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表哥,如今看似站在了眾人之巔,實則與兒時也沒什麼兩樣。
沒什麼人記掛他,也沒什麼人能讓他記掛。
他生母離世得早,先帝一連數年渾渾噩噩,一年未見得見他幾回。
而崇德太子,也已離世十幾栽了。
在很小的時候,林城私下裡見過他因為彷徨無依而抹眼淚。後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突然變得不在意了。
他在人前成了謙謙君子的模樣,那種貴氣好像與生俱來。私下裡他又是玩世不恭的樣子,再沒有過任何失落。
林城一度以為,他邁過了那道坎。
今日聽來,卻不儘然。
再做深想,他推開張慶生的舉動也令人心驚。
林城隻怕他在那生死攸關的一瞬裡動過念頭,覺得死了也挺好的。
林城覺得覺是那樣,靜太妃能讓他在意,就讓他繼續在意下去好了。
朝臣的口誅筆伐算什麼。
兩個人年紀相仿,不就是因著先帝的緣故差著輩分嗎?
有什麼大不了的。
就算她的來處真不乾淨,也可日後再說。
飲鴆止渴有時也利大於弊。
隻可惜,張慶生這條路走不通。又因張慶生已知情,若他擅作主張安排些什麼,隻怕也要被捅給陛下。
除非他能讓張慶生挑不出錯毛病。
林城與張慶生喝完酒便回到房中,躺到床上想了一宿該當如何。
臨近天明時,他坐起身,鎖著眉,舒了口氣。
——以陛下的一貫脾性,他這樣苦思冥想,恐怕是想多了。
他於是起身盥洗更衣,收拾妥當,就徑直去了宣室殿。
舊宮不比洛京皇宮規矩嚴格,皇帝又剛出事,他就索性在宮裡挑了方小院住,走到宣室殿隻需片刻。
林城入殿的時候,蘇曜正用早膳。
他靠在床上,麵前放著榻桌,原該侍奉在側的宮人被他趕走了,他自己端著碗吃得沒精打采。
林城行至床邊:“臣打聽了,北邊的園子,靜太妃日日都去。”
蘇曜眉心微跳:“說這個乾什麼?”
林城:“陛下若想見太妃,不妨還去那裡。”
“朕不想。”他輕笑,又說,“她也不會想見朕的,你少管閒事。”
林城並未多言,淡然抱拳:“臣告退。”
他是不是閒的。
蘇曜吃著粥,嘴角輕扯。
誰想見靜太妃了。
在靜太妃眼裡,他都不是個東西,他才懶得見她。
可他的確想再出去走走。
蘇曜心不在焉地又吃了些,拿起放在榻桌上的帕子抹了下嘴:“張慶生。”
張慶生疾步入殿:“下奴在,陛下……”
“朕出去走走。”他道,“昨天那裡就很好。”
張慶生一僵。
他想攔,張口便道:“陛下,那地方……”
“怎麼?”蘇曜抬眸,淡泊的目光在他麵上一落,就令他止了音。
片刻之間,主仆二人四目相對。
張慶生幾度欲言又止,忠言無數次湧到嘴邊,都在蘇曜的注視下默默咽了回去。
終於,他隱約覺出,陛下好似已經知道了什麼……
他最終垂眸:“諾。”語畢,他便多喚了幾名宮人進來,服侍陛下更衣。
蘇曜的傷處在胸口,雖不易被扯動,卻總讓他氣力不支,稍稍做些事情就要緩上許久。
是以更衣用了足有兩刻工夫,一行人才離開宣室殿。
“阿狸!”山坡半腰處,顧燕時小跑了一段,回身一坐,招手等阿狸。
阿狸出來玩時總乖得很,不似貓,倒像小狗,知道跟著人。
見她伸手,阿狸一路小跑過來,到了近前,站起身,抬起前爪要抱抱:“喵——”
顧燕時緊緊將它一摟,擁在懷裡順毛。
很快,阿狸就在她懷裡打起了呼嚕,打得極響,小小的身子都在振。
顧燕時不自禁地笑出來,側頰貼到它額上,在它柔軟的毛上蹭來蹭去。
忽然間,阿狸掙紮起來。
顧燕時一愣,它“喵”地又叫了一聲,接著不及她反應,它就躥了出去。
“阿狸?!”顧燕時驚然抬眸,目光順著那道灰色的身影躍下山坡,定睛間眼底一顫。
阿狸蹭在蘇曜腳邊,而蘇曜抬眸望著她。
她僵立在那兒,很想轉身就走。想到他新傷未愈,她終是朝他走去。
待她行至近前,他頷首,一揖:“靜母妃。”
這是簡單的一禮,禮罷,她卻看到他額上滲出些許細汗。
她覺得心裡搐了一搐。
又很快定住了神:“聽聞陛下遇刺。”她輕輕開口,“現下如何了?”
“還好。”蘇曜笑笑,蹲下身,手指撫在阿狸腦袋上,“長得很快啊。”
阿狸仰起頭,親昵地在他掌心蹭著。顧燕時有些意外,啞啞地看著,恍惚發覺阿狸竟然並不討厭他。
可先前,阿狸明明也常被他欺負的。
巴掌大的一隻小貓,他天天說它醜,還要拿它去喂狗,不知有多過分,
小叛徒!
顧燕時心底暗罵,蘇曜猶自蹲在那裡逗著阿狸,沉吟了半晌,才又說話:“母妃近來如何?”
“也還好。”她抿一抿唇,絞儘腦汁地思索該如何和傷者寒暄,“天涼了……”她頓了頓,“陛下身上又有傷,出來走動……彆受了寒。”
“母妃就這麼不想見朕?”他忽而問。
她一滯:“我沒……”
他自顧笑一聲,目光一轉,落在她麵上,很快又落下去。
他沒再說什麼,顧燕時卻更慌起來。她僵在他麵前,那種久違的局促又湧上來,讓她掩在袖中的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
矛盾了許久,她逼著自己說:“陛下要不要……去靈犀館坐坐?”
她想以主動相邀打消他的不快。
卻聞他又輕笑了聲,頭也不抬地道:“朕昏迷時喚的‘母妃’不是你,靜母妃不必當回事,更不必為此為難。”
“哦……”她應了聲,驀然回神,驚退半步。
“你……”她意識到了,“你……你聽見了……昨天你……”
她臉上血色儘失,煞白如紙。
她記得自己昨日說過什麼,每一句都足夠要她的命。
她慌什麼呢?
他一哂,手從阿狸的額頭一直撫到尾巴尖:“朕隻是隨處走走,不是來找母妃算賬的。”
他抬了下眼,看到她緊緊抿著唇。
他忽而覺得很嘲諷。
昨日不知他在,她那樣輕鬆快樂。
今日他來了,她一下就成了這個樣子。
蘇曜抬手,手指在阿狸腦門上輕敲了一下,便站起身:“朕回去了,母妃自便。”
話未說完,他眼前黑了一陣。
蘇曜定神,強撐住了,複向她一揖,提步離開。
顧燕時見他無意計較,稍稍鬆了口氣。
下一瞬,卻見他身子忽而一歪,向下栽去!
“陛下!”她悚然一驚,疾步上前,將他扶住。
可他太沉,她用上全力,他還是往下墜去。
“來人!蘭月!”顧燕時聲嘶力竭地急喚,候在不遠處的蘭月匆忙趕來,略遠些的禦前宮人們急奔而上,七手八腳地前來攙扶。
可他毫無知覺地閉著眼睛。
顧燕時連日來壓製的擔憂被挑破,突然湧得凜冽。她手腳都發了麻,周身都在不自禁地輕顫。
不知不覺中,一縷溫熱從臉頰躺下。
“太妃?”張慶生驀然被拉住視線,見她臉色煞白,恐她出事,不得不出言哄她,“太妃……陛下傷勢並無大礙,想來隻是一時體虛,太妃莫哭了!”
聞得此言,她才驚覺自己流出淚來。慌忙抬手去抹,妝容一下子花了,烏七八糟地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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