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一堆。
他男朋友在給他放熱水的同時還誇下海口:“保證你一會兒在水裡浸到脫皮都不想出來。”
溫南星:“……”
倒也不必。
“好了,”岑黎認真試了下水溫,然後喊他過來,“來享受美好時光。”
“你不出去嗎?”溫南星站在門口,看著裡麵的場景,突然挪不動腿。
霧氣騰騰的浴室裡,岑黎就穿著件白色工字背心,寬鬆但是坎肩,朦朦朧朧的肌肉線條隨著發力而緊繃……
耽於美色這個詞眼下是最適合溫南星的。
“還沒伺候寶貝疙瘩洗澡,我能走嗎?我不能。”岑黎笑著把人拉過去,“彆動,舉起手來。”
岑黎給他脫掉衣服,把他放進泡泡浴缸,幫他把泡沫像端王冠一般蓋在腦殼頂上。
溫南星回敬,抹在他鼻尖上。
沒有旖旎的情愫,隻有放鬆,無雜念。
溫南星日常在體驗被人照顧,但並不代表他不是一個體貼的好伴侶。
所以兩個人換著給對方搓背,換著給對方吹頭發,最後躺在同一個被窩裡。
溫南星側躺著,岑黎從背後抱住他,身體契合地貼在一起,
窗外還有淅淅瀝瀝的雨滴聲,但兩人的心跳安定極了。
過了一會兒,溫南星猛地坐起身,把困頓的岑黎驚了一跳。
“我想給你看看我的琴。”他說。
岑黎揉了下眼睛,支著腦袋看他:“……嗯?”
溫南星雙腳一跨,越過岑黎,直接赤腳下地。
“又不穿鞋。”
岑黎搖搖頭,走過去提溜起他的胳膊,帶進自己懷裡:“什麼琴這麼值得你大晚上不睡覺,也要拿出來展示?”
“因為你說你想知道。”溫南星說。
岑黎一愣。
溫南星又說:“但是現在沒辦法彈出聲音,它是壞的,而且沒有匹配的音箱。”
“音箱?”
這點岑黎是真的不清楚,他以為貝斯就如同吉他,隻要扒拉兩下就有聲音。
“它沒有共鳴箱體,聲音很小,所以需要音箱來放大聲音。”溫南星解釋。
岑黎似懂非懂。
上次陳妙妙的意外,讓這隻明黃色的琴初露尖尖角,岑黎也隻得以看到一眼,現在溫南星打開了,束縛包裹著的黑色琴包底下,完整的琴麵。
他現在還挺淡定的。
“你知道罩袍樂隊嗎?”溫南星撥動那根鬆垮的琴弦,琴弦也隨之微微抖動,仿佛是作出長久以來的一道回應。
他把整隻琴抱了出來,把它放在黑色的琴包上,然後繼續說:“十三歲的時候,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支……危險的樂隊。”
岑黎稍稍擰了一下眉毛,對於溫南星形容的危險一詞,他表示不明白。
“她們被藍色的罩袍裹緊全身,隻能透過眼前的那幾個細小的孔洞去看外麵的世界,因為背景使然,她們不允許接觸音樂,甚至電影……”*
“壓迫必然伴隨著反抗。”岑黎捕捉到關鍵。
溫南星點點頭:“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們的真實身份,一旦被人發現,麵臨的就是丟掉性命的代價。”
岑黎沉默了一會兒:“聽上去很神秘,但同時又是殘酷的。”
“所以我好像已經足夠幸運了。”
溫南星深吸了一口氣。
有不被蒙蔽的自由,可以儘情地去愛,大方地去觀摩這個世界。
“這就是你喜歡的理由嗎?”岑黎吻他腦後的黑發,“怎麼那麼厲害。”
在這一瞬間,岑黎覺得他的小音樂家實在是純粹。
岑黎摸摸他的腦袋:“人類無法永生,可人類能留下永生,那些音樂,畫,曆史,理論……”
“到處都是他們的痕跡,他們不會被世人遺忘。就像雖然今天是雨天,但明天,太陽照舊會升起。”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第55章
“你想修你的琴嗎?”岑黎問。
他並不避諱這個話題,相反,他覺得溫南星已經在努力朝他敞露心扉了。
“還記得嗎?之前修車路過的那家樂器鋪子,我問了店主,雖然不能保證百分百能維修,但可以試試,”岑黎說,“或者簡單點,我們買新的。”
溫南星詫異地看向他,然後慢慢吞吞地搖了搖頭。
岑黎不知道他這個搖頭的意思是‘不修’還是‘不買新的’,他乾脆直接問。
然後得到溫南星的回答:“新的……也和這個不一樣。”
“那是這把琴對你來說有重要意義?”岑黎又問。
那倒沒有,要說重要意義,那可能是他人生第一把貝斯,曾經也以為是最後一把。
溫南星碰碰琴弦,說:“改造過,配件什麼的。”
“成,明白了。”岑黎乾脆利落,“那就把琴交給我了?”
溫南星點點頭,算是沒有異議。
或許是把心裡埋藏的內容一吐為快後的喜悅,溫南星大半夜睡不著覺,扯著岑黎把玩。
一會兒給他的頭發做造型,一會兒揪他的眼睫毛。
實在沒了辦法,岑黎就拖著他乾了會兒正事,證實了什麼叫人類生命大和諧。
直到精疲力竭。
於是溫南星這一覺就從淩晨兩點睡到了下午兩點。
滿打滿算的十二個小時。
他知道現在應該起了,但是又非常不願意離開床,這種心態大概是……事後的蠻不講理,也可能是起床氣。
當然岑黎很樂意去服務某個賴床的寶貝疙瘩。
溫南星從最初的抵抗投喂,再是勉強接受,到後來已經心安理得地躺平了。
萎靡且歡快的日子持續了有一段時間。
直到溫南星實在受不了繼續當個花瓶在家擺爛,他感覺自己再不活動活動,四肢都要退化了,雖然那種讓人臉紅心跳的活動也算,但人總歸還是要在太陽底下生活。
所以借著休息日,他們去搬磚了。
是真的搬磚。
手工壘砌一塊花壇,然後刷上白漆。
但讓溫南星驚訝的是,幾天沒見到外麵的世界,小花園的半塊地方已經有了玻璃陽光房的雛形,剩下另一半鋪設上草坪,作為開放區。
看見這一幅盛況,溫南星就算是搬磚也搬出一種心甘情願的興奮感來。
“就一會兒沒看著你,你就把自己搞成小花貓了?”
岑黎拿著鐵楸和花盆上來,就看見某隻小花貓正要拿臟手摸臉。
濕巾紙隨身攜帶,岑黎順手扯出一張,發現溫南星手已經伸到了眼睛上,“怎麼了?眼睛癢?”
“好像進沙子了……”
“頭仰起來,我看看。”
溫南星努力地麵朝著他,眼睛眨巴眨巴。
“稍微有點紅,但沒進東西,這兒也沒沙子,”岑黎扒拉著他的眼皮瞧了兩眼,沒看出什麼問題,“興許是風裡來的,彆直接上手,去衝一下水。”
他讓人先坐下,然後拿蓋子倒生理鹽水,衝眼睛消炎,最後滴眼藥水。
嫻熟地讓人心疼。
“好點了嗎?”岑黎衝他眼睫毛吹了口氣。
溫南星被他突然一下吹得皺了皺小臉:“唔……好了,不癢了。”
“餓了沒?一上午都在捯飭你的花花草草,”岑黎說,“你都不關心關心你親親男朋友的死活。”
溫南星茫然仰頭:“啊?”
“你不是,在工作嗎?”他邏輯清晰,“而且我也沒有不管你的……”
溫南星停下,轉了話音:“今天是什麼事呀?有人受傷了嗎?”
“沒有,就是有遊客爬山,手機沒信號被困了——”
岑黎話音未落,欺身壓過去:“都沒接我電話還說管我,我聽到這個消息就給你打電話了。”
“我不會被困的,家裡有信號。”
溫南星認真解釋,換來岑黎一道輕哼。
口袋裡一輕,原本在溫南星口袋裡的手機便落入岑黎手中。
屏幕在識彆到人臉的時候就亮了起來,未接來電的紅色標誌顯得尤為鮮明。
“才一通呢。”溫南星定定瞧了一眼,本來還以為他是有什麼急事。
他撓撓鼻尖:“剛剛手機靜音了……”
岑黎還要繼續控訴,隻見溫南星已經將唇覆了上去。
溫南星已經精準捕捉到岑黎的命門了。
岑黎:“這樣也——”
溫南星仰起修長的脖頸:“對不起嘛,拜托拜托……”
“好吧,勉為其難……”
可惜‘難’字的尾音還沒落到地麵,溫南星的手機屏幕就亮了起來。
灼熱的呼吸從頸側下移,岑黎再想有下一步動作,卻被他毫無預兆地推開。
“彆人的電話進來,你就推開我。”大狗嘴角下癟。
“……”
溫南星盯著上麵的號碼愣了一瞬,再看向岑黎,表情複雜:“不是,我爸……的電話。”
岑黎稍頓了一下,蹭地退後一步,一副恭敬的姿態。
“那你不接?”
“……”
……
溫南星去陽台上接電話了。
幾分鐘後,岑黎看見他一臉平靜地打開陽台門,然後走到沙發前麵坐下。
“怎麼……伯父說什麼?”
過於平靜的神情讓岑黎看得有些擔憂,他知道溫南星和家裡有矛盾,也清晰知道矛盾的來源,是難以得到的認可。
絕大多數的家庭都有矛盾,但都不可否認,無論是溫頌還是溫南星,亦或者是溫介遠,他們中間就像有一根無形的線,串在一起的,是屬於家的聯係。
表麵的風平浪靜,越能證明底下的波濤有多麼洶湧。
半晌,溫南星開口說:“你想跟我回去看我媽媽嗎?”
“什、什麼?”岑黎難得結巴。
溫南星這話說得,聞者驚心。
“你媽媽……的忌日?”岑黎腦細胞在燃燒,“不是,他想讓你回去看看……”
“其實是他想你了吧。”
溫南星也不遲鈍,但他點頭的時候還是猶豫了一下,畢竟上次回去一趟,鬨得挺不愉快。
可到底還是親近的人,他就算不刻意關注,也會在和溫頌偶爾的閒談裡,不經意地提及那麼幾次。
溫頌說他年齡大了,是事實。
人老了之後身體就愈發不受自己的控製,即使再健康飲食,也抵擋不住突如其來的災病。
而雷厲風行的溫總,他的一生幾乎沒向任何人低過頭,卻需要找個借口才能讓他的小兒子回家。
“你想旅行嗎?”溫南星忽然問。
岑黎:“嗯?”
“冬城雖然沒有海,最近幾年也看不到雪景,但是銀杏很多,秋天很涼快,我們可以去景點打卡,也很好玩的。”
溫南星絮絮叨叨說了一堆,介紹生他養他的城市,周邊的環境……
然後他說:“你想跟我一起回去嗎?”
在這一刻,岑黎覺得這句話像是一張鋒利卻空白的紙,劃過他的臉頰,刺穿他的皮膚,然後鮮血流淌滴落下來,浸濕那張紙,看見的是愛這個字。
“等等等等……”岑黎怔怔。
他在溫南星麵前蹲下身子,整理著瀕臨混亂的語言係統:“寶寶,我……很高興你這麼說,但是……”
他承認在聽到溫南星說要帶他一起去看他母親的時候,他有一瞬心跳都漏了一拍,但是理智告訴他這不是一個坦白的好時機。
至少現在不是。
岑黎有些掙紮,調整呼吸:“這次先把你送回去——”
“可是,我也想把我喜歡的人帶回家。”溫南星打斷他,“好不好?”
看似是他在征求岑黎的意見,但實際上,溫南星才是主宰他內心的元凶。
總是拿一雙清澈的眸子來要挾他。
岑黎咬牙,好吧隨便吧,誰不想得到親朋好友的祝福,總比當一對永遠見不得光的情人好。
“好,我們一起回去。”岑黎說-
即使已經邁出了絕大部分人不敢邁出的一步,但是要麵對多年的裂縫,溫南星還是缺少一些勇氣。
於是在昏暗的房間,在氤氳霧氣的浴室。
理智全失,又清醒地瘋狂……
每當靠近胸口的位置,就能聽見的心跳聲,仿佛是他們又重活了一遍。
收拾好行李準備出發的那天,他們把家裡的植物大軍托付給陳躍。
陳躍一大早拉開卷簾門就看見排排站的仙人掌,含羞草,多肉……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這兒是植物園。
所以以他的作風,先隔空罵人一頓,然後再不情不願當搬運工。
兩人已經在高速路上,溫南星的手機連著車裡的藍牙,岑黎驚訝於他聽的歌曲,雜亂程度不亞於他爺爺,小眾到甚至有些語言他都不知道是俄語還是阿拉伯語……
車繼續行駛。
一路暢通無阻出乎溫南星的意料,他們在下午一點抵達冬城。
溫南星沒有直接帶著人回家,他之所以提出旅遊,是因為在這裡他畢竟是東家,得好好招待客人,留下好印象才行。
所以他們定了一家帶院子的民宿。
在這座他所熟悉的城市,定民宿。
聽上去有點奇怪,但有挺合理。
這麼多年,溫南星自己都沒好好玩過呢。
岑黎直到現在才發現,溫南星實際上有‘花園情節’,喜歡各種各樣漂亮的小院子,尤其鐘愛田園風。
溫南星甚至特意做了攻略,列了一個必打卡清單,光是小吃的種類就冗雜得讓人心驚。
岑黎差點想問他,自己其實隻是個工具人,隻是他想到處瀟灑的借口吧。
瘋玩了兩天,第三天,溫南星電話告訴溫頌他們會在上午十點到。
溫頌對於他這個‘我們’感到有些意外,但卻沒有阻止,相反地,他有意善意提醒了那位在電話後麵裝咳嗽的溫總。
“您還是彆咳了,他早掛電話了。”溫頌無奈。
溫介遠喉間的咳嗽突然刹車,望向黑屏的手機,生硬地轉移話題:“我現在連咳兩聲都不行了?”
他掩飾性地又清了兩下嗓子。
溫頌不搭腔,兀自帶著那束花走出家門,邊走邊道:“這次的鈴蘭開得不錯。”
“……”
溫南星和岑黎說十點就十點,準時到達。
進墓園之前,岑黎忍不住拉住溫南星,再三確定他真的要一起進去。
上一次這麼緊張,還是高考上考場。
岑黎感覺自己的心態著實是越活越年輕了。
貶義的年輕。
“你已經問了很多遍了。”
溫南星把懷裡開得燦爛的鈴蘭抱給他,衝他眨眼:“沒關係,就算愛屋及烏,她也肯定會喜歡你的。”
岑黎:“……”
倒不是擔心這個。
看他這副輕鬆的模樣,岑黎也沒多說什麼,既然已經踩上異鄉的土壤,那除了往前走彆無選擇。
溫介遠也極為遵守時間觀念,應該說他們溫家都這樣,骨子裡的印刻著的。
等他們走到墓碑前,溫介遠和溫頌遠遠地也看見了兩人。
溫介遠並沒有表現出多麼熱絡,隻平靜地說了一句:“來了?”
然後意外地看向他兒子旁邊這位。
“這位是?”他問。
溫頌戰術性地把手邊相同的鈴蘭花放到墓碑前,又默默旁邊退開一步。
接著就聽溫南星說:“之前說過……”
“是我對象。”
岑黎:“?!”
溫頌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溫介遠:“哦。”
反應兩秒。
溫介遠:“?”
第56章
在場除了溫南星本人,隻有溫頌最淡然。
原因有二。
其一是他在溫南星那段戀情萌發的初期就知情,震驚也早震驚過了,其二是這對兄弟之間的年齡差並不大。
相較於已經五十多的溫介遠來說,溫頌更容易接納新事物。
同性之間,並不稀奇。
更何況,那一次的挨罵,也給溫頌這個當哥哥的罵出了點思緒,回去翻出兩人從小到大的合照,瞪直眼睛瞧了一個晚上,總算琢磨出點東西。
假笑。
抱著獎杯的溫南星假笑,穿著畢業服也假笑。
笑得溫和,笑得隻有嘴角是勾起的。
所以溫南星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就是沒有……開心。
溫頌也難買情緒這個東西,直到現在,他能看出溫南星臉上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在這個節骨眼上坦白,他不知道這個傻弟弟是有意還是無意。
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溫介遠突然對溫南星說:“你跟我過來。”
岑黎:“伯父,我跟您聊兩句——”
溫頌微歎一口氣,往岑黎跟前站了站。
他輕聲:“給他們一點時間。”
岑黎微微蹙了蹙眉,看著目光如隼的中年男人,半晌,同樣將帶來紀念逝者的花束放下,跟著溫頌走遠了些。
隻剩下他們父子二人。
這片墓園很寧靜,工作日並沒有多少人前來悼念亡人,在周圍的綠景下顯得更加幽靜。
溫介遠緩緩彎腰,拂去墓碑主人照片上的塵埃。
溫南星看似不卑不亢,可若有心,就能發現他背繃得很直。
他看著他父親慢慢彎下的腰,鬢角黑絲中無論如何都無法隱匿的白發,以及眼尾不知從何開始出現的細紋,溫南星喉間發緊。
不可置否,人類就是極其脆弱的,再驕傲再聰慧的人也解不開時間的謎題。
“回來幾天了?怎麼也不提前和家裡打聲招呼——”
溫介遠先開口,但是還沒說完,就被溫南星再次打斷。
“我知道,您可能認為我是故意的,故意帶著一個男人到媽麵前,想氣你報複你……不是這樣的。爸,以前我沒有堅持過什麼,也一直遵從您的想法,就像當初我第一選擇是流行樂而不是古典樂一樣。”
溫南星覺得他這輩子的勇氣都花費在這場談話中了。
他垂了垂眼睫,視線落在那張笑顏如花的照片上。
須臾,溫南星堅定地抬眸:“我成年了,可以自己決定今後過什麼樣的生活,和誰在一起。所以這次我是認真的,我希望,也願意聽從自己的想法。”
“你……”
溫介遠有些啞然。
這樣平靜的對話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不是沉默與沉默的對峙,也不是歇斯底裡與憤怒的交織。
他們隻是像眾多普通父子之間的一對,普通地聊家常,聊今天吃什麼……
陪兩個孩子成長的這麼些年,其實溫介遠在某種意義上,仿佛自己又重新走了一遍過去的路。
他猶然記得,當年妻子去世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處於悔恨當中,甚至可恥地想將這一過錯歸結到剛出生的小兒子身上,即使他明白,這壓根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錯。
那會兒的溫介遠不敢抱溫南星,不敢去看溫南星,他經常坐在家裡的鋼琴前回憶過去,就像坐在妻子身邊陪伴一樣。
他被困住了。
而溫介遠從過去走出來的那天,是溫南星會蹣跚走路的時候。
那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院子裡的百合開得很漂亮,純白,就像孩子純粹的眼底一樣。
小南星咿咿呀呀在他哥哥的引領下走過來,要他抱,溫介遠久違地抱起他的小兒子,虔誠地親吻婚戒,發誓會好好照顧兩個孩子。
溫南星對音樂可以說是天賦極高,敏銳的洞察力以及對音樂的獨特見解,完完全全和母親一個模子刻出來,而溫頌則是溫介遠的寫照。
這樣一個家庭可以說是上帝的完美作品,溫介遠不需要繼承人,他公平地為兩個孩子一同鋪路,想將他們一輩子都順順利利的。
可終歸是航道偏軌。
要不說他們是血親,溫南星身上流淌著和他骨子裡一樣倔強的血,他們劍拔弩張,暗自較勁了太久。
直到溫頌的一句警示。
溫介遠才遲遲察覺到他們父子間關係僵硬的源頭,實際都是因為他的不了解,他的疏忽。
他去到溫南星的“秘密基地”——地下室,那裡放著很多他的手寫稿,各種學校演出的照片,照片裡的人開心地抱著琴笑。
——溫南星將他們全部上了鎖,在家人和熱愛麵前選擇了家人。
溫介遠也因此翻到了妻子的遺物,是一個年代久遠的盒子,裡麵放著一枚平安鎖,以及照片,照片背麵是妻子的筆跡,上麵寫著:星星要開開心心長大,平平安安成人。
妻子的願望很簡單,不要求孩子飛得有多麼高,隻希望他平安長大。
思緒回籠。
溫介遠直視著自己的小兒子,他其實也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又怕脫口而出的,是那些尖銳的、傷人的語句。
“好……我知道了。”
溫介遠忽然感覺有些疲累,不是因為溫南星這番突如其來的剖白,而是他隔了將近二十年,頭一次認真地去聽溫南星說了什麼。
他確確實實忽略孩子的感受太長時間了。
“一會兒回家吃飯吧,正好讓阿姨買了魚,做你喜歡的糖醋魚。”
溫南星咬了咬唇。
“我們還有其他地方要去。”
溫介遠頹然露出苦笑,張了張嘴,最後卻隻說:“想什麼時候回家就說一聲。”
身居高位的溫總哪有低聲下氣的時候,但現在,他想的卻是——
都說孩子喜歡同性是因為缺少父愛,可他這種情況……
不應該啊。
溫總揉了揉眉心,最終還是拿起手機,撥通了老友的電話。
“喂,老何啊……”-
溫南星頭一次那麼剛,當然要跟他對象好好炫耀一番。
其實是他心裡沒底,有些東西一個人憋在心裡會憋壞,一旦說出來,就猶如氣球,一下子釋放了壓力,輕鬆多了呢。
岑黎聽完著實意外:“我何德何能啊……不過你們溫家都這樣嗎?”
“嗯?”
溫南星朝他投去疑惑的視線:“哪樣?”
“好好說話的時候‘不聽不聽王八念經’,有脾氣了就‘愛咋咋的你能咋的’,”岑黎總結,“所以不聽的後果就是上手段?”
溫南星看他一眼,淡定地表示:“我不這樣的。”
岑黎眯了眯眼睛,對他這句話的可信程度表示懷疑。
車又往前開了一小段路。
“你倒是瀟灑,唉……結果緊張的是我。”岑黎扶著方向盤,慢條斯理。
溫南星:“……”
完全沒看出來。
“你剛剛還英勇地站出來要跟他剛。”
“那不是怕他上家法嗎,我倆要是必須有一個人挨打……”岑黎貼心地說,“我覺得我比較能抗一點。”
溫南星:“。”
略顯沉重的話題被岑黎三言兩語的玩笑話稀釋,濃度低了點兒,他再接再厲,掏出美食誘惑大法,甜品,冰激淩,一下肚就將剩餘的憂愁死死地壓在了五指山下。
吃飽喝足,他們原定下午要去溫南星以前的學校看一看,但很不湊巧,學生們已經開課了,安保不可能放陌生人進去。
溫南星學生時代也沒叛逆到會翻牆,以至於大門走不進去,那這趟就算是白跑了。
所以現在,兩人無所事事地在民宿大院裡曬太陽。
溫南星躺著眯覺。
結果陽光實在是太溫暖,溫南星這一趟就躺到了太陽公公下班。
幾聲細小的交談聲將他從睡夢中喚醒。
岑黎抱著幾袋綠油油的蔬菜。
“醒了?”
溫南星點點頭,問他:“幾點了?”
“六點多,”岑黎看了表,然後打開身後的玻璃移門,走進廚房,“餓嗎?過來看看有什麼想吃的。”
民宿兩層樓,之前溫南星沒注意,現在看來,這個房子應該是改造過的老屋子,木地板,磚石……甚至還有個壁爐。
溫南星跟著岑黎走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房東為了懷念過去,廚房裡有一個特彆大的灶台,柴火灶。
底下已經添過木頭,隻要生個火,就能吃到正宗的大鍋飯。
岑黎看見這個設施也很驚訝,像串了頻道,一會兒在北歐小鎮,一會兒在南方小村。
“房東剛給送來的,說是他們自己家種的,他可能以為我們都是過來旅遊的。”
溫南星看著琳琅滿目的食材,想著房東人不錯。
“想不想試試生火?”
“怎麼……生?”
溫南星適時提出疑問:“鑽木頭那種嗎?”
岑黎拍拍他的小腦瓜:“我們是現代社會,不是原始人。”
溫南星看他四處搜索,然後找出一個打火機。
‘哢噠’一聲,火苗點燃紙張,扔進柴火堆。
“……”
現代化,但又沒那麼現代化。
晚間七點,兩人,三菜一湯。
“你看這個。”
溫南星把手機遞到他麵前,上麵是一張電影海報。
起初岑黎還擔心溫南星因為出櫃不順利而壓力大,結果他倒是平靜,想去看新出的大片,科幻片。
“……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計劃表,”岑黎一時間覺得有些頭疼,他清了清嗓子,準備給他複述,“明天上午我們要乘坐觀光纜車去打卡紀念館,中午要驅車一小時去古鎮吃飯,友情提醒,中途可能還要經曆長時間的排隊。然後下午劃船,晚上夜遊……”
“咱們電影是否要選擇午夜場,請指示。”
溫南星沉默。
還真是一點空隙都沒有。
“你真的在這裡生活了很多年嗎?怎麼你對這兒比我都陌生。”岑黎環胸笑著問他。
“本地人不會去這些網紅地點。”溫南星給他科普。
旅遊就是這樣,從一個活膩了的地方換到另一個其他人活膩了的地方,待個三天兩夜,回去接著在活膩了的地方生活。
忽而手機‘叮’了一聲。
溫南星拿起來看,卻怔住了。
岑黎剛洗完碗,出來就看見他眼眶紅紅,又差點嚇死了。
“怎麼這副表情,怎麼了?”
溫南星仍然盯著麵前的手機屏,是來自父親的長串獨白,這大把的方塊字分開他都認識,但是組合在一塊……
他有些恍惚。
尤其是看見那句‘對不起’,饒是見過大世麵的溫南星也吃了一驚。
今天這場說是溫南星的預謀已久,其實不是,最開始他想的不過是希望家裡人能明白他內心的想法,再順利給他媽媽介紹一下他的男朋友,僅此而已。
他沒想到自己那一番吐露心聲,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能讓雷厲風行的溫總同他道歉。
溫南星有點冒冷汗了。
“我爸讓我……們回去吃飯。”
“誰們?”
岑黎指指他,又點點自己。
溫南星小雞啄米點頭。
岑黎若有所思。
這天晚上,溫南星沒睡好,他做了一晚上噩夢。
也不能說是噩夢,隻是他以往很少夢到他爸,今天晚上卻像是被夢魘了似的,一進入深度睡眠就看見他爸站在他麵前,一個勁和他道歉,說對不起,說他這個父親實在是不合格。
溫南星說不上來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可能是既受寵若驚又覺得‘啊原來得到家人的認可是這樣的矛盾’。
等到第二天中午,兩人準備赴約。
“你為什麼起這麼早呢?”
溫南星一早上就被各種打攪,岑黎每換一件衣服,就要跑來詢問他的意見。
他要是還躺在被窩裡沒睜開眼睛,岑黎就會啟動設定程序,發動親親攻擊。
溫南星深吸一口氣:“準備什麼?”
岑黎正在給胡渣做spa,聞言回頭淡淡說:“心理。”
“起來吧寶貝,雖然取消了能累死人的行程,但一會兒我們得繞一下商場去買點禮品。”岑黎說著,發現溫南星又躺下了,他走過去把泡沫抹某個賴床的人鼻尖上,“總不能兩手空空去對吧,不合適。”
但是走出門,溫南星一本正經地說:“我現在很叛逆。”
岑黎揚了揚眉峰,饒有興趣地聽他下一句。
“所以我要睡覺。”
“哦?”
溫南星拉高被子:“就算遲到也沒關係,因為我很叛唔——”
話還沒說完,岑黎嫻熟地俯身,帶著半邊泡沫的下顎擦過溫南星麵頰,沾上白色。
“起不起?”
“不——”
碾著雙唇,留下濕潤。
“不起?”
溫南星:……
溫南星倔強,不過‘不’字剛說出口,就聽岑黎問。
“你知道不起的後果嗎?”
溫南星搖搖頭,側開臉,手用力推他胸膛。
下一秒,雙手被扣住,舉高壓在鬆軟的枕芯上。
岑黎捏住他下巴,低聲笑了聲,連帶著胸腔都在震動。
“那你今天要被我親死。”
第57章
這下就不得不起床了。
被蹭了滿臉頰泡沫的溫南星慍怒般皺起眉頭,連嘴唇都不高興地嘟起。
走進衛生間的時候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我有起床氣’‘不要招惹我’的狠厲氣場。
岑黎沒想在這個時候觸黴頭,奈何下巴上的泡沫再不清洗就要乾涸了。
於是明明一個人可以五分鐘解決的洗漱問題,兩人卻在衛生間裡磨磨蹭蹭了半個小時才出去,出來的時候溫南星睫毛都是濕漉漉的,鎖骨間多了一些可疑的痕跡,但是衣服一遮便看不見了。
而相反,岑黎不光是脖頸最裸露最顯眼的地方有劃痕,手背也有抓傷,像不聽話的小貓撓出來的印記,新鮮的,泛著紅的……
睡眠沒有得到八分滿足,但是其他方麵卻是十分饜足。
簡單吃了一頓愉快的早餐,兩人驅車來附近的商場。
周末,人接擦踵,就連停車的位置都成了一種稀缺資源,他們最終還是等上一位車主離開才占到了來之不易的車位。
昨天半夜降了一場雨,氣溫急轉直下,岑黎下車前給溫南星脖子上圈上一條圍巾。
一條毛茸茸的仿兔毛圍巾,前端還帶著一隻可愛的紅色麋鹿。
不知道什麼時候買的。
“……距離平安夜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溫南星提醒他看日期。
“但是聖誕氛圍無處不在,”岑黎擺弄著雜貨店裡紅白色的針織帽,給他戴上,“這樣就更像了。”
“……”
溫南星看著鏡子,把帽子扯下:“剛才有個小男孩跟我戴一樣的。”
岑黎抬手在他劉海上摸了摸,然後把麋鹿圖案換了個方向,壓在看不見的地方:“好了,走吧。”
溫南星:“……”
這是純正的掩耳盜鈴。
兩人在養生類禮品區域逛了很長一段時間,岑黎按照他們那塊的禮數原本是想湊齊雙數十二樣禮品,但是被溫南星義正言辭地拒了。
挑挑揀揀,最後一樣都沒留下。
“你爸平時喝什麼茶?”
“不喝茶,他喝旺仔牛奶。”
“……買點堅果吧。”
“不愛吃鹹的,他喜歡甜食。而且我哥他不睡乳膠枕,他喜歡玉石做的枕頭。”
已讀,亂回。
岑黎:“……”
他怎麼這麼不相信呢?
“行了,你都快把那家甜品店盯出洞來了,”岑黎無奈,溫南星臉上是真的藏不住事,“不過人很多,看樣子是要排隊。”
連甜品店都能做到限流,不難看出這家商場流量足夠大。
溫南星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樓上的大型樂高城:“你渴嗎?我想買果汁。”
逛了也有一個多小時,他也有些口乾舌燥,岑黎看了看前麵長龍隊伍,說:“那你在這排隊,我過去買。”
溫南星不緊不慢,把他推到人群裡:“你排,我去買。這樣我一眼就能看到你在哪。”
岑黎被他這一句暖到了心窩。
他滾了滾喉結,若無其事:“好…行啊。”
溫南星轉身去三樓。
岑黎一抬眼就能望見他在欄杆旁邊盯他邊等果汁的模樣,特彆粘人,特彆依賴,特彆……可愛。
“您好,請問要試試我們的新品……”
思緒回籠,岑黎斂了神色,從推銷小姐姐手裡接過一小塊糕點嘗了嘗。
等岑黎買了東西出來,溫南星也帶著果汁回來了。
他隻買了一杯,但是這一杯容量特彆大,像影院裡的爆米花桶,溫南星抱著它走路都有些吃力。
果汁吸管遞到岑黎嘴邊,岑黎很給麵子地吸了一口,嚼著裡邊的真材實料,這才看見溫南星手裡也提著一個禮品袋。
“你剛去買的?裡麵是什麼?”
禮品袋外邊封了口,隻能透過縫隙看到一點邊角,似乎是個盒子。
溫南星將紙袋子稍稍往後遮了遮,隻說:“酒,我爸喜歡白酒。”
有點怪。
但岑黎沒有多想,他‘哦’了聲,數了數手邊的物件,覺得差不多可以夠到上門的資格,兩人才接著驅車。
坐上副駕駛,溫南星這回已經不是鬆弛,而是直接擺爛了。
在他第三次準備把禮品盒拆開看的時候,岑黎鉗製住他作亂的手,“彆看了,那不是你自己給你爸買的酒嗎嗎?”
“小蛋糕都在後座呢。”
溫南星稍頓,他並不想吃東西,他隻是想再看一眼自己買的樂高。
下血本,買了土豪版對角巷。
十分鐘後,他們到達一棟依山傍水的彆墅前。
溫父是典型的低調性子,三十年前住哪三十年後依舊住哪,不愛費勁折騰,也不喜上趕著巴結他的那些人,以至於任旁人如何說他古板,固執,甚至有些傳統,他都無所謂。
不過今天,溫南星發現家裡那架一直保持乾淨整潔姿態的鋼琴,被蒙蓋上了一層白布,像一個透明的罩子,雖然不是全包式遮掩,但頂上放著的花瓶和無花果香薰,顯得……
不再死氣沉沉。
也不像溫總的風格。
岑黎戰術性清清嗓子,有禮品的加持,他坦然地走進去,然後發現屋子裡空空蕩蕩。
沒人在家?
“你爸和你哥呢?”
溫南星晃了一圈,兩人對視,他朝岑黎搖搖頭:“可能被外星人抓走了。”
岑黎配合他:“這麼巧,專門挑今天。”
接著就聽見院門被拉開,有人淡淡地喊‘小岑啊’。
小岑受寵若驚,小岑汗毛豎立,畢恭畢敬地回應。
溫介遠穿著一雙雨鞋,戴著草帽,一手握著修枝剪,一手捏著正往下淌水的澆水管,院子裡狼藉一片。
“您這是在……重新翻修?”岑黎有些詫異。
“他隻是比較閒。”溫頌同款裝扮,一臉微笑。
岑黎:“……”
溫介遠清咳一聲,揭過這個話題:“來就來,帶這麼多東西做什麼。”
“都是星星挑的。這裡麵是白酒,聽說您喜歡,”岑黎說,“一點心意。”
溫介遠眼睛稍稍亮了一瞬,但仍舊嚴肅著一張臉,然後轉身準備去看那些東西:“剛好今天有時間,那就一起喝點吧,白的你可以吧?”
岑黎笑著點頭,溫南星喝不了,他拆包裝。
但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
昂貴的包裝盒褪去後,窸窸窣窣一陣響動,眾人轉頭……
白酒變成一塊塊零散的積木。
岑黎:“……買樂高送酒?”
溫頌:“所以酒呢?”
溫介遠:“……”
溫南星抱著那一盒子積木,滿臉寫著無辜:“酒呢?”
“……哈哈。”岑黎乾笑一聲。
這個小壞蛋!
安定地吃完一頓飯,午後的時間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溫介遠留下岑黎,問他會不會下棋,岑黎謙虛地表示隻會一點皮毛。
於是兩個都說隻會一點皮毛的人,各自沉默地看著對局上的走棋風向。
旁邊還有個邊吃瓜邊擾亂軍心的家夥。
“走這步的話不會被攔截嗎?”
溫南星這麼一問,溫介遠剛準備落棋的手忽而一頓,本能地想換一條路線。
然而下一秒,岑黎就說:“不會,因為沒有必要,對方也許單純是想虛晃一槍。”
就是這樣想的溫父:“……”
頭疼。
但是叱吒商場的溫總有的是招,要想打敗對手,得從軍師入手。
“咳,你何叔最近回冬城了,會在這裡待一段時間,他女兒……你應該見過一次,有時間的話……”
岑黎捏住棋子的手一頓,眉心猛猛跳。
果然,醜媳婦見公婆的第一麵,就是打壓!
話音落地,溫南星登時蹙起眉頭:“我不同意,我不會去見她的,你們彆再浪費時間給我相親了。”
溫介遠不慌不忙,準備抿一口茶再娓娓道來。
溫南星直接往他茶杯裡倒旺仔牛奶,眼神幽幽。
溫介遠:“……我還沒說完呢。”
“我的意思是你何叔的女兒也喜歡音樂,正打算往這方麵發展,你要是願意就過去教教她。”
“怎麼,還以為我現在就要棒打鴛鴦,”溫介遠輕哼一聲,“他女兒剛過完八歲生日。”
溫南星:“。”
岑黎:“……”
好一個假警報,岑黎深吸一口氣,砌起笑容。
棋落,他道:“伯父,您贏了。”
溫介遠眉開眼笑:“好!”-
這趟短暫的旅行以岑黎突如其來的工作而倉促收尾。
接下去一連好幾天,溫南星都在半夢半醒中才意識到身邊躺著的人回來過,但第二天早上他醒的時候,留給他的隻有冰箱上的便簽條,以及桌上的早餐。
神龍見首不見尾,竟多了幾分神秘感。
溫南星最近沉迷拚積木。
這對於i人來說,宅家唯一的活動大概就是找不到圖塊,進行分類的大動作,一種新型的腦部加體力運動。
他自己就能玩得不亦樂乎。
日子過去三天和過去一周的區彆就是,僅有溫南星自己在家和有第二個人在家的區彆。
岑黎覺得自從將這些該死的拚圖帶回家之後,他的家庭地位便肉眼可見地陷入了泥土裡。
甚至不如平日溫南星勤快澆水而茁壯成長的含羞草。
不,那株草還得依靠泥土裡的養分過活,他都不配栽在土裡。
看著溫南星拚積木的第一個小時,岑黎在擇菜,心想他玩會兒應該就累了。
第二個小時,中途除了吃口飯的時間停了一下,溫南星依舊興致勃發。
第三個小時,和管控不住自己的未成年一樣,岑黎讓人和積木分隔兩地,咬牙切齒地掰著他的下巴,問:“積木和我,你更喜歡哪個?”
溫南星的臉都被他捏得變形,像一塊可隨意塑造的橡皮泥,搓來搓去,他嘟著嘴聽到這句話後忽而陷入沉思。
猶如在問: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
“……”
這個問題很難嗎?!
岑黎看著他認真思忖的表情,憋屈得不行,憤憤地張嘴就在他臉上咬了一口,凸起的白麵小臉上突然多出兩個齒痕。
溫南星茫然地摸了一下臉頰,然後再看向自己的手,半晌神色複雜道:“有口水。”
“?”
頭頂好像在下雨。
淅淅瀝瀝的。
岑黎臉色更加陰鬱:“你還嫌棄我?”
溫南星慢慢吞吞說沒有,但是眼神卻飄飄然又移到客廳地毯上那一攤積木上了。
他不是一個會隨意亂放東西的人,所以地上那一片區,溫南星分門彆類,四個大塊又各自拆出四個小塊。
整齊,拚起來的時候更容易找。
但眼下,那方區域被整理起來的人親手搗亂,腳尖時而騰空,時而勉強夠到地麵,一蹬一踹,壓根不知道踹到的是什麼。
分彆幾天的思念之情來勢凶猛,不在嘴上體現就在其他地方體現。
岑黎滿意地看著散亂一地的積木塊,手一伸,臂彎穿過兩條修長的腿,用鼻尖去碰溫南星的鼻子。
他得確認這個家裡沒有其他潛在因素能印象到他的地位。
等溫南星在一聲聲的問詢中說出正確答案後,岑黎埋在他頸窩,吸貓似地猛吸一口。
溫南星被撞得腦袋裡都是漿糊,他看不到被後人眼睛裡亮蹭蹭的眼神,很符合叢林裡那些餓得發直發綠的野狼。
隻是幾天沒見到都這樣,要是再久一點,豈不是直接把他從腦袋裡剔除了?
岑黎想著想著,擱置在一旁的手機嗡嗡地同他一起發出共鳴。
他不耐煩地‘嘖’了聲,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在響個不停,結果一解鎖,發現那是溫南星的手機。
他倆手機都給對方開了指紋鎖,不過非必要,並不會隨意地翻手機。
即使他們是親密無間的戀人,也明白要尊重個人隱私。
“有人給你發消息,四……火?”岑黎瞟了眼備注欄,“都是語音,找你有急事?”
溫南星這會兒腦子鈍鈍的,“……唔?”
岑黎把他拉起來抱到自己腿上,突如其來的懸空,讓溫南星條件反射地摟上岑黎的脖頸。
他這會兒察覺不到黑暗裡潛在的危機,他隻怕自己會掉下去。
岑黎有些惡劣地沒有給他提供足夠的支撐力,低頭去撥弄溫南星被汗浸濕的碎發。
隨後他轉了手機屏,音色暗啞地問。
“寶寶。”
“他又是誰?”
第58章
岑黎這一招確實很有效果。
溫南星短時間內壓根不想看到樂高。
也不想看見手機。
尤其是那天被人逼著聽對方發來的那幾條長串語音,每一條幾乎都是二十秒以上,讓他有一種邊做邊和人打電話的禁忌感……
溫南星下意識放輕喘氣的聲音,緩了好久才回答岑黎那句‘他又是誰’的問題。
‘又’這個字用得很巧妙,為了謹防有其他鶯鶯燕燕圍繞在溫南星旁邊,同時吸取了上一次照片烏龍事件的教訓,岑黎直白且禮貌地詢問本人。
“朋……朋友。”
話音剛落,岑黎手指輕點屏幕,語音條接著播放,像是激發了某種人性的劣根,反複折磨著溫南星的耳朵。
“星寶!我總算出來啦吼吼!快出來跟我一起嗨皮啊!!!”
三個感歎號,足以見得他有多興奮。
“什麼朋友?叫你……”星寶。
親親密密的。
他都沒這麼喊過呢。
“他是……吉他手,隊裡還有其他人……”
溫南星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岑黎哪是在好心幫他看消息,他是把幾天的冷落都討要回來了。
溫南星就這樣一隻手抓著手機,有些顫抖的指腹艱難地在輸入法上敲下幾個字,耳根都發著燙。
岑黎垂著眼睫,看著他回‘好’,又回‘我能帶男朋友嗎’。
他喉結滾動,扔掉溫南星的手機,再後麵的震動聲已經被其他聲音覆蓋,沒人管得上了。
簡直是令人喪失理智。
……
溫南星腦袋突突突,對於岑黎把他翻來覆去,一會兒折起來一會兒提起來,反複折騰忍無可忍。
他迷迷糊糊被人放進滿是泡泡的浴缸,洗了個澡,被裹著被子抱出去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
整個身體像是被拆開重組過似的,酸軟的程度讓他連抬手都成了一種挑戰。
溫南星趴在岑黎肩膀上,無意間撇過那張皺巴巴,顏色深淺不一的床單,暫且被放在沙發上,似乎是等著清洗。
客廳的地麵上鋪設著的一塊淺米色絨毯是岑黎挑選的,因為茶幾低矮,溫南星不喜歡坐在沙發上搭積木,太矮,空間也不夠,難以伸展。
而現在,那塊米色的地毯連同上麵等待人整合的積木塊,到處都散落著可疑的白色水漬。
溫南星沉默地移開目光,並且拒絕事後安撫性的親親。
岑黎狗皮膏藥似的攬著溫南星的腰,柔聲哄他,畢竟放縱的時候他也難以管控自己,頂狠了是真的沒注意到他寶貝變化的哭腔。
溫南星在陷入睡眠之前,嚴聲命令他明天把那些積木一塊塊都洗乾淨。
“洗乾淨,肯定給寶貝都洗乾淨。”
岑黎舔了舔唇角,嘴上這樣說著,實則心裡想的是最好那些已經乾涸的瘋狂痕跡一直存在。
溫南星有一點最不喜歡,那就是東西臟,亂。
他喜歡所有的物品分門彆類,連拚積木都從一而終地從最左邊拚到最右邊,不允許中途有任何一塊不協調的圖塊插入。
他喜歡有秩序,也有一點不太嚴重的潔癖。
被弄臟的話……應該不會要了吧。
大不了扔掉,再買個新的。
岑黎麵無表情地繞過那一堆東西,把床單塞進洗衣機,再卷著被子把睡熟的溫南星抱回去,美滋滋進房間睡覺-
溫南星度過了極度萎靡的兩天,在第三天下午見到了那位引起禍端的‘四火’。
“他叫四火?姓什麼?”岑黎手扶著方向盤,問。
溫南星解釋說:“周,他叫周燚,四個火疊起來的那個字。”
“哦哦,他跟你關係很好。”
“嗯?你怎麼知道?”
車內導航顯示距離機場還剩下一公裡,但預計抵達時間卻要半個小時。
沒辦法,機場擁堵,常態。
“值得你親自去接機,你一句話他能從克羅地亞飛回來,發微信都沒有時差這個東西。”岑黎一件件數。
並且最重要的是,他是溫南星真正意義上同他說起的第一個好友。
周燚也確實值得,但他們二人認識的場麵其實很奇葩。
周燚是一個喜歡滿世界跑,無拘無束的自由人,那年他初到維也納,沒有像樣的容身之處,僅僅隻帶著一腔熱血,這一點其實和溫南星特彆相似,也為他能和溫南星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奠定了基礎。
隻不過周燚更像是末路狂花。
窮儘一切都要來這處音樂之都看一看,好似瞧上一眼,他就願意放棄一切。
“他當時就抱著吉他躺在大街上,我以為是流浪漢,就給了他一點錢……”
“然後呢?”
溫南星回憶了一下:“他讓我走開,說影響到他表演了。”
“表演?”岑黎扭頭,“他什麼人?”
溫南星稍頓:“可能是……行為藝術家吧。”
專門做一些古怪荒誕的事。
岑黎:“……所以他其實就是流浪漢吧。”
溫南星沒反駁也沒給他確切的說法,隻巴巴道:“剛到國外,身上確實沒有多少現金,我借了他一點。”
沒留聯係方式,那會兒的周燚說下周這個時間點仍然在這裡,他會還錢,溫南星點點頭,相隔一周後的同一天,周燚確實還了他現金。
岑黎聽得神色複雜:“……這樣你就信了?他萬一隻是試探你一下,今天五十,明天借五百,後天五千他可能就不會還了。”
不是他妄加揣測,隻是如今這個世道,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聞言,溫南星囁喏,視線有些飄忽。
岑黎:“……你真的又借了吧。”
溫南星不可置否,因為他們有相同的興趣愛好,在音樂方麵,溫南星有理論基礎,周燚有實踐經驗,他經常出沒在各大酒吧駐唱,街頭伴奏。
但這些並不能支撐他過上更好的生活,在寸土寸金的地段,客人的小費卻遠遠夠不到日常開支。
於是每周三兼職日同時又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約定時間,還錢的時間。
談笑間,機場到了。
溫南星:“他每次都還的,刮風下雨都沒有失約過。”
岑黎:“……”
破案,他就是容易輕信彆人的性格。
岑黎泊了車,嫻熟地開車門,拿出自製的接機橫幅,同時不忘去牽溫南星的手:“走吧,去接你這位信守承諾的朋友。”
今天的天氣中規中矩,太陽高懸,但稱不上炎熱,而風很大。
機場人來人往,但是溫南星一眼就在人群裡看見了周燚。
不是眼尖,也不是好友濾鏡,而是周燚穿得很花哨,酒紅色綢緞襯衫,黑色長靴,包臀褲,左腿戴著腿環,脖頸間還有條珍珠項鏈,非常出眾。
溫南星有一種想把橫幅收起來的衝動。
但周燚已經在朝他們走來了。
“這裡這裡!星寶!!”
溫南星下意識往岑黎身後躲了躲。
周燚:“?”
周燚:“你退半步的動作是認真的嗎?”
“你看起來剛從小酒館裡出來。”溫南星摸摸鼻尖,他也沒想到幾個月不見,再次見麵仍舊炸裂。
周燚眼睛亮了一瞬:“你怎麼知道?你看到我直播了?”
溫南星沉默兩秒:“沒有。”
他拿腳指頭猜的。
“哦哦,管他的,”周燚手一揮,“快快快,給我抱抱——”
察覺到來自隔壁的涼涼視線,周燚這才偏過腦袋,繼而才發現一直與他們同框的高大男人。
“這位是?”
溫南星:“我男朋友,我和你說過的。”
岑黎簡潔明了:“你好,岑黎。”
周燚先是‘哦’了一聲,在岑黎的胸肌和板正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接著他問:“哪裡租的?一天多少錢?”
岑黎:“?”
溫南星無奈:“不要錢。”
周燚肅起一張臉,把溫南星拉到一旁。
“什麼意思,你才回國幾天就被這裡的風氣帶壞了?!炮唔唔……”
溫南星適時捂住他的嘴。
岑黎眉心狂跳:“……”
他終於明白出發前,溫南星的那句‘他有一點點狂野’是什麼意思了。
如果不是知道他們是朋友,岑黎這會兒就會上去掀翻他那隻摟在他對象腰上的手。
然後微笑,核善地告訴他:夥計,我沒砍你就不錯了:)
直到三人坐上車,周燚才接受溫南星是真的交了一個男朋友的事實。
他們相識的時間不長,兩年多,但周燚視角下的溫南星完全沒有展露過他的性取向,拒絕男生的同時他也拒絕女生。
以至於有很長一段時間,周燚確定他是無性戀。
或者未來會愛上AI也說不定。
周燚花了很長時間消化,期間他目睹兩人克製但又沒那麼克製的小動作,忍受來自好友對象的警惕眼刀。
岑黎也一樣,自從這個名字裡帶火的家夥出現之後,屬於他的地方都被他霸占了去,吃飯要坐一塊,走路要貼著走,連晚上睡覺的另一半房間都變成了他的地盤!
叔可忍,嫂不可忍。
岑黎思考著今天晚上要怎麼把自己男朋友偷回來。
但周燚顯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他今天的穿著打扮也不僅僅是為了麵見老友。
難得在海邊一趟,周燚還是很想出去進行一些活動的。
奔波的一天都在趕路中進行,他們正坐在海邊的露天小飯館前吃晚飯。
看著遠處的淺灘,周燚突然蹦出一個想法:“我想跳水!”
溫南星:“那是海,不是泳池。”
周燚:“懸崖跳水,多刺激啊!”
溫南星:“……”會淹死吧。
海邊有人在用最簡單的三角鐵和酒杯自製樂器進行現場創作,叮叮當當一陣清脆,成了獨特的背景音樂。
“這麼大把的美好時間不能浪費啊,不然我們去蹦迪?”周燚又興衝衝地提議。
溫南星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周燚攤攤手,起身:“好嘛。我去看看有什麼小酒。”
岑黎眯著眼睛,湊近溫南星耳邊問:“他不用倒時差的嗎?”
“可能有些人天生不需要那麼多睡眠吧。”溫南星說,“他就是這樣的,適合站崗。”
岑黎會心一笑,碰碰他微涼的手臂,接著道:“晚上有點冷了,我去車裡拿件衣服。”
溫南星點點頭。
周燚回來,手裡抱了好幾瓶花花綠綠的玻璃瓶。
“喝什麼?”
溫南星認準熟悉的橘子汽水,周燚順手拿筷子就把瓶口開了,遞給他。
“你這是直接齋戒了吧,白人飯已經夠難吃的了,咱們就不能對自個兒好一點嗎?”周燚看到他甚至沒動桌上的辣炒花蛤和宮保雞丁。
隻吃了兩筷子清蒸魚。
周燚敏感肌:“還是說你是因為要保護脆弱的小花——”
溫南星緊急製動:“你替我吃吧,多吃點。”
周燚腮幫子被塞得滿滿,含糊道:“暴殄天物啊都是暴殄天物……”
溫南星總覺得他這話是一語雙關。
音樂聲吸引來了很多遊客駐足,周燚很久沒聽過這樣寧靜的聲音,有節奏的海浪,持續不斷的風聲,他難得有些想打瞌睡。
“其實我剛準備離開家,離開渾渾噩噩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的時候,舍不得居多,就算我的家庭都那樣不堪了,父母都……算了不提他們,沒意思。”
“說到哪了,哦,反正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不該出現的離彆之情總不合時宜地蹦進我的腦子,所以我們才能成為朋友吧,一樣的……迷茫,一樣眼睛裡沒什麼追求但又……堅定?很奇怪的感覺,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溫南星收回停留遠處的視線,扭頭看他,他覺得周燚的已經快要閉上眼睛睡著了。
隻是本能地在講話,仿佛對麵坐著的是樹洞。
“好吧恭喜你,你又看見了我脆弱的一麵,我瞎掰咧咧,你也就隨意一聽,總之……”周燚停頓一下,“唉,這一趟,我能跟他們吐槽,說你變了很多。”
溫南星:“很多?”
他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臉。
但其實不是外貌。
周燚頷首,擲地有聲地重複:“很多。”
“如果把曾經的你比作一隻懵懂的,隨處亂撞的雛鳥,那麼現在的你……”
周燚看著他的眼睛:“應該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