得厲害,伸手在懷裡摸了半天,已經感覺不出來到底是幾個銅板,抓了遞給那人,朝著人堆裡麵撲過去,生生壓出一個位置,連地麵都是那麼溫暖。
周圍人紛紛喝罵,譚癩子意識卻越來越迷糊,喃喃的說道,“譚牙有,有銀子,那天殺的賊子,他滿安慶問……問去,誰惹得,惹得起譚牙……”
譚癩子暈轉過去不久,在他離開的那段城頭上,兩架竹梯悄悄靠上了空無一人的城牆。
……
注1屠繼山是真人真事,他是和州本地人,與流寇約定二十七日在兩處放火,同夥有二十多人,魯可藻《崇禎乙亥和州失城本末》記載,流寇在城下指名道姓,對城中人姓名來曆一清二楚。本地人給流寇內應,顯示出明末各地社會的深刻矛盾,同時也表明,流寇對情報工作的重視和精通程度,遠超朝廷官員。
注2這位馬老爺叫馬如蛟,和州守城中最出色的士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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