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誰起了個頭,一個個漢子起勁地喊著:
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撐船來接郎。
問郎長,問郎短。
問郎此去何時返?
趙一悔看到了顧正臣,帶著蘇先秦走了過來。
蘇先秦見顧正臣等人聽得認真,便解釋道:“這是福建古老的民謠《月光光》,據說唐時就有了,一直流傳至今。”
顧正臣點了點頭,走向乾活的漢子,漢子們見官員來了,便收了力,一個個站著,有人認出了顧正臣,一口一個顧青天。
“今日可領足了米?”
顧正臣笑嗬嗬地問道。
帶頭的周厚衣憨笑:“都領足了。”
顧正臣又問:“沒人抽你們鞭子吧?”
周厚衣等人連忙說沒有,甚至有些人還拍著赤裸的胸口,露出滿是汗的脊背,證明沒挨打。
農夫王二柴對顧正臣說:“顧青天,如今沒監工在耳邊嘮叨,也沒鞭子催促,可咱們這群人乾活更是起勁呢,每一個懶惰漢子,誰敢偷懶,咱們就饒不了他!”
周厚衣連連點頭,跟著說:“以前監工在時,咱隻感覺渾身刺撓,乾活使不上力,心裡總憋屈得很。可如今沒了監工,這乾活,就和給自家蓋房子差不多。”
林唐臣聽著眾人一言一語,眉頭緊鎖。
多年以來固有的認識在他們的話語之下顯得滑稽且可笑。
“咱服徭役七次,就沒這麼舒坦過。”
“上麵讓我們三天打好地基,嗬,咱們打算著兩天就乾完。”
“以前挖河修牆,把我們當犯人盯著,不讓我們吃飽,還動輒打人,如今乾活可就有個人樣了。”
七嘴八舌,聲音如斧,劈開了曾經自以為是的觀點。
林唐臣難以置信,問道:“難不成你們願意服徭役,待在家裡休養生息不好嗎?”
“這位官爺說笑呢。”
“可不是。”
“隻要府衙管咱們吃飽飯,不給發錢,咱們也願意乾活啊。”
林唐臣皺眉:“為何?”
周厚衣笑了,對林唐臣解釋道:“自然是給家裡省下一個人的口糧,眼下還不是農忙時,成日待在家中,那不是吃白食?我們省一口米,孩子就能多吃一口,我們省一個月米,孩子能多兩三尺布呢。”
王二柴直言:“是啊,往年府衙征徭役,可不給發糧,糧食全煮鍋裡了,全他娘的稀粥。可今年呢,不僅每日早上給糧,每日吃的糧還不算在其中,管飽了吃。咱們這次做工回去啊,能給家裡帶一袋子米回去呢,若是多乾幾日,說不得今年夏稅的糧食都有著落了。”
林唐臣臉色蒼白。
顧正臣與眾人寒暄一陣後,帶聶原濟、林唐臣等人走至空曠處,看向林唐臣,嚴肅地說:“百姓都渴望過好日子,至少是一家人不挨餓,有衣穿。隻要有機會省一點,掙一點,他們就願意去做。你也知道,府衙現在堆積了很多錢糧,而這些錢糧大部分都是來自泉州府的百姓。”
“那些錢糧入了賬,誰都不可能私自分給百姓,用什麼法子將錢糧還給百姓,唯有徭役!林通判,你希望的是不擾民,留民休養,可你有沒有想過,百姓並不怕徭役之苦,怕的是吃了徭役的苦還一無所獲,甚至是背上債!”
“其他人征民徭役是為了什麼,本官且不論,但我在泉州府征民徭役的目的就這麼簡單,誰乾活,誰拿錢糧,誰乾活多,誰拿錢糧多。這一點或許與你們的認識相左,但你們要清楚,我顧正臣不是為了什麼政績,不是為了什麼官聲,為的是這裡的百姓!”
“判斷政令是否合理的標準,應該是看看這政令有沒有為民著想,有沒有為民謀福,而不是什麼各種各樣,大是大非的道理!沒那麼多道理可講,隻要著眼於泉州府三十萬百姓的好,那就是最大的道理!”
林唐臣聽著這一番長篇大論,心頭滿是震驚。
聶原濟肅然起敬,挺著胸膛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他雖然隻有二十出頭,沒有幾十年的官場資曆,可他的覺悟、他的認知,遠遠超出了許多官吏。
三十萬百姓的好,就是最大的道理!
擲地有聲!
如雷貫耳!
林唐臣終是聽明白了,雙手抬於身前,彎腰深深作揖,沉聲道:“林某——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