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山間, 顧燕時晨起在鳥鳴中蘇醒,夜晚聽風入眠,白日裡就隨蘇曜四處閒逛, 亦或釣魚泛舟。
她好似從未這樣愜意過,一時間幾乎要忘了自己還是個太妃, 隻覺得和他好似一對隱居深山的俠侶,世間紛擾都與他們沒有關係。
五月末的一日, 她起得晚了些。起身後簡單梳妝,打著哈欠走出小院,就看到蘇曜在湖邊釣魚。
天邊豔陽高照, 湖麵上被陽光映照出一道道金黃波光, 他身著一襲白色直裾坐於湖畔, 在微風中衣袂飄飄。
她行至離他不遠的大樹旁就不自覺地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看了半晌, 風大了些,幾縷青絲被拂到眼前, 擾了視線。顧燕時這才驀然回神,複又向前走去。
行至近處,她看了眼他置在湖邊的竹簍:“這條好大。”她笑道。
蘇曜聞言噙笑,抬眼看看她:“真能睡。”又道, “中午拿這魚燉個湯。”
顧燕時點點頭,在他身邊也坐下來。想了想,問他:“廚房在哪兒?”
來的這幾日,她都沒見過廚房。她四下轉過,他們所住的院子裡沒有這樣的地方, 連放雜物的小庫都見不著,整個院落乾淨到出塵。可一日三膳都是有宮人按時送來的, 也不知是將這些地方藏在了何處。
蘇曜一笑,側首看了看,伸手指去:“那條小道後麵。”
顧燕時循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看到不遠處的山坡下有一條狹窄的小道。小道在樹木掩映之間已不明顯,後麵的房舍在此處更看不到分毫。
她便又問:“遠嗎?”
“好像不太遠。”他道。
她就拎起竹筐,要往後走:“那我去做湯!”
他一把拉住她:“你把筐拿走,我釣魚放哪?”
“你釣得又沒那麼快。”顧燕時理所當然,蘇曜自感遭到嫌棄,皺起眉頭,她卻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提著魚就走了。
顧燕時順著小道走到山後,果見還有一方院子,裡麵正熱火朝天地忙著,雖比他們的住處少了仙氣,卻更有人間煙火的味道。
她提著魚走進院,院中忙碌的宮人趕忙見禮,她含笑擺擺手:“我自己做個湯,你們不必管我。”
語畢,顧燕時就自己找了間空著的廚房,隻喚人進來幫她收拾好了魚就不再讓旁人幫廚,自己慢條斯理地燉起了魚湯。
她將魚先細細煎過再燉,湯色燉得奶白。魚肉易熟,也易出鮮味,前後忙了約莫半個時辰就已燉好。
她將湯盛出來裝在食盒裡,自己拎回去。行至湖邊一看,湖邊竟整整齊齊地擺放了一排死魚。
這些死魚,竟還是從大到小排的。
蘇曜蹲在湖邊,見她回來,嘖了聲嘴:“我就說釣了沒地方放吧?”
顧燕時:“……”
“怎麼會這麼多?”她啞然。
好幾天了,他釣過三兩回魚,每每都是大半天也就釣個一兩條,從未有過這樣的豐收。
蘇曜嘴角輕扯,站起來慢悠悠地往院子裡去,信手接過她拎著的食盒:“誰說我釣不快。”
說完,他一甩衣袖,走路的姿態更多了幾分氣勢。
顧燕時啞了啞,遲鈍地反應過來,原是因為自己適才說的那句話。
怎麼這樣要麵子呢!
她皺皺眉,無奈的跟著他進屋去。他走進臥房,將食盒放在桌上,揭開蓋子一嗅:“好香啊。”
“這個魚好。”顧燕時含笑,“你既然釣的多,彆浪費了。晚上我再燉一條煮麵吃,餘下的讓他們晾成魚乾,送回去給阿狸,好不好?”
這話他很受用:“我還可以再釣。”
“不必了!”她連連搖頭,旋即提議,“我看到那邊半山腰上有個山洞,我們午睡去看看能不能上去?”
“也好。”他道,說罷就盛了湯,也顧不上燙,吸著涼氣就喝起來。
待得午睡起來,二人沿湖而行。湖邊的小路雖看著古樸,實則卻是精心修整過的,並不似尋常山路那樣難走。顧燕時穿著繡鞋走來也不累,與他手牽著手一路逛過去,臨近傍晚才走到那看著並不遠的山腳下。
抬眼看了看,那山坡卻陡峭得很,不似能登上去的樣子。
顧燕時吐了下舌頭:“白走了。”
“不白走。”蘇曜的目光順著山坡一側望過去,“那邊似乎平緩一些,可以讓人修一條石階,修好就能上去了。”
語畢他信手一揚,顧燕時隻見一道銀光淩空飛起,被一抹黑影擋下,黑影轉而落地:“陛下。”
她嚇得退了半步,蘇曜含笑:“著人修路,通到上麵的洞口即可。”
“諾。”那人一應。
顧燕時忙道:“彆……”
可她一個字都沒說完,那黑影就閃身消失了。她啞了啞,隻得抓住蘇曜的衣袖:“我隻隨口一提,你彆這樣勞民傷財的……”
蘇曜搖頭:“不動國庫。再者,我調人來修這些,給錢很多的。”
兩句話堵住了她更多的規勸,她望著他:“真的?”
他勾著笑,摸她額頭:“強占庶母再魚肉百姓,我會很慘的。”
顧燕時:“……”
兩個人於是又無所事事地沿著原路返回,行至半路,他忽而想起來:“對了。”
“嗯?”
“方才那個傳喚無蹤衛的辦法,你莫要同旁人講。”說罷頓了頓,“連張慶生都不知道。”
“好。”她認認真真地點了頭,“那我就連蘭月都不告訴,你放心吧。”
蘇曜“嗯”了一聲,麵色平靜,心底卻在自嘲。
林城曾經問過他數次,如若她真不乾淨,他該怎麼辦,他說他不在乎。因為於他而言,早晚都是要一死的,倘若皇長兄大仇得報,死在她手裡倒還是個不錯的死法。
可現下,他們已然知曉她確不乾淨,他卻發覺自己心存僥幸,幼稚地盼著她是不知情的那一個。
他忍不住地自欺欺人,想或許是她身邊的宮人有問題。
亦或者,他有了些不當有的期待,他在盼著她到了緊要關頭,能站到他這一邊。
就像他曾經命懸一線的時候,她會轉身回來陪他一樣。
蘇曜心下自嘲,卻忍不住地伸手攬住了她。她已習慣如此,乖乖地倚進他懷裡,還隨手指旁邊的花叢給他看:“你看,有蝴蝶!”
山中寧靜如畫,朝堂江湖風聲四起。
兩京官宦間議論不斷,文武百官雖因先前薑家的波折極為收斂,明裡暗裡表露的意思卻也萬變不離其宗,都在說陛下近來愈發過分了些。
“他與靜太妃的事,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可如今……如今還大興土木,在那山裡又建小樓又修路,這成何體統!”有老臣沉歎。
旁邊的人附和:“是啊。昔年為太子時賢明的一個人,如今是愈發有昏君之勢了。”
卻也不乏有人規勸:“依我看倒也不必如此緊張。陛下到底是九五之尊,偶爾任性而為也沒什麼。再說,修個小樓、修個路也不是什麼大事,比先帝當年可差得遠了,稱不上大興土木。”
他這樣說,先前兩人臉色多少好看了些,思索著點點頭。隻是話題翻過去,眾人心裡的不安仍在,不免擔憂他今後會愈漸放縱,遲早與先帝變成一個模樣。
宮中,太後與太妃太嬪們聚在一道喝茶,眾人想著外頭傳進來的風聲,心情各異。
太後與一旁的皇貴太妃說著話,貴太妃抬眸打量了她幾番,終究還是開口:“太後……”
太後聞聲看過去,貴太妃抿了抿唇:“臣妾思量再三,陛下那邊……咱們是不是也該勸一勸?靜太妃的事臣妾不想多嘴,不過就是個小姑娘罷了,倒不必逼她為先帝……咳,為先帝那麼個人守著。隻是陛下還年輕,名聲總是要緊的。他和靜太妃願意日日廝守在一起,朝臣們或許還願意裝個糊塗,可如今為著靜太妃修那些東西……”
貴太妃搖搖頭:“這不是成心給朝臣們添堵麼?傳到民間也不好聽啊。”
太後微微凝神,聽她說完,眼中漫開幾分笑:“你這麼說可就糊塗了。”
貴太妃一愣。
太後道:“他和靜太妃的事是見不得人,日後史書為這個罵他,他也隻能自己受著。可他修那些東西……你想一想,放在一個皇帝身上,那算得什麼大事?左不過是因為有個靜太妃,人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將這些套到靜太妃身上,就覺得不得了了。”
太後說罷,目光掃過眾人,正了正色:“這天下的事左不過就那麼些道理。那些個腐儒讀書讀傻了,專愛羅織些昏君妖妃的罪名。可咱們呢,咱們都是在後宮待了一輩子的人,靜太妃這孩子能有多大本事咱們都一眼就能看得清楚,皇帝能做成什麼樣,咱們先後曆經兩位君王,心裡也都有數。有些事啊,外頭的人嚼舌根,就由著他們嚼去,咱們彆讓自己也跟著亂了,倒跟著他們折騰。”
她說著頓了頓,俄而一聲冷笑:“他們在這樣的事上擺出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有的是為名利,有的是為打動自己,有的更隻是愚蠢而已。咱們如今都是頤養天年的人了,得活得清明。”
自先帝昏聵開始,後宮變得烏煙瘴氣,全靠太後一手操持。老資曆的嬪妃們很多那時已然失寵,全靠她的庇佑才能活到今日,縱使從前有過野心生過不睦,經年累月下來也已對她心服口服。
後來先帝駕崩,情誼已深的眾人就開始安然養老。三兩年下來,她們人人都過得自在,太後也已許久不擺出正宮的架子這樣嚴肅的說話。
現下忽而這樣告誡,殿中倏然一靜,繼而一眾太妃太嬪皆起了身,離席深福:“臣妾謹記太後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