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抬眼,他道:“傷勢複雜,陳大夫得專心醫治,母妃暫且避一避吧。”
“好。”顧燕時站起身,“那我晚些再回來。”
“先將廂房收拾出來吧。”蘇曜輕聲,“一時半刻許是治不完。等好了,張慶生會去請母妃。”
“那也好。”顧燕時點頭。
此時自是要以醫治為先,她睡哪裡並不打緊。
她於是收拾好針線就出了臥房,蘇曜靜聽著房門關合的聲音,默然籲了口氣。
他望著床帳怔怔地想,若這就是最後一日,他至少過得挺開心的。
她也挺開心的。
這大約是他為數不多的讓她開心的時候。
隻可惜,大哥的仇還沒報。
他若走了,旁人大抵指望不上,隻能讓無蹤衛去硬碰硬,也不知能不能成。
蘇曜搖搖頭,坐起身,伸出手:“拿來吧。”
陳賓頷首,從懷中摸出一隻瓷瓶,拔開木塞輕輕一倒,倒出一顆指甲蓋大小的殷紅藥丸,又倒了杯溫水,一同遞給他。
蘇曜沒什麼遲疑,麵無表情地將藥丸送入口中,飲了口水,仰首吞下。
“辛苦你了。”他向陳賓頷了頷首,就躺下去。
陳賓苦笑:“客氣什麼。睡吧,我在此處守著,儘量保陛下不死。”
蘇曜一哂:“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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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室中,顧燕時著人被熱水沐了浴。而後就去了廂房裡,坐在妝台前邊絞乾頭發邊胡思亂想。
“江湖上用的毒……也不知是什麼毒。”她擰著眉,自言自語,“陳大夫也不知是什麼來頭,能不能解得了。”
“姑娘這是瞎操什麼心。”蘭月幫她梳著頭發,失笑,“陛下信他比信太醫都多,他必定醫術精湛。指不準也是哪位江湖高人呢,自能藥到病除。”
“江湖上還有懂醫的?”顧燕時覺得蘭月在哄她,滿目不信。
蘭月思索道:“應該有吧。那些江湖俠士飛簷走壁的,倘若受了傷,肯定跟尋常百姓的傷也不大一樣,尋常醫者哪裡治得了。”
“這倒也是。”顧燕時點點頭,又聽蘭月說:“隻是不知道什麼人這樣窮凶極惡,竟敢弑君。”
“好像說是什麼……真元教。”顧燕時回想蘇曜那日在馬車中與她說的話,黛眉緊蹙。
蘭月一愣:“真元教?”
顧燕時抬眸:“你聽說過?”
“沒有。”蘭月搖頭,“聽著倒像個江湖門派的名字……姑娘又是從何處聽說的?”
“陛下說的。”顧燕時一喟,“也不知這些江湖上的人何苦跟朝廷過不去。”
“是啊。”蘭月也一歎,“說書的都說,朝廷和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看來話本子裡的話是真不可信。”
言畢她回頭看了看,見正屋燈火還亮著,又道:“也不知陛下今日幾時才能睡。姑娘早些歇息吧,明日怕是還有的忙呢。”
“嗯。”顧燕時頷首,覺得頭發差不多乾了,就起身踱向床榻。
阿狸很快尋過來,與她一起鑽進被窩,乖巧地盤成一個團,扯了個大大的哈欠。
“睡吧。”她拍一拍阿狸,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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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臥房中,蘇曜沉沉睡去。陳賓不敢睡,閂好房門,就在茶榻上打起了坐,體內內力運轉,緩緩調息。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夜色漸漸深沉。窗外的風聲停了又起,屋中的多枝燈零星熄滅了幾盞。但因光火夠足,寥寥幾盞倒也不影響什麼,室內仍舊燈火通明。
寂靜之中,陳賓忽而聽到一聲:“母妃。”
他驀然睜眼,眼中素日因覆著的一層老邁渾濁儘數褪去,一時間精光畢現。
“母妃……”床上的人又喚了一聲,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額上的冷汗滲出來。
接著,他翻了個身。好似並無意識,卻又儘顯痛苦,身子痙攣地蜷起來,呼吸愈發急促:“哥……”
“陛下!”陳賓猛地躥下茶榻,幾步衝至床前,眼看蘇曜愈漸痛苦,一時卻不敢貿然做什麼。
殷紅之毒,無解。
這毒為他年輕時親手所致,所謂解藥不過是另一道劇毒,能暫且以毒攻毒,讓服用者舒服上一年半載。
後來這藥方落到邪門歪道手裡,幾經改製,變得更凶。他手裡的“解藥”隻能勉強管上一個月,若服用者體虛,還有殞命的危險。
這藥因此幫那些邪|教收攏了不少高手。許多人無意中被下了藥,想活下去,就隻得為他們賣命。
江湖上因而也有不少醫者爭相研製解藥,想改進他的藥方,可收效甚微。大多解藥未見得能奏效,卻有不少因毒性過猛,反易致人喪命。
崇德太子就折損在了那樣的解藥上。陳賓那時原在雲南山中,聽聞當朝太子折在了他昔年所致的毒藥上,隻得借酒消愁,幾度喝得大醉。
那是種深刻的無力感。
他年輕時放縱不羈,自詡醫術高超,總想製出些稀世罕見的藥來。
未成想他做到了,做得這樣覆水難收。
現下,這種無力感又湧上來。他眼看蘇曜臉上的痛哭一陣更甚於一陣,心知不對卻無計可施,隻得施針減緩些許疼痛。
但那幾針很快就沒了作用,蘇曜深墜在睡夢裡,手緊緊攥住床單:“母妃……”
陳賓擦著額上的冷汗,聽到他喊:“彆走……”
一句之後,他好似猛然脫了力。整個身子都一鬆,唯呼吸仍舊局促。
蘇曜急喘著氣,茫然抬眸,周圍春暖花開,正是萬和林裡。
他麵前有一方涼亭,他依稀記得這涼亭已命人重新過,以便母後在此設流水宴。
可現下,亭中卻還是先帝在位時的樣子。
半透明的豔粉紗簾圍在四周,脂粉味迎麵襲來,一股讓他厭煩的頹靡的味道。
他轉身想走,裡麵卻有人喚他:“曜兒。”
熟悉的聲音令他驀然轉身,紗簾差被疾風吹起來,他看到他的生母端坐在亭中茶桌前,淡淡地看著他:“怎麼不進來?”
“我……”他莫名有些慌,想要解釋,但又不知該解釋什麼。
母妃垂眸,蒼白的手執起茶壺,緩緩倒出一盞清茶:“怎麼,除了母妃和你大哥,還有人在意你麼?”
蘇曜倒吸氣,一口氣進去,涼得徹骨。
母妃再度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地望著他身後:“他們……誰在乎你啊。”
蘇曜滯了滯,轉過身。
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多了一棵參天大樹,枝葉茂盛,一片綠蔭。
樹下數人圍坐說笑,有他的兄弟姐妹,還有宮中的太後太妃。
他怔忪著,一步步走過去。他們好似陸陸續續地都發覺了他在,有意無意地掃了他一眼,卻都顧不上理他,轉而就又說笑起來。
這種感覺,太過熟悉。
他兒時有許多年都是這樣過的,哪怕已被母後收為嫡子,他仍沒有得到多少重視。大家其樂融融坐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無人理會的那一個。
可走到更近的時候,他注意到其中有個不太一樣的人。
她很溫柔,明明討厭他,卻肯答應母後照料他幾日。他央她同睡,她也願意陪著他。
蘇曜於是定了定神,提步走到她身邊。
她席地而坐,紫粉色的裙子鋪開,像一朵絢爛的花。她正和太後說話,臉上笑容明豔。
蘇曜沉息,想要喚她,一陣腹痛驟然而至。
他痛到渾身脫力,一聲低呼,一下子跌跪下去。這劇痛隨之蔓延向四肢百骸,一切聲響在這瞬間裡都消失了,他隻聽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一聲比一聲來得更急。
她還在與人說笑,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他痛得厲害,劇痛之下,心底的一切傲氣好像都被擊碎。他不管不顧地伸出手,想拽住她的衣袖:“靜母妃……”
可她一避,輕輕巧巧地躲開了。
他的手落在她的裙擺上,隔著薄薄的布料,感覺到地上透過來的涼。
她在生氣,是為和先帝合葬的事。
他潛意識裡這樣想著。
這個念頭實已糾纏多日。
昔日他玩笑開得肆無忌憚,發覺她真的在生氣後,幾乎每一日都在後悔。
“母妃……”蘇曜的手越攥越緊,幾欲將布料抓破,凜冽的痛意卻未緩解半分,痛到他神思渙散。
“我錯了……”他呢喃自語,一種恐懼破土而出,他怕極了她會起身離開。
可下一瞬,她真的站起了身,厭棄地看著他,輕輕一拽就拽走了被他攥住的裙子。而後不置一詞,轉身離開。
“不……彆走……”他張惶搖頭,語氣慌到極致。
這種恐慌已許久不見了。數年來,他以溫文爾雅示人,以放縱不羈處事,昔年無所依靠的惶恐早已被他埋在了深處。
可現在,它們就這樣囂張的生長了出來。
“彆走……”
她已走得很遠了,他委頓在地上,呢喃自語。
彆走,彆留下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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