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徐九身帶欽差令牌和公文到了南郡受災最嚴重的州府, 卻並沒有受到尊重或是歡迎。
大慶連年天災,加上朝廷不作為,從百姓到地方官員多多少少對朝廷都是有怨言的。
外加上原主麵龐生的既俊又嫩,徐九一過去, 各地州府的知縣見朝廷竟派來了這麼一個油頭粉麵的小大人來治理水患,心中便不由更加不滿不屑。
但雖然如此, 京城派出的官員到底是不能得罪的。
將文書交接完畢, 南陵郡守恭恭敬敬地說:“卓大人數日趕路, 風塵仆仆實在辛苦, 下官早就命人準備好了酒菜為大人接風洗塵, 大人裡邊請。”
徐九看了看外麵的天色,他快馬加鞭地趕了一路的道也用了足足十天的時間才跑到這裡。
要麼說古代的交通是真的不發達, 距離他立軍令狀的時限就隻剩下二十天,真是一秒鐘都耽誤不得。
碰巧現在正是下午, 天還沒黑, 他哪兒敢鬆懈去喝酒吃肉?乾脆抹了把臉,說:“吃飯先不急, 於大人, 咱們先去河道和堤壩上看看。”
“這……”於郡守遲疑道:“昨夜剛下了場雨, 現在河道堤壩附近濕滑泥濘,大人您還是稍作休息, 明日下官再帶您去走一圈。”
“不行。”徐九看了他一眼, 覺得那哪兒成啊, 他人都到了, 就算看不出個什麼名堂出來但至少也要讓受災的百姓們知道朝廷關心著他們,派來的欽差也不是負責來喝酒吃肉的。
論做官徐九是不會了,他在朝中總是儘量降低存在感,怕被人發現自己肚子裡其實一兩香油都沒有。
但論如何安撫、照顧百姓……推己及人,徐九還是知道怎麼做的。
“那咱們就走去瞧瞧。”於郡守隻能在前麵帶路。
此地最近陰雨綿綿,天氣悶熱潮濕,河道因堵塞而上漲,沿河的村莊早已經沒有人住了,要麼是老百姓搬家逃命去了,要不就是連人帶房子一起被衝走了。現如今河道兩旁光溜溜的,隻有湍急的滿是泥沙的江水、被衝毀的田園以及泥濘不堪的土路。
與其說是土路倒不如說是泥路,人每走一步都會被陷進去的那種泥濘。
徐九家雖然是農村的,但他家是在山裡,這輩子就沒親眼見過發大水是個什麼樣的場景,對於走這種泥路也沒什麼經驗。
沒走兩步,他一個不甚就摔了一跤,一屁股坐進了泥裡。
“大人!”
“少爺!”
旁邊應遠的暗衛和學而連忙去扶他,徐九嘴裡說著沒事,還沒等人扶就自己爬起來了,但摔了這麼一下,他袍子幾乎都成了泥漿色,臉上還被濺了幾道泥點兒 ,彆提有多狼狽了。
“沒事沒事。”徐九忍住想往地上啐口唾沫的衝動,隻苦哈哈地說道:“這地兒也太滑了。”
於郡守連忙說:“水路濕滑,大人還是小心一些為妙。”
在他眼中這指如蔥根,麵白如抹粉的青年就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他能下來走這種水沒腳脖兒的泥路就已經表現得足夠了,實在不需要再往下走,便說道:“大人,前麵就是堤壩了,您看也看到了,不如就先行跟下官回去換身衣服吧。”
徐九向遠方眺望了一眼,滿目狼藉間他果然看見一馬平川的平原,相對來說地勢較高的上方有一排突出的建築,那顯然就是用來阻隔水流的堤壩了。
待目光收回來的同時他下意識地環視了一眼……那些被大水衝刷淹沒的田邊竟然還有人在。
這些人應該就是農田的主人,他們有的蹲在已經被雨水打蔫的作物,正努力地用自己的手挖著地上堆積的淤泥,也有人在試圖挽救將死的麥苗,但更多的人則是蹲在那裡無助的哭泣。
“……”那哭聲讓徐九心中很不是滋味兒,他家也是種地的,他比誰都知道農民對於土地作物的依賴和感情。
那畢竟是他們未來一年的口糧啊,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希望。
而這些東西,現在統統都被一場大水衝的付之東流了。
“於大人,既然洪水已經過去,為什麼不派人來挽救這些田地?”
“嘿,大人,卑職冤枉啊。”於郡守皺著眉頭跟他說:“洪水一過卑職就連忙加派人手修建、穩固河堤了,卑職手下哪有那麼多人手來修整田地?而且彆說這洪水防不防得住、田地會不會再被衝垮都很難說,就是已經過了再播種的時節,今年這片地的收成肯定是沒有了。”
“……”徐九聽了這話忍不住心中一涼。
世界是虛擬的世界,可人的感情卻再真實不過,做不了假。
他看著那些望著土地或唉聲歎氣或無助啜泣之人,想不動容都不行。
“那咱們去前麵看看。”徐九喉頭微動,知道自己在這停留也沒有用,他一指前麵的堤壩,寶石要去那裡看看。
“好,大人請。”於大人說著,便率先走在前麵給他帶路。
於大人已經年近五十,可步伐依舊平穩,走這種路比自己要輕鬆多了,看起來應該是經常來這河畔附近巡視。
之前徐九還對他一來就給自己安排酒席的事感到不滿,那些貪官汙吏外出尋訪收受賄賂的事他小時候就在戲台上聽得多了,外加上對方一開始似乎並不想讓他來巡視,就致使他一開始覺得這於大人也是那種人,現在看來應該是他想多了。
徐九跟著於郡守向前走,他們這行人有兩個侍衛跟著,又有郡守於大人和幾個縣官在,自然引起了旁邊一些百姓的注意。
都說京城派官兒來管他們這事兒了,今天抵達南陵。老百姓本來沒將這事兒放在心上,以前朝廷也不是沒派人來過,那些官兒來看了也就看了,帶著被層層盤剝過了的賑災糧食,結果屁事都解決不了,到最後剩下的、繼續受災的還是他們這些窮苦百姓。
但沒想到這次京裡派來的官兒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
——他們還沒見過哪個大人一到南陵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看河堤大壩的。
而且看那大人摔了一跤卻一點兒官架子都沒有地連忙爬起,滿身裹著泥還堅持巡視……
老百姓對京官已經麻木了,也分辨不出這些官員的好壞,他們隻是看,也隻是單純看這新來的大人身材瘦弱,滿臉汙跡的樣子逗樂有趣,所以沿途都有人不住好奇張望。
徐九卻顧不了百姓怎麼看他,他也不怕人看。倒是一個縣官覺得附近看熱鬨的人有點兒多,擔心會有暴民突然暴起,傷害了總督大人。
“暴民?”徐九問。
“最近縣裡附近打人、搶砸物件的暴民比較多,大人還是小心點微妙。”那縣官答。
“啟稟大人。”於大人看了那縣官一眼,又向徐九說道:“郡裡連綿受災,百姓苦不堪言,衣食沒有著落才會暴起暴動,還望大人見諒。”
徐九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自己怪罪這些暴動的百姓。他擺擺手說,頗為讚同於郡守的話,點頭道:“要是家家戶戶安居樂業,誰會去想當暴民和土匪啊,這點本官明白。”
“大人……”於郡守微微一愣,沒想到這白麵書生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徐九說:“所以當務之急還是要把這裡的災患解決了,大家夥兒生活有了保障,本地治安自然就會好轉。天色不早,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是,大人。”
欽差大人都這麼說了,其他人自然是埋頭向前一通悶走。等到了堤壩上的時候,於大人向徐九介紹道:“現在還沒有到汛期,等真到了汛期那水隻會越來越猛烈,到時候彆說是田地了,就是我這郡裡上上下下的人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堤壩尚在重建之中,很多地方都被上次的大水給衝毀了。
而且這大壩本身高度就不夠,徐九這種什麼都不懂的人都能看出來,要真發大水了下遊肯定得泄堤。
看來情況是真的很嚴重。
他說:“皇上給我派了一千兵馬,本官一路快馬本來,大軍要比我延後幾天到。到時候本官會給於大人派一百人修繕堤壩,二十人發放賑災物資。”
“……大人!”
“再多的……我也隻能給你這麼多了,這還是因為南陵受災情況嚴重的情況下我才這麼做的。南郡各地災情四起,本官來此的目的是治理河道根除水患,還望於大人見諒。”徐九還是覺得有些歉意,但奈何皇上就給了他一千人,這麼點人手,一個地方發一點去增援都不夠,留下一百人已經是極限了。
“不,大人能有此舉,本官感激不儘!”於大人對他抱拳行禮,直到現在他才相信這位被上麵派來的小大人是真心為百姓災民著想的。
——他身上領的皇命乃是修繕河道,不必負責各地的防災工作。
而且本來修繕河道就任務艱巨,困難程度堪比愚公移山,稍微懂一點兒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皇上隻派一千人給他簡直就是兒戲,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做出成效的。
再說小卓大人可是立了軍令狀!
可在這樣的情況下小卓大人還是依然將自己的人手分了出來……以足見對方仁德之心了。
徐九扶他起來,對彆人拜他的事很是不習慣。
“這段時間於大人也務必不能鬆懈,汛期馬上就要來了,咱們要把損失降到最小!”
回到郡守府徐九讓於大人不必特意準備吃食,有口東西墊墊就成。
於大人也就沒跟他客氣,之前雖然提前預備了酒菜,但能省就省了,不多時後廚上來了幾個粗麵窩頭和一套清粥小菜,和兩碟家常菜。
徐九看見這些東西眼睛都沒眨一下,直接拿起一個窩頭咬了一口。
窩頭看起來臟兮兮的,口感又乾又硬,說實話難吃極了。
像徐九這麼不追求口食之欲的人都覺得難以下咽。
不過他888給他科普說這裡很多百姓連這東西都吃不到,外麵的人連樹根樹皮都快沒有的吃了,也就沒心情挑剔了。
早點吃完早點睡覺,明天他還要去其他地方巡視。
其實他會這樣也不完全是因為要按應遠說的做那樣籠絡民心,他就是單純看見有貧苦百姓在這兒受災受難覺得難受。
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無論是不是真實世界,徐九是想明白了,就算是世界是假的,但他總歸是真的。
隻有做了不違背本心的事,回去以後他才能問心無愧。
晚間徐九吃完飯就回房休息了,此地官府雖然清苦,但院落屋舍卻是不差的,徐九看了眼,房屋床鋪還算乾淨。
學而就住他隔壁,臨分彆的時候還跟他抱怨:“少爺這一路本就吃了不少苦,原以為來到這兒能吃口熱飯,沒成想……”
徐九太累了,沒有理他,學而又繼續絮絮叨叨,說不該這麼輕率地就把人手許諾給於大人,擔心他一個月之內完成不了任務。
“唉,行了行了,少爺我知道了。”徐九忍不住打斷他,“你才多大年紀就整天操心操肺的?快去睡覺!”
把學而打發回房,通過888向應遠敘述了這裡的情況,徐九簡單洗漱一下就睡了。
第二天他又去一個地方看了一圈兒,竟然就碰上昨天那縣官口中所說的一夥暴民了。
暴民大概是被逼瘋了,見他來了卻未帶糧草和人手便瘋了一樣想對他動手。
不過絕大多數百姓都饑餓難當,暴動很快就被製止了,並沒對徐九造成什麼傷害。
徐九命人將這些人放了,又命當地縣官給他們準備些吃食。
其實郡縣都有自己的糧倉,隻不過連年天災,再精打細算節衣縮食也彌補不了這種虧空,各縣的糧倉早就見底兒關閉了,現在想找些像樣的吃食都難。
也正是因此,關於“皇上不仁”,“當今聖上並非真龍天子所以老天才會降下災禍懲罰大慶”的傳言才會愈演愈烈。
但老百姓要的其實並不多,一頓飽飯就足以安撫他們的情緒。
徐九乾脆南郡各地把糧倉都開了,先讓大夥兒活命再說。反正過兩天隨兵馬而至的糧食就要被運過來了,到時候再把空缺補上就完了。
可他還是想的太簡單,萬萬沒想到他還沒等到朝廷派出的官兵前來救援,反而竟等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大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不僅把趕路的支援都阻隔在了外麵,到了第二天晚上,還沒來得及完全加固的河堤就要被衝垮了。
徐九披著鬥笠蓑衣跟於大人一行人來到河堤處,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大的雨。
大雨衝刷著一切,人在外麵連眼睛都睜不開,更彆提去查看遠處的情況。
“走,我們過去看看!”徐九衝著於郡守喊了一聲,就往河堤那邊艱難行去。
河岸的水位線極高,這會兒已經沒過人的腰身,地麵濕滑難行,稍有不慎就會摔倒,一個站不穩就會被衝走,可徐九還是在兩位暗衛的攙扶下艱難地來到河堤底下。
都這個時候了還有郡守府的官兵在搬運沙袋、嘗試加固堤壩。
有人見到他們過來便忙向他們來彙報情況,雨勢太大說什麼都不容易聽清,人說話隻能用喊的:“回稟大人,卑職是說,如果雨再這麼下下去,此處勢必會決堤!大人還是早做準備,安排郡中百姓撤離吧!”
“這……”於大人驚慌遲疑的聲音被淹沒在雨裡。
徐九對他喊道:“我留在這裡守著,於大人你快回去把百姓疏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