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生默然:“這太妃便去問陳大夫吧。”
言畢他躬身, 再度恭請顧燕時入內。
顧燕時沉了口氣,步入寢殿。寢殿中留的人並不多,除了陳賓與林城隻有兩名宦官, 都是素日在近前侍奉的。
張慶生也跟著她走進來,她走到床邊看了看, 蘇曜仍昏睡著。
他睡容平靜,隻是稍微有一點點發白, 此外便是嘴唇乾燥得厲害,有點像高燒時的樣子。
陳賓正坐在床邊給他診脈,顧燕時走上前, 輕喚了聲:“陳大夫。”
陳賓側過頭見是她, 頷了頷首:“太妃。”
顧燕時的聲音壓得極輕:“陛下是怎麼了?張公公跟我說, 不論有沒有薑太傅一事他都會暈厥,是什麼緣故?”
陳賓神色平淡:“是因體內餘毒未解。”
“怎的還有餘毒?!”顧燕時錯愕, “上次不是解了?!”
“並未。”陳賓搖搖頭,言簡意賅地告訴她, “那毒是江湖奇毒,老夫手中的解藥用一次隻能管上一個月,時間到了就要再行服用,月月如此。”
“月月如此?”顧燕時忽而意識到蘇曜每月免朝三日一事, 心下驚意安生。
她打量了眼陳賓的神情,小心探問:“……陛下不是遇刺時才中的毒?”
陳賓覷了她一眼:“不是,算來已有近十年了。”
顧燕時懵住,驚意更甚:“十年……”她輕輕吸了口涼氣,“陛下九五之尊, 怎會中這樣的毒?”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陳賓輕喟,“這毒無色無味, 形同清水,防不勝防。”
“那就沒有更好的解藥麼?”她急切地繼續追問,陳賓皺了下眉:“若有,我能不給陛下用?”
言罷他不想再多言,搖頭喟歎:“太妃且先歇一歇吧,我要去為陛下煎藥了。”
顧燕時抿唇,多少聽出她一連串的問題讓陳賓煩了,就不再言,默不作聲地坐到與床相對的茶榻上去。
蘇曜睡得昏沉,她遙望著他的睡容,一時歡喜一時憂。
歡喜是因得知這樣的事實則月月都有,倒不似“被氣得吐血暈厥”讓人心驚了。隻消不出意外,他就會平安無事。
可想他中了那樣古怪的奇毒,又到底讓人心裡不安。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陳賓親自端著藥送進了房中。張慶生要上前喂藥,被顧燕時一喚:“張公公。”
她邊喚邊立起身:“我來吧。”
張慶生將藥遞給她,躬身退到一旁。她坐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將藥喂給他。
他睡得好像毫無意識,服藥卻服得很是聽話,她一口一口喂得都順利。待到喂完,她用舌尖稍舔了一下瓷匙,被苦得一張花容都擰巴起來。
“嗯——”顧燕時用手背緊緊捂了捂嘴,側首,“去取些冰糖來。”
“諾。”張慶生輕應,不多時就取來一隻白瓷小罐,顧燕時打開罐子,裡麵顆顆冰糖晶瑩。
她揀出一小顆送到蘇曜唇邊,剛一碰,他就如方才般聽話地啟了唇。她趁機將冰糖送進去,他一抿,神情間隱有一怔,繼而眉宇舒展。
接著,她往自己口中也送了一顆,手裡還多拿了一顆,打算一會兒再吃。
她將瓷罐交還給張慶生,問他:“陛下會睡多久?”
“三日。”張慶生道。
“三日?”顧燕時啞了啞,“可要回太後一聲?”
張慶生搖頭:“陛下怕太後憂心,多年以來太後從不知情。”
頓了頓又說:“此番也還需太妃幫忙瞞著。若太後召太妃前去過問,太妃便說陛下是因為舊傷剛愈仍舊體虛,再與薑家爭執惹得急火攻心,才致吐血暈厥。”
“好。”顧燕時應下,聽聞此事瞞了太後多年,便知不能由她戳破,心下就將張慶生所言又過了幾遍,牢牢記住,以便回太後的話。
當晚她守在了宣室殿中,原想照顧蘇曜,可他一夜都沒什麼反應,倒讓她也睡得不錯。
翌日天明,顧燕時剛用過膳,張慶生就進了殿來:“太妃,太後請您過去。”
顧燕時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即要往外去。
張慶生卻說:“請太妃仔細梳妝後再去吧。”
“怎麼了?”顧燕時看看自己身上雖簡單卻齊整的衣裙,略有惑色。
張慶生垂眸:“慈敬殿外,現下有數位朝臣候見。”
顧燕時心弦一緊,頓時如臨大敵。
張慶生喚來兩名宮女去側殿侍奉她重新更衣梳妝,身上家常的衣裙換下去,她穿上一襲更合太後身份的廣袖襦裙,發髻也梳得更繁複了些,配以數支華貴的珠釵。
張慶生早已為她備了步輦,待她收拾妥當,就乘著步輦去了慈敬殿。
行至殿前寬敞的廣場,顧燕時抬眸一看就見殿前果真有不少人,卻不止是朝臣,好似還有幾位命婦。
她心下有些緊張,與隨在步輦一側的蘭月相視一望,蘭月垂眸,沉默無聲地扶她起來。
她搭著蘭月的手走向殿門,離得還有三兩丈遠時,一位二十餘歲身著命婦朝服的女子啜泣著膝行過來:“太妃!”
顧燕時腳下頓住,蘭月先一步擋了過去。那命婦避開蘭月,硬是抓住顧燕時的裙擺。
她抬起臉,滿臉的淚痕:“太妃開恩!我家主君……我家主君上有年過半百的父母,下有尚不懂事的兒女,若他此番落罪,我們一家……”
“你是薑文柏的夫人?”顧燕時打斷她的話。
命婦連連點頭:“是。”
顧燕時稍稍向後一退,將裙擺從她手中扯了出來。
她沒底氣看眼前絕望的哭容,隻得挪開視線才能將話說得心平氣和:“你夫君要我的命,我說不得什麼,因為那是朝務,不是私事。”
“如今他犯下死罪,亦是朝務,不是私事。”
言畢她複又提步,從那命婦身側稍稍一繞,直入慈敬殿。
那命婦還想求她,被蘭月一擋,她就已走遠了。
顧燕時步入慈敬殿寢殿,太後坐在茶榻一側,滿麵疲憊。
她上前福了福,太後抬了下眼,神情懨懨:“坐吧。”
“謝太後。”顧燕時垂首,坐到茶榻另一側。掃了眼太後的神情,就主動道,“……太後彆擔心,陛下情形尚可,隻是因為前陣子的傷勢,身子還弱些,一下子急火攻心罷了。”
太後沉思良久,“嗯”了一聲,複又抬眼:“去小廚房,給靜太妃端些茶點來。”
顧燕時聽到這話,後脊不禁繃直了幾分。
她每每前來覲見,案頭總是有兩道茶點的,今日也一樣。太後卻又著意吩咐宮人再端些來,大有要她久留的意思,不知是有什麼要事要與她講。
她一時間正襟危坐,隻等太後發話。
但直到另幾道點心端上來,太後也沒再說什麼。
顧燕時思量再三,輕聲發問:“不知太後有什麼吩咐?”
“沒什麼吩咐。”太後睃著她,笑了聲,“外頭那些人你也看見了。他們啊,各懷心思,有的是來為薑家求情的,有的是與薑家不睦,來趁機踩上一腳的。他們一個個心裡都急,你若留在宣室殿,免不了有糊塗人要堵到你麵前,倒弄得你不好做人,還不如讓你到哀家這裡待著。”
顧燕時聞言頷首:“謝太後。”
太後指了指案頭:“這點心你嘗嘗看。”
“諾……”顧燕時小聲,依言拿了塊點心來嘗。太後見她吃起了點心,一時就沒再說什麼,直至她快吃完第二塊,太後的神思忽而一緊,怔怔啟唇:“哀家還是得多問一句。”
顧燕時忙道:“太後請說。”
太後看看她,平心靜氣:“皇帝真沒事?”
“真沒事。”顧燕時垂首答得老實。耳聞太後沉沉舒氣,又隱約聽到一句幾不可聞的:“沒事就好……”
她怔忪抬眸,卻見太後已又是那副淡泊的模樣,直讓她拿不準方才那一言是不是她聽錯了。
此後太後就沒再多說過什麼,隻是留著她喝茶吃點心,一直留到了傍晚。
傍晚時宮門要落鎖,朝臣們無旨不得在宮中過夜。太後又是女眷,他們更不得整宿候在她殿前。
殿前因此順順當當地清淨了大半,隻有幾名薑家來求情的女眷仍在殿前長跪不起,太後往窗外看了看,嫌她們行事太蠢,遂告訴顧燕時:“你從後門走吧。回宣室殿告訴張慶生多差些人守著,哀家看她們也不敢硬闖。”
“諾。”顧燕時恭謹福身,就從慈敬殿告了退。
自此之後她沒再到慈敬殿,但各方的議論半分不落地傳進了她的耳朵裡。
首先便是那太常寺丞薑文柏已入了大獄。其實那日與蘇曜爭執的還有薑高懿本尊,隻是薑太傅抱病已久,太後顧念他從前的功勞,讓他暫且留在府中安養罷了。
但因薑文柏入獄,朝臣們已爭執四起。想保薑家的自然不在少數,話裡話外無非是說薑家雖然此番做得出格了些,卻是好意。
欲借此除掉薑家的卻也大有人在,說出的話更義正辭嚴,斥責薑家為了一個靜太妃枉顧聖體安危乃是本末倒置。
第三日清晨,蘇曜從昏沉的睡意中醒來。
顧燕時早聽陳賓說過他今早應該會醒,她於是半夜就睡不著了。這兩日她都睡在茶榻上,醒來閒的沒事總忍不住盯著他看。
後來她索性下了茶榻,跑到拔步床那邊,輕手輕腳地摸進內側,與他一起躺著。
是以蘇曜醒來的時候,稍稍一動,就發覺身邊多了個人。
“你醒啦?”她溫柔的聲音裡帶著驚喜,“感覺如何?可有什麼不適麼?”
他怔了怔,不自覺地笑起來,翻身將她摟住:“沒有。”
“那就好……”她鬆氣,下意識地往他懷裡靠了靠,軟軟地依偎在她懷中。
蘇曜很滿意,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問她:“這兩日有什麼新鮮事?說給我聽聽?”
新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