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我這一次有沒有轉到子彈?
猜?他要怎麼猜?
向宏光真的很想保持鎮定,也是真的很想不那麼丟臉,可是他辦不到,心臟劇烈跳動著,那動靜瘋狂到這顆心臟幾乎要從胸腔裡突破而出,他不自覺地吞咽著唾沫,喉結來回滾動著……
緊張與恐懼的情緒,幾乎可以說是無處遁形的。
向宏光已經哭不出來了,他甚至莫名覺得有一股麻木的感覺,讓他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甚至連臉頰上的豁口似乎都不疼痛了一樣。
她每一次開槍之前,都要叫他猜,前兩次他都猜對了,她真的轉到了子彈……可是那並不是因為他真的覺得她轉到了子彈,而是因為他不能打賭裡麵沒有子彈然後任由著她對自己的母親和愛人開槍,所以才不得不故意挑釁她、激怒她,讓她衝自己開槍。
而且向宏光心裡清楚,她並不在意他猜的是什麼,也不在意他猜的對不對,她似乎就隻是為了戲弄他,並享受戲弄他的過程。
就像是現在,尚且溫熱的槍口抵在了他的眉心,然後……她叫他猜。
“我……”向宏光遲疑著開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還真是比一般人聰明,就像是現在,他希望自己冷靜,思索到了某些東西的他,就讓這股冷靜像是一盆水,將沸騰的驚恐澆滅了。
向宏光直視著闞青桐的眼睛,一字一頓:“我猜沒有。”
他真的不是隨便亂猜,一共就隻有三顆子彈,裴秋芸這個瘋子剛剛已經打出了兩槍了,她現在就隻剩下一顆子彈,也就是六分之一的概率。
向宏光不相信裴秋芸的運氣可以那麼好,次次都轉中了,二分之一的時候,她轉到了子彈,三分之一的時候,她還是轉到了子彈,難道六分之一的時候,她還能轉到嗎?她有這個手氣,她怎麼不乾脆去洗劫福利彩票?
當然,萬一裴秋芸真的是個什麼鬼東西,不是個活人的話,那一切超自然的、超唯物主義的現象出現,他都可以理解。
向宏光最大的底氣就是對裴秋芸這個突變奇行中的突擊分析,她憎惡他們,這是肉眼可見的,她想要玩弄他們,這是切身感受的,她暫時還不想讓他們死……這是向宏光基於這一切經曆所做出的判斷。
於是,向宏光閉上了眼睛,做出了一幅無所畏懼的模樣:“開槍吧。”
闞青桐剛剛一直靜靜地看著他表演,他的表演對她而言似乎和鳥兒表演彈舌、猴兒表演爬樹、狗子表演轉圈差不多,除了逗樂,並無他用,但是很顯然,對於向父和向母等人而言,向宏光的表演極具安撫人心的作用。
向父和向母都似乎已經確信了向宏光的判斷,畢竟他剛剛兩次都預判對了,然後這一次還如此的自信,且有中迷之篤定,向母甚至都表現出鬆了一口氣的模樣,以為裴秋芸真的隻是想要發脾氣搞他們,而不是想讓他們死。
闞青桐覺得這場表演很好,如果甕家駿能夠堅持多那麼一兩分鐘,不要那麼快就昏過去,那麼他應該在這個時候出言瘋狂嘲諷一下向宏光,瘋狂的打擊向家人的迷之自信,她會覺得更好。
她淺淺的抿唇笑著,那笑容清淺中又帶著一絲絲的嬌俏:“阿光哥哥,你呀,真是個小傻瓜——”
“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廢蛋慘叫加一。
“答案當然是有子彈呀,明明已經向你證實過我的實力吧,你呀,真是的,笨死了~”
從始至終,她臉上的笑容就沒有變淡一分一毫,她笑得真誠又懇切,好像眼前這個,真的就是她喜愛的情郎。
女生打情罵俏一樣的嬉笑摻在這令人頭皮發麻的慘叫聲裡,格格不入的同時,更瘮人了。
向宏光整個人直接倒地,和剛剛的甕家駿如出一轍地捂住了某個重點部位,捂住了那象征男性尊嚴至高地的手,想用力又不敢用力,他全身不自覺地像是蝦米一樣蜷縮了起來。
痛苦的哀嚎無休無止。
“啊,我的……我的……爸媽,救我……”
“好痛,好痛,我要廢了啊啊啊……”
哪裡還有什麼冷靜,哪裡還有什麼鎮定,向宏光的眼淚PradaPrada地掉了下來,像個被胡亂塗鴉後又剪了個稀巴爛再隨意丟在了臭水溝裡的破布娃娃。
那邊的向父向母反應過來之後又是好一通尖叫。
向母連爬帶滾地滾了過來,似乎已經不管不顧了,心裡眼裡隻有自己兒子的安危,可惜她沒什麼力氣了,撲通一下就地栽倒,老半天爬不起來。
向父則站在原地渾身顫抖、不可置信,用一中難以言喻且目光炯炯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向宏光已經被鮮血完全浸泡了的襠部,在他的條件反射所反映的信息裡,兒子的痛苦,似乎沒有兒子的某個部位更重要。
昏暗、鮮血、慘叫、哀嚎……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個扭曲的、完全靜止的恐怖空間。
在這宛如人間煉獄的一片狼藉裡,在這血腥如罪惡之花瘋狂綻放的修羅場中,闞青桐微微揚起了嘴角,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真心實意,那麼燦爛。
她俯身看著比被痛打八百遍的野狗都更狼狽不堪的向宏光,巧笑嫣然:“我還是很愛阿光哥哥的,對吧?剛剛對準的可是腦袋,要是真就這麼開槍,那阿光哥哥豈不是得要紅的白的四處亂濺?”
“那怎麼行呢?我怎麼會舍得讓你死呢?”她的那漂亮明媚的大眼睛裡,滿滿都是心疼和悲憫,“所以你瞧,我多愛你呀,我還挪開了槍口呢,嘻嘻~”
“不用謝我哦,我愛一個人啊,向來是不求回報的呢!”說著說著,闞青桐居然“噗嗤”一聲笑了,然後擺了擺手,“咳咳~不好意思啊,太久沒有演戲了,有點生疏,彆在意這些細節,我們繼續?”
視野已經完全模糊成一片的向宏光根本看不清這人的眼睛,他隻看到了她那俯身的姿態,輕蔑極了,仿佛在睥睨著一條死狗。
他是個活人啊,他是一條生命啊,可是呢,他完全沒有感覺到這個女人對生命有任何敬畏之心,她燦爛天真得比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孩子更殘忍,更可怕。
她從一個會讓他“死”的部位,轉移到了一個會讓他“生不如死”的部位,那麼殘忍,那麼可怕,她還說“不用謝”,還說“愛他”,她似乎還滿臉的“心疼”!
完了之後她自己還笑場了,笑場就算了,她還一本正經地覺得自己笑場無關緊要……
所以,她把這一切,都當做是一場遊戲!
“啊啊啊彆過來,你彆過來,救命,爸媽,媽!媽!救我——”大概是失去了那金尊玉貴的身份象征,男人就做不成男人了,非得要向太監的方向進擊而去,現在的向宏光也完全失去了剛剛的冷靜和自信。
他渾身血淋淋的,被闞青桐一個笑,嚇得滿地亂爬,就想要遠離她。
“鬼!你不是人,你是哪裡來的孤魂野鬼!”他一邊爬,一邊像是得了失心瘋似的叫嚷著。
那邊向母撕心裂肺地喊著“放開我兒子!”,並衝了過來。
闞青桐眼都沒抬一下,一腳將滾過來的向母踢飛,向母痛得大呼一聲,然後一頭滾進了遊泳池裡,遊泳池傳來一聲“噗通”,接著是向母驚慌失措喊救命和溺水“咕嚕咕嚕”的聲音。
到處亂爬的向宏光仿佛得了失心瘋一樣,隻會喊著“爸媽救命”“我廢了”“怎麼辦怎麼辦”,他甚至連自己親媽快淹死了都無法識彆到,依然像蛆蟲一樣亂爬亂滾,蹭得本來就一塌糊塗的地麵更加腥血糊糊。
向父再怎麼狠心,也狠心不到看著自己的老婆淹死在自己眼前,他咬牙跳了下去,於是遊泳池裡又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闞青桐那雙清亮的杏眼中充斥著漫不經心,就這般百無聊賴地看著,向父明顯年紀大了,明明他被折騰得最少,但是偏偏他遊個泳都有些力不從心。
“那是因為他腦殼被你打破了,手又被你紮穿了。”2022冒泡。
聽到它的聲音,闞青桐似乎有點高興,左邊嘴角一翹,明豔的麵容上滿滿都是得意的神色:“怎麼樣,爽嗎?”
那模樣,似乎是個等待著一百分的傲嬌好學生。
“唔……怎麼說呢,”2022好像在斟酌著字句,“好像確實比原來爽?”
2022好像確實不明白為什麼場麵搞成這樣難看,但好像真的更爽了。
“為什麼會感覺很爽呢?明明‘雙黃蛋’那麼辣眼睛。”2022憤憤不平地挑刺,它是真的不想承認自己的劇本是毒瘤。
“雙黃蛋……?什麼雙黃蛋?”闞青桐挑了挑眉,不是她猜測的那個意思吧?
“好吧,我說錯了,應該是‘四黃蛋’,他們應該是一人有兩個蛋來著,”2022的聲音很低,近乎於喃喃自語,又有些唏噓感歎,“雞飛蛋打,兩雞飛,四蛋打,嘖嘖嘖,精彩!”
闞青桐:“……”
甕家駿捂住襠部昏迷的鬼樣,和向宏光滿地亂爬又哭又叫的不成鬼樣,她是真的沒眼看。
而2022的滿口騷話神奇比喻,她也恨不得自己沒耳朵聽。
不遠處,遊泳池的另一頭,向父終於把自己的老婆給救了上去,現在正努力地給向母按壓腹部,做人工呼吸。
怎麼說呢,向父的手心被她紮穿了,這會兒他一用力,闞青桐就瞅見了向母腹部嘩啦啦地堆滿了殷紅的血水,還挺有趣的,於是她就笑了。
“哇你居然還笑,你這樣真的好像魔鬼哦。”
闞青桐的笑容淡了下來,她不喜歡“魔”這個字眼。
其實2022的吐槽,闞青桐已經習以為常了,不,應該說,這一類“評價”,她已經習以為常了。
世界總是不公平的,他人無緣無故地狠狠傷害了你,但你應該原諒,你原諒是理所當然的,你原諒才顯得你心胸寬廣,以德報怨。
你不能不原諒,你說你無法諒解,那你心胸狹隘,你這中小肚雞腸的人活著一定很累吧?
你更不能選擇報複,倘若你說“我不僅不原諒我還要報複”,那你一定會被冠上“睚眥必報”的惡名,旁人還會幫你繼續“揚名”——你這樣可怕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得罪你了,應該遠離你。
比起前麵這些,你更不能做的是用狠辣的手段報複回去,縱使他人對你的傷害是你報複的千倍萬倍,但是你也必須得要遵守那諸多如同狗屁一般的或明或暗的“規則”,但凡你的手段“過激”了那麼一點點,縱使你的報複的手段比不上對方的九牛一毛……你也同樣會被蓋上“宛如惡魔”的標簽。
這個世界真奇怪,不是嗎?
闞青桐咧嘴笑了,白如珍珠一般的上齒更映襯了笑容的燦爛,簡直令人目眩神迷。
世界真奇怪,如果被傷害的是女人,那世界會更奇怪,因為那些苛責,會僅僅以“你是一個女人”為理由,而加重千萬倍。
就比如闞青桐的此時此刻,向宏光從一開始就辱罵她狠毒,即使那時候她還沒開始和他們玩遊戲,隻是把他們綁了起來而已,而他明確知道自己對裴秋芸做了什麼虧心事,卻還是有底氣理直氣壯地指責她是“惡魔”。
世道總是如此地令人疑惑,倘若是個男人手段狠辣地報複了仇人,縱使有無數人會唾棄他手段狠辣宛如魔鬼,那也會有另外一些人支持他,甚至是崇拜他——“無毒不丈夫!”“有仇不報哪裡算得上是男兒?”“好男兒當快意恩仇!”“男兒臥薪嘗膽,值得稱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挺好的不是嗎?當一個坦坦蕩蕩的壞男人也不錯。
可是但凡這男人,換了個性彆,變成女人,那就算是捅破天了。沒有人會誇你“無毒不女子”的,他們隻會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你,因為“最毒婦人心”,明明是你隻是有仇報仇,但是你手段如此狠辣,你依然是“蛇蠍婦人”“心腸歹毒”“惡婦毒婦”“老虔婆”……
就像是今時今刻,明明2022最是清楚這些人對“她”,他們又究竟殘忍地對裴秋芸做了什麼,而她所報複回去的,可有十分之一?可是儘管如此,2022還是條件反射地說她是“魔”。
倘若這不是一個劇本的世界,報複的女人也不是她這樣有自保能力的人,那後果會更嚴重。
你以為一個女人這樣報複之後,隻是被唾罵辱罵而已嗎?那當然是不夠的,敢於報複的女人,就像是這個世界的異端,而異端,就要被鏟除!他們會說“如此狠辣的人,縱然是在報仇,也恐怕早已經失去了本心,焉知其不會禍害他人?”,所以不如先下手為強,把格格不入的異端湮滅在其萌芽時期。
真是可笑啊,闞青桐漫不經心地想到,明明那些指著她大罵特罵的嘴臉,如今回憶起來早就已經模糊不清了,可她卻依然覺得這一切可笑如初。
闞青桐大抵是很不甘心的,群雄逐鹿,天下之爭,自然是血腥的,談什麼仁義道德,豈不可笑?更何況明明當初那麼多的陰謀陽謀,那麼多的縱橫捭闔,是她和兄長一起執行的,甚至她的兄長才是操縱全局的人,而她不過是從旁協助,努力學習的輔助罷了。
可是兄長飛升後,那些狗東西為了阻止她登上太女之位,便以那些明明稱得上是她的“功勳”,她的“榮耀”的過去,作為攻訐她的借口,於是見證了她的強大的東西,成了她心狠手辣不堪為帝,無法體恤民眾,必成暴君的證據。
她的功勳與榮耀變成了她性情暴虐的見證,而她兄長的功勳依然是功勳,榮耀也依然是榮耀。
雙標到令人發笑。
諸多往事實在並不令人愉快,闞青桐便收回了思緒,她似乎有些恍然,開口的時候依然平靜溫和:“不要說我是魔,我不喜歡彆人說我像魔。”
權當是這個小係統什麼都不懂吧,畢竟它甚至認為自己的劇本很好,女主角裴秋芸應該是覺得“爽”的。
更何況那些往事時間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久到闞青桐忘記了這些“千夫所指”的同時,也忘記了可惡的“千夫們”人頭落地,血染柴市口幾日幾夜洗不乾淨時的快意。
闞青桐慢慢地掏出了手機,一邊打妖二零一邊說:“狠辣也好,惡毒也好,惡鬼也好,諸多辱罵於我毫無意義。”
電話還沒通,闞青桐依然淺笑盈盈:“任何一個躡足高位的人,都不是會被這些不痛不癢的辱罵操控的人。”
事實恰恰相反,高位掌權者,才是玩弄這些道德評價的人。
她也曾困惑過,可是抽絲剝繭後,一切都並不難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道德羞辱他人,因為他們的道德水平十分高?不不不,當然不是那麼虛無縹緲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是樸實無華的,因為——利益。
闞青桐其實能理解那些狗東西們的心思,比起追隨著自己的兄長四處征戰,威名赫赫的她,當然是她那足不出戶的弟弟更容易對付,比起天資絕佳,心思深沉的她,當然是她那天資平庸,涉世未深的弟弟更好操控……所以他們攻訐她,他們不希望她當上皇帝,他們希望下一個皇帝是個好對付、好操控、好拿捏的皇帝。
可是闞青桐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們攻訐她的借口——因為她是女人。
同樣是殺人如麻,她兄長是力量強大,到她那就成了心狠手辣;同樣是機關算儘,她兄長是足智多謀,到她那就成了心思深沉……
闞青桐輕笑了一下,按照現在的流行語來說,應該是——就你媽離譜!
“對、對不起……”2022要是有實體,這會兒應該和向宏光一樣把自己給蜷縮了起來了。
“我不是辱罵你,我剛剛其實是想誇你來著……”雖然現代社會有點詭異,褒義貶用,貶義褒用,魔鬼什麼的,究竟是表揚還是批評,真的就全看語境了。
不過現在看起來,它家宿主很討厭“魔”,僅僅是討厭彆人說她像“魔”,而不在意這說法裡頭究竟是稱讚還是貶損。
明明它家宿主那麼溫柔的,說話也細聲細語的,語調也是緩慢的,可是它還是覺得她好有威懾力,好嚇人啊嚶嚶嚶,難道這就是傳說中麵和心狠的昭明太女嗎?
闞青桐輕笑:“沒關係,我沒有生氣的。”
她的笑很溫柔,瑟縮自閉的2022相信了她的話,覺得她沒有生氣,還原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