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聽了鹿溪的話,不由一怔,失聲道:“他們也是後天出發?”
楊沅還真不清楚坤泰他們出海的時候。
坤泰他們要去南洋搜集珍貴大木,這件事不能等到楊沅這邊斬斷宋金之間的走私線之後才進行,時間上來不及。
楊沅已把此事交給鹿溪負責,所以沒有包辦一切、過問一切,那樣鹿溪始終依賴著他,又如何真正主持一方。
隻是他沒有想到,雙方竟不約而同選擇了同一天出海。
鹿溪道:“要不我告訴鴨哥一聲,叫他們錯開時間?”
楊沅想了想,搖頭道:“不必。他們出海的日子,定然也是精心挑選的黃道吉日。
若貿然改期,不免挫了銳氣。坤泰那邊,也不能再拖了。”
“可是……”
楊沅笑道:“你以為那大海是和大江一般的寬闊麼?
一進大海,一片汪洋,兩支船隊很可能連個影子都看不見,沒影響的。”
“嗯……”
聽楊沅這麼說,鹿溪稍稍寬心,隻是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楊沅,眼波流動如霧。
楊沅沒有對她說過自己這邊的詳細計劃,他要以身為餌,跟在蕃船上。
所以,在鹿溪心中想來,這是樞密院機速房和皇城司的聯手行動,又有水軍接應,應該很安全。
可即便如此,又怎能毫不擔心?
隻是,她也明白,二哥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不可能一方麵追求著富貴、榮華與權力,一方麵卻不去承擔任何風險。
那種投胎投的好的人,實在太少太少。
不過,她不想說出心中牽掛,那除了給二哥增加心中負擔,毫無益處。
她的父親上戰場時,母親的表現她都看在眼裡,哪怕那時她還很小,她也記得很清楚。
母親從不在父親麵前抱怨,或者在他踏上征程的時候,哭天抹淚地訴說她的恐慌與牽掛。
每次,都是當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長街儘頭,母親的淚才會流下來。
每次,當父親從戰場歸來,母親迎接他的,永遠都是一張笑臉和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
她,也要學著做一個能分擔、能承擔的好妻子。
“怎麼了?”
楊沅還是察覺了異樣,輕輕勾起鹿溪的下巴,審視地詢問。
他覺得鹿溪的眸子裡似乎藏著千言萬語,有說不完的話要對他講。
鹿溪輕輕搖了搖頭,忽然對他甜甜一笑:“那我祝二哥,馬到功成!”
說完,她就踮起腳尖,雙臂柔柔地環住了楊沅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下了甜甜地一吻。
楊沅輕輕擁抱住了她,在她的發絲上輕輕一嗅,帶著笑音兒說:“這吻,蔥花味兒的。”
楊沅的說笑,換來鹿溪不依的一聲嚶嚀。
感傷忽然便散了很多,或是被蔥花衝得淡了。
……
西湖群山中,有一處形若雞籠的山包,雞籠山。
山坡上,濃蔭之下,有一片墓地。
墓地前,有兩群手執火把的人正在沉默地對峙著,唯有火把上的鬆油,在燃燒中發出劈啪的聲音。
北條大翔和坤泰站在人群後麵,沉默地看著。
北條大翔神色漠然,坤泰時不時就鬼祟地回頭看上一眼,身後就是一個個墳包,讓他覺得鬼氣森森的。
徐大年等一批年輕力壯的年輕人頂在最前麵,他們都是鴨哥從水性極佳的弄潮兒中招募來的漁民船夫。
鴨哥告訴他們,要購置大船、遠洋貿易,拉他們一起乾……
他們當然知道遠洋貿易很賺錢,至於海上的風險,他們倒是毫不擔心。
他們哪一天不是在風浪裡討生活?
隻要生活能更好,他們又何懼那風浪比錢塘大潮更凶猛。
隻是,不管是大海船、昂貴的貨物、遠洋的渠道和人脈……
所有這一切,都不是他們所能擁有的。
他們隻能擁有一條最多載起兩三人的小船,終其一生飄泊在江湖上,勉強求一個溫飽。
現在,鴨哥給了他們這個機會。
風波浪裡走一回,賺回來的就是他們全家五年、十年的收入甚至更多的收入,所以他們毫不猶豫地就來了。
誰會放棄這樣一個改變自己和後人命運的機會呢?
鴨哥還要等出海之期,在此之前,他在城裡沒有足夠大的地方安置這些兄弟。
“陸氏騾馬店”雖然開的是大車店,但是位置好,生意一向不錯,店裡沒有那麼多的空鋪位。
所以,鴨哥就把他們帶到了自家在鄉下的老宅,結果碰上了今晚這檔子事,他們自然沒有不出頭的道理。
今夜與他們對峙於墳場的都是鴨哥的族人。
起因是,鴨哥家那隻老狗壽終正寢了。
鴨哥帶著招募來的兄弟回老宅安置時,做了一具小棺材,把狗爺盛斂,帶回了鄉下,埋葬在他們這一房的墓地裡。
可是,這事兒被上山摘榛果的族裡人看見了,回去一說,引起了很多族人的不滿。
那是家族的墓地,是埋人的,你埋狗,成何道理?
這不是要壞了陸家的風水嗎?
因此,一群族人衝上山來,要把狗爺的墳刨了。
鴨哥當然不乾,那是他的救命恩狗,是他三個頭磕在地上,正兒八經認下的乾爹!
就這麼著,雙方對峙起來。
也虧得鴨哥帶了一幫兄弟回老宅,要不然,族裡人多勢眾的,他還真護不住狗爺的墳。
這墳真要被人刨了,就鴨哥那狗脾氣,指不定他能惹出什麼亂子。
雙方該說的話已經說了,該罵的話已經罵了,開打的話好像誰都占不了便宜,於是就這麼僵持在了這裡。
已經有人下山去請老族長了。
“你個小伢兒,真出息啦,跟你叔伯鬨架兒,是吧?”
老族長被人用滑竿抬上山來,一見鴨哥便沒好氣地罵起來。
“太叔爺……”
鴨哥慫了,老族長是他爹的叔爺,輩份太高了。
“太叔爺,這可不怪小亞啊,那一片兒是我這一房的墓地,我把狗爺埋自己家墳裡,關他們什麼事兒。”
“什麼他們你們的,你們不都是陸家的種?一個祖宗傳下來的子孫,這是說的什麼混賬話。”
老族長拎起拐棍兒,在他肩上敲打了一下,吩咐道:“放我下來!”
抬滑竿的兩個族裡人忙把滑竿放下,把老族長小心地扶起來。
“伱,你們幾個,到我跟前來說話。”
老族長把鴨哥和跟他對峙的領頭人喚到麵前,問了問雙方衝突的具體原因。
那個族裡人講完了經過,委屈地道:“叔爺,這可是咱們陸家的墳地,埋條狗進去,還不壞了風水?”
“風水?咱們家現在的風水很好嗎?也就小亞他爹那一房混出了點樣子。”
老族長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又看看陸亞:“你就為這,招來這麼多外人,唵?怎麼著,你堂叔要是不許,你還要跟自己的族親們動手?”
鴨哥趕緊解釋:“太叔爺,我哪兒能啊。
這些兄弟,都是我招募來的,回頭是要跟著我出海跑船的。
我們要去昆侖國,要去更遠的大食國,跑海做生意。
這不一時半晌兒的,城裡店鋪安置不下,才領到鄉下老宅子來的麼。”
“哦?你要出海做生意?”
老族長為之動容:“你……買得起大船?
買得起蕃人喜歡的絲綢、瓷器和茶葉?
你懂蕃語?到了人家的地界,你會做生意?”
鴨哥撓了撓頭:“我……我哪有那錢,哪會那些呀。
我……我也是遇上貴人了,嘿嘿!人家拿我當親兄弟,願意帶著我一起發財……”
鴨哥顛三倒四的跟老族長解釋了一番。
聽說鴨哥背後那人是個官,而且還是大宋樞密院那等至高存在衙門裡的官,老族長渾濁的老眼都迸出了光來。
老族長看看圍攏過來的族人,拐棍用力頓了幾下,山上頓時一片靜寂。
老族長道:“老話說的好,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這條老狗,救過小亞的命,小亞知恩圖報,有情有義,怎麼會壞了風水呢?
一命二運三風水,常懷恩義之心、常行仁恕之道的人,就連他的命和運,老天爺都能給他改,還會壞了什麼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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