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1 / 2)

宮闕有貪歡 荔簫 15083 字 8個月前

宮人們將蘇曜扶回輪椅上, 就風風火火地往宣室殿趕。

顧燕時趔趔趄趄地跟在後麵,渾身發冷,冷到手足不可抑製地顫抖, 好似血液都要凝固。

禦前宮人們一時都顧不上她,唯有蘭月在她身邊攙扶。到了宣室殿門口, 蘭月又不便進去,她獨自邁進門檻, 才走幾步就不小心踩了裙角,整個身子往前一傾。

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有漆柱,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 勉強站穩。

舉目看去, 宮人們正忙著將蘇曜送入寢殿。她所站的地方與寢殿殿門相隔半個外殿、再隔整個內殿, 一切嘈雜好像都忽而離得很遠。

顧燕時的心沉沉地跳了好幾下,新一重的不安蔓延開來, 萬般理智在不安中都煙消雲散,她咬一咬牙, 隻想進去看看他。

於是她定一定神,就繼續往前走去,走過外殿、穿過內殿,她步入寢殿殿門, 蘇曜已被扶到床上。

她怔忪地望過去,他躺在那裡,麵容慘白而平靜。

曾幾何時,她覺得他睡著的樣子是最好的——既好看,又不再令人害怕。現下, 她卻隻盼著他趕緊醒過來。

站了不知多久,顧燕時緩緩回神。思緒清明了些, 胡思亂想也隨之變得更加厲害。

她想,他突然昏厥,不會是被她氣的吧?

他說他並不想找她算賬,可她昨日所言,他到底是都聽見了。

她想若換做是她,聽到那些話必定也很生氣。

他現下又身負重傷,虛弱之下氣憤衝腦,如何受得住?

她跟著又擔心,他不會被她氣死吧?

她從來不想讓他死的。

昨日那些話她說得雖狠,私心裡卻盼他能好好活著的。

顧燕時越想越心驚難過,禁不住一聲抽噎。提著藥箱剛匆匆入殿的人聞聲一滯,抬眸看看她:“靜太妃?”

顧燕時忙轉過臉,定睛一看,原是陳賓。

陳賓原對蘇曜的傷情心中有數,倒被她哭得慌了:“陛下這是……”

顧燕時覺出他似是誤會了什麼,忙擦擦眼淚:“不知為何突然暈了過去,陳大夫快請。”

她邊說邊退開兩步,陳賓頷一頷首,疾步行至榻邊。

見他來了,宮人們都退到了一旁。張慶生思慮再三,終是不敢硬將顧燕時請離,便走上前,躬身:“陛下不知何時才能醒,太妃……坐下等吧。”

“好。”顧燕時恍惚地應了下,卻心不在焉。

於是,張慶生眼看她一步步走向床榻,默不作聲地坐在了床邊的繡墩上。

陳賓正坐在床沿上為蘇曜診脈,他聚精會神,全未察覺有人過來。

顧燕時卻緊盯著他的神色,一分一毫的情緒都不肯放過。

忽見陳賓蹙眉,她脫口而出:“如何?”

陳賓回神,睇她一眼,神色輕鬆如常:“無妨。陛下隻是近來憂思過重,鬱結於心。加之重傷體虛,氣血兩虧,一時便撐不住了。”

憂思過重,鬱結於心。

顧燕時聽得心裡緊了緊:這真是被她氣暈了呀!

她忙又問:“那可養得好麼?該如何調養?”

“且由著他睡一睡便是了。”陳賓輕描淡寫道,“我早已開過藥方,醒後按時服用,莫再動氣。等身上的傷養好,這點鬱氣自也不打緊了。”

“好……”顧燕時連連點頭。

“告辭。”陳賓拱一拱手,就告了退。

顧燕時猶自坐在床邊怔怔望著蘇曜,心下將陳賓適才所言回想了兩遍,委委屈屈地覺得自己錯了。

她不該說那樣的話。那番話她說得冷靜淡泊,隻是為了勸自己。讓他聽了去,他自然是要不高興的。

可……可她不知他在呀!若那時她知道他在,便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

怎麼就把他氣成這樣了呢,她不想的。

她這般想著,想得懊惱不已。懊惱又是種古怪的情緒,既讓人難受又莫名有股魔力,逼得人偏將那些難受的事一遍遍地回想。

蘇曜渾渾噩噩地一覺睡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醒。

他昏睡太久,加之體虛,醒來時頭腦酸脹,神思雖漸漸清明卻無力睜眼。

他並不心急,任由自己慢慢緩著。

不過多時,忽而聞得一絲輕輕的哽咽。

蘇曜皺了下眉。

接著,又聽到一聲。

哭聲讓人煩躁。他冷冷地睜開眼,眼前模糊了片刻,畫麵漸漸清晰,他終於看清床邊坐著個人,在哭。

她哭得專心致誌,雙手不住地抹著眼淚,但怎麼抹也抹不淨,臉上的妝早已花得沒法看了。

蘇曜扯了下嘴角:“朕駕崩了?”

她猛地抬頭,一雙漂亮的眼睛哭得發腫,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蘇曜眉心輕挑,靜等她問出一句“你醒啦?”便可笑話她。可好半晌裡,她隻是直勾勾地盯著,而後在某一瞬裡,眼淚湧得更厲害了一陣。

“那些話不是說給你聽的,你彆生氣了好不好……”她抽噎著,說得急切。

蘇曜一時不解,蹙眉看著她,沒說出話。

顧燕時緊張地伸手,柔荑攥在他的被子上:“我……我一直盼著你活下去的,這是真的。你不要為那些話生氣,你是……你是堂堂天子,與我置什麼氣呢?我隻是圖一時口舌之快,我沒想讓你……”

蘇曜順著她的話想了半晌,才回想起她先前好似說過一句“我此時不盼著他死,就已仁至義儘了”。

是為這個?

他昏沉地打了個哈欠,咂嘴:“我沒生氣啊。盼我死的人多了,不怕多母妃一個。”

顧燕時惶然:“我沒……”

他又道:“對不住。”

顧燕時一滯。

“父皇的事,我委實不料母妃會這樣在意。”他說著,兀自嗤笑一聲,“這話我先前也說過。母妃依舊生氣……”

蘇曜頓一頓聲:“是我不好。”

語畢,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沒想過她會這樣在意身後事,因為他自己就不在意。

眼下他還活著,在意他的人都沒有幾個,身後事又有什麼打緊?

可她真的害怕。

他不大懂,但是他不對。

顧燕時的眼淚隨著他的話停住,惶恐不安不覺間也消散大半。

她望著他,茫然不解。

與先帝“合葬”一事,他已與她道過一次歉。雖然聽來漫不經心,可她也沒想過他會再說一次。

她一時回不過神,他掩在被中的手伸出些許,輕輕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口:“母妃恕罪。”

顧燕時猛地彈起來,連退開數步:“你彆……彆說這些了。”

她盯著他,因為他過分和軟的態度而驚慌失措:“都過去了……不打緊了,日後你我都不必再提……你不計較我那些話,我不計較你的玩笑,我們正可兩清。你好好養傷,彆再……彆再有什麼閃失了。”

她儘力說得平穩,嬌軟的聲音卻仍帶輕顫。

一番話說儘,她又抹了把眼淚,剛溢出來的淚珠沾到羽睫上,晶瑩剔透地掛著。

她又道:“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彆因為我幾句話就……就傷了身子。”

她口吻認真,勸得十分誠懇,蘇曜的心思卻仍盤旋在她前麵的話上。

她說,“兩清”。

她不生氣了,卻還是不打算回去了。

或許是近來過得真的很開心,又或許是覺得他不值得。

蘇曜深深地吸了口氣,垂眸,極低地“嗯”了一聲,算應了她的話,心裡卻覺得空了一塊兒。

他忽而發覺,小母妃的心並不似外表柔弱。

她在情急之時有過稀裡糊塗地妥協,有過迫不得已地委曲求全。但隻消有餘地,她就會變得很清醒,繼而將楚河漢界畫得分明。

所謂外柔內剛。

蘇曜薄唇微抿,將那口氣長舒出來,勉強撐起三分笑:“朕要再睡一會兒,母妃若沒彆的事,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果然,她聽言立時頷首:“好,那陛下好生安養。”

既客氣,又乾脆,乾脆得近乎絕情。

他並不意外,心裡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蘇曜無聲地目送她出殿,顧燕時察覺他的目光,沒敢多看他。

她默不作聲地走出宣室殿,外麵天已全黑,涼薄的月光照下來,寒涔涔的讓人難過。

她從前總覺得月色柔美,不懂古往今來的詩人為何總將明月與離彆相思之苦相連,如今突然懂了一些。

月色真的很讓人難過。

顧燕時的眼眶又熱了一陣,她仰起頭,沒再讓自己哭。

平心而論,這份難過算是她自找的。她看出了他的愧疚與病中的虛弱,若她方才願意溫柔相待,他未必不肯照單全收,繼而自會再給她一份在她夢中纏繞不散的柔情蜜意。

如今這樣,是她自己不肯。

她貪戀他的好,但那終不值得她賭上性命。母親對她說過,女兒家總易生出癡心,可這天下的男兒,鮮有幾個會珍重這份癡心。

遇到不值得的人的時候,決絕地給自己幾日的難過,為的是今後的平順。

顧燕時望著月色,長長地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

蘭月見她出殿,疾步迎上前:“姑娘。”她小心地望著她,聲音也放得極輕,“陛下……怎麼樣了?”

“沒什麼大礙。”顧燕時抿唇,露出幾分笑意,“我們回去吧。”

“……就這麼回去?”蘭月有些意外,“姑娘不再陪陪陛下了?”

“我陪他像什麼話。”顧燕時說著,已提步向前走去,“自我到舊宮開始,我是太妃,他是皇帝,我們不會再有太多交集了。”

蘭月聽得訝然,她突然覺得,她好像從來都不懂自家姑娘。

就連主君,都未見得多清楚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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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寢殿裡,林城越窗而入,在牆邊抱臂一倚,口吻懶洋洋的。

躺在床上的蘇曜皺了下眉:“滾。”

“陛下息怒啊。”林城從容地笑笑,踱向拔步床,“靜太妃近來日子過得很愜意,每日侍弄花草、散步喂貓,還自己種了些安京常見的野菜,院子可好看了。”

話音未儘,蘇曜的目光冷冷落在他麵上。

林城不自禁地打了一瞬的寒顫,就又定下心,繼續將話說完:“陛下與其生悶氣,不如找機會去看看。就算靜太妃不願多理陛下,陛下隻當去散散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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