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來很開心啊。
蘇曜心底莫名地搐了一搐。
他立在那裡安靜地看著, 看著她跑得氣喘籲籲,手裡的風箏一晃一晃地升高。待得終於飛穩,她便停住腳步, 小心地控著風箏線。
微風拂過,掠起她的發梢與裙擺, 令這畫麵悠然愜意。
數步之外,張慶生緊盯著皇帝, 眼睛都不敢眨。見他在山坡下停住了腳,心弦稍鬆了兩分。
在他的角度看不到顧燕時,便也不知陛下在看什麼。隻是心下覺得不論在看什麼, 停在那裡都很好, 好過四處走動, 更好過不怕死地去登那山坡。
顧燕時手裡的風箏越放越高,等到線軸上的線儘數放出去時, 風箏已高得隻能在空中看到一個小小的燕子形狀了。
她這才注意到蘭月不知何時已立到了她身邊,抬手遮著陽光隻看她放上去的風箏, 自己那隻卻捏在手裡。
顧燕時轉頭:“飛不起來嗎?”
“好像紮得不太穩。”蘭月吐了下舌頭,“姑娘放吧,奴婢陪姑娘待著。”
“那你找地方坐好了。”顧燕時隨口道。說話間,眼睛又轉向遠在天邊的風箏。
高空處似有疾風, 她們雖察覺不到,風箏卻猛烈地晃了一陣。她忙將線收了幾圈,將風箏轉低了些。
蘭月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往山坡後轉了一下,輕輕一喟:“也不知陛下如何了。”
顧燕時臉色一冷:“提這個做什麼?與咱們不相乾的事情,不要多管了。”
蘭月淺滯, 定一定神,又道:“宮人們都說, 陛下昏迷著都還在喊姑娘,姑娘當真一丁點都不在意?”
“我不在意。”她搖頭,“若在意他,我來這舊宮做什麼。既然避過來了,我就隻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她的聲音雖柔卻淡,伴著秋日寒涼的風飄入蘇曜耳中。
蘇曜垂眸,想笑,卻笑不出。心底一股壓抑湧動,觸得傷口不適。
他緩了好幾息,這種不適才轉緩了些,便不再看她,轉身離開。
卻聽那邊又道:“奴婢隻是看姑娘這幾日寢食難安,怕姑娘身子受不住。”
蘇曜足下一頓。
顧燕時扯著風箏線的手也頓住,她抿一抿唇,低下眼睛:“你不必擔心我這些。我與他有過……有過那些事,全然不想自不可能。但是蘭月,我總不能將那點歡愉看得比命更重呀。他心裡並不在意我,想殺我又不費吹灰之力。這樣的一個人,我能活著從他身邊逃開,是老天爺肯賞我一條命,我豈能再跳回那個火坑去?”
她一言一語說得平緩又有力,蘭月心驚肉跳,直覺自己不該多嘴。
可已到這一步,她又不得不再繼續說下去,企盼顧燕時能不經意地著補幾句。
她定心,口吻輕快:“陛下哪有不在意姑娘?依奴婢看,陛下待姑娘還挺好的。”
顧燕時隻笑一聲:“你看我待阿狸好不好?”
蘭月點頭:“自然好呀。”
“那我告訴你,他待我,倒不敵我待阿狸。”顧燕時輕喟,“雖然阿狸不需要錦衣華服,也不用珠寶首飾,可我總在儘心照顧它。更緊要的……你知道阿狸怕那毛製的掃床掃帚吧?咱們都不知它為何害怕,可我自從知道這點,就再不敢讓它看見那掃帚,更不忍心故意嚇唬它取樂的念頭。但陛下呢?”
顧燕時頓聲,蘭月恨不能捂住她的嘴,可她側過頭來,蘭月又不得不穩住神情,強壓住慌張。
顧燕時一字字道:“他明知我怕極了先帝,還拿這個嚇唬我。此舉無外乎兩個緣故——”她羽睫低下去,顫了顫,聲音變得更冷了些,“要麼,我在他眼裡還不敵個小貓小狗值得珍視,所以他能這樣肆意妄為,全然不在乎我難不難過。要麼,這個人就根本沒有心,這樣的‘玩笑’可以說開就開,殺人便也能說殺就殺。”
“不論那一種,我此時不盼著他死,就已仁至義儘了。我不會去見他,也不會讓自己多想他,你若真為我好就不要再勸我什麼了。”
她越說越是絕情,蘭月終於按捺不住,當著她的麵扭頭望了眼山坡轉角處。
顧燕時也望了眼,麵露惑色:“怎麼了?”
“……沒什麼。”蘭月搖頭,心底卻愈發驚恐。
方才靜立的那一抹人影已不見了。
也不知是聽到哪一句時走的。
不遠處,張慶生提心吊膽地等著,終於等到陛下轉身折了回來。
他暗送口氣,待他走近些許,便推著輪椅帶人迎了過去。
抬眸之間,張慶生看出陛下的臉色仿佛比剛才更慘白了幾分。
“陛下快歇一歇……”他小心翼翼地勸道。
來時煩透了這輪椅陛下這回卻沒說什麼,默不作聲地坐下來。
張慶生一揮手,一行宮人疾行向宣室殿,過了約莫一刻就已回到殿中。
蘇曜起身徑自走進殿門,林城在外殿裡喝著茶,見他進來,立身長揖。
蘇曜視線稍轉,看向殿中多出來的那個人。
一名宦官立於林城身側,衣衫上隱有些塵土。見聖駕回來,疾步上前,深拜:“稟陛下,太後聽聞陛下遇刺……急火攻心,以致暈厥。特差下奴前來探望。”
“請母後好好安養。”蘇曜忽而沒了粉飾太平的心力,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地走向寢殿,“告訴母後,皇長兄大仇未報,朕死不了。”
那宦官麵容一僵:“陛……”
“快去。”張慶生暗暗一擋,阻了他更多的話,示意旁的宮人也就此止步,自己躬身跟向寢殿。
他剛繞過寢殿門內的屏風,就聽殿中響起一聲:“滾。”
張慶生縮了下脖子,忙往外退,抬眼見林城也跟過來,投去求助的目光。
林城頷一頷首,舉步入殿。蘇曜剛自顧躺下,林城看他一眼,淡然落座到桌旁:“臣早勸過陛下莫要以身犯險,受傷的滋味不好受吧。”
蘇曜冷笑一聲,望著幔帳頂子:“盼著朕死的人那麼多,朕偏死不了,他們才難受。”
林城隻道他是為太後的事不快,眉頭皺起:“太後也沒說什麼,未見得隻是為了崇德太子。”
蘇曜沒說話,猶自仰麵躺著。
過了半晌,林城聽到他問:“你是不是也覺得朕是渾人一個?”
“陛下……”林城悚然一驚,下意識地起身。
下一瞬,蘇曜卻又露出慣見的無所謂來:“罷了,朕素來也不在意旁人怎麼看。”
林城終是察覺出了些許異樣:“誰招惹陛下了?”
“沒有。”蘇曜垂眸,遂打了個哈欠,“餓了,讓張慶生傳膳去。”
林城原還想再問一問,聞言想了想,舉步出殿。
張慶生就候在殿外,聽說要傳膳,應了聲就要走,被林城拉住:“張公公。”林城斟酌了一下,問他,“陛下方才出去散步,可見到什麼人了?”
“什麼人?”張慶生眼露茫然。
“比如……”林城壓低了聲音,“比如靜太妃?”
“沒有。”張慶生搖了頭,“陛下隻在北邊園子裡的山坡旁立了會兒,沒見過什麼人。”
林城凝神:“你一直跟在旁邊?”
“陛下不許下奴跟著。”張慶生如實道,“但下奴離得也不遠,就七八丈的距離吧。陛下若與人說話,下奴必定看得見。”
“知道了。”林城不再多說什麼,“公公先去傳膳吧。”
“諾。”張慶生作揖,疾行而去。林城待他走遠,也提步出殿,走出兩丈,他打了個響指。
兩名無蹤衛淩空落地,俱是一襲黑衣。林城看了看,心下不禁揶揄:白日裡穿黑衣好像是有點傻。
繼而道:“去查查,方才誰還去過北邊的園子,尤其是山坡那裡。”
“諾。”二人抱拳應聲。
“若是靜太妃去過……”林城頓了頓,“就再去查,靜太妃近來在舊宮都做些什麼。一應日常起居隻消能打聽到,儘數來稟。”
這吩咐古怪得緊,兩名無蹤衛不由得相視一望。
但下一瞬,便也應下:“諾。”
這樣簡單的差事,對無蹤衛而言不費吹灰之力。隻過約莫半刻,林城就得到回稟,得知靜太妃早先的確去過那處北邊的園子,還在山坡旁放了半晌風箏。
臨近傍晚,他讓打聽的其他事情也已稟來許多。林城聽罷屏退旁人,找到張慶生,見麵就問他:“張公公今晚可當值?”
“一會兒輪值。”張慶生笑笑,“下奴兩日沒合眼了。”
“那正好。”林城頷首,“在下請張公公喝頓酒,張公公也可睡得沉些。”
張慶生聽得一愣,轉念便知林城約是有事。他於是沒有推辭,帶著林城到了自己所住的院子,屏退旁人,自去取了酒來。
二人在院中石案邊落座,林城摸出一枚銀錠,放在桌上:“酒錢。”
張慶生笑了兩聲,沒說什麼,將銀錠收入袖中。
林城斟著酒,開門見山道:“我找人查了,早些時候靜太妃去北邊的園子裡放了風箏。陛下回來時心情不佳,鶯時見著了他。”
張慶生愕然,回過神,不禁扇了自己一嘴巴:“下奴這差當的!沒看見靜太妃就算了,風箏竟也沒看見。”
“公公事多人忙,一時疏漏也不打緊。”林城笑笑,“我請公公一敘,是想求公公幫個忙。”
張慶生忙道:“大人太客氣了,有什麼事直言便是。隻要下奴幫得上,必不推卻。”
林城視線微凝,白瓷酒盅再指間轉著:“那處山坡,靜太妃近來幾乎日日都要去。我想請公公行個方便,明日差不多的時辰,還讓陛下去那邊散步。”
“啊?”張慶生怔住,接著就問,“為何?”
林城一哂:“公公還是不問的好。”
張慶生眉心鎖起。
“若是這樣,下奴不能幫您。”他執起酒盅,一飲而儘。
烈酒辣喉,張慶生放下酒盅,重重地舒了口氣:“下奴知道陛下與您是表兄弟,若放在先前,下奴願意給您行個方便。嗬……挨了一刀的太監嘛,不懂行事圓滑,如何在宮中立足?”
林城點點頭,拎起酒壺,為他又添了酒:“那如今為何不肯了?”
“大人,那天您可看見了。”張慶生望著他,“劍都刺到眼前了,下奴去擋,是陛下硬將下奴推開了。這話說出來,下奴不怕您去告狀——下奴去擋那一劍的時候是在賭,賭自己若不死就有救駕之功,自可換得榮華富貴。可陛下九五之尊,把下奴推開他可什麼都撈不著。”
張慶生仰首,又飲儘一盅酒:“下奴當時就想,日後下奴這條命就是陛下的。但凡會對陛下有一定點不利的事情,下奴都容不得。”
林城看看他:“公公覺得我會對陛下不利?”
“您不會。下奴知道,您此番多半是為著陛下好。陛下他也念著靜太妃,這下奴也清楚。”
張慶生頓了頓:“但之前的事您也知道——一個是當朝新君,一個是太妃,朝臣們口誅筆伐,說得多難聽?陛下順心緊要,可一世英名更緊要,您不能為了這一時之快,讓陛下再背上罵名啊!”
“說得也是。”林城低眼笑笑,應得有些敷衍。
言及此處,他就不打算再與張慶生多說什麼了。他們想法不一,可張慶生也不過是忠心而已,誰也不必強求誰。
況且有些事情,他也不便擅自與張慶生多言。
他隻是有些心疼蘇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