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官家趙瑗來說,香積寺刺殺案,就是他的第一張骨牌。
他的這第一張牌,是楊沅給他精心準備的。
有了這張牌,便可以定秦檜之罪。
秦檜有罪,那麼就可以推倒一片烙印著秦係標簽,無法成功切割自保的人。
挾此銳氣,更進一步,便是昭雪由秦檜主導的最大冤案——嶽飛謀反案。
這一案件若能得以平反,就可以加大勢能,繼續一路推下去。
對台諫係統的整頓,清算主導了嶽飛冤案的罪魁主要是萬俟卨,就可以進一步削弱主和派中投降派的力量。
為嶽飛翻案,隻需要一個契機。
這個契機,現在已經有了。
所以翻案,隻是走流程的時間問題,根本談不上什麼跌宕起伏,更沒有反轉反轉再反轉。
因為,即便當初秦檜以死相逼,策反嶽飛麾下將領,指證嶽飛有罪,最終也隻有口供,拿不出任何一件有力的證據。
以至於韓世忠質問秦檜的時候,秦檜隻能惱羞成怒地回答他:“莫須有”。
現在要翻案,隻要把當初的審訊、定罪流程再梳理一遍,就能清楚當初的判案流程是何等的不靠譜。
因此這平反過程,不存在任何跌宕起伏。
那一聲驚雷,是要在為嶽飛將軍平反之後,才能爆發出來的。
現在,趙瑗正有意地控製著平反的節奏,以便為他下一步出手騰出準備時間。
首先,他要搶在嶽飛昭雪之前,便先完成一撥官員的調整、任命。
有些官員,是要在為嶽飛將軍昭雪之後才能處理的。
而有些崗位,卻要在嶽飛昭雪之前進行調整才會更順利。
這是一種鬥爭策略。
因為不管主戰也好,主和也罷,隻要是出於公心,出於對敵我形勢的客觀判斷,那麼你就是在為朝廷獻計獻策。
掌權者不能以此為由打壓異己,否則那與秦檜何異。
要打擊的,是出於私利,權衡個人利弊從而做出戰或和的選擇的官員。
這樣的官員,即便是主戰的,他和主和的也沒什麼區彆,都是公器私用的奸臣。
萬俟卨現在的處境很尷尬,這就是趙瑗需要搶在嶽飛將軍昭雪之前先進行一撥人事調整的機會。
因為一旦萬俟卨定罪下台,換一個首相上去,以現在朝中夠資格上位的人選來說,很可能還是一個主和派,極大可能就是沈該。
沈該是出於公心而主和的,他問心無愧便理直氣壯。
一旦官家想調整朝中主和、主戰兩派力量,他就可以站出來以不可不教而誅為由堅決反對。
反倒是萬俟卨這老賊現在坐在首相的位置上,正在惶惶不安。
這時候官家做出的一些調整,他反而不好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反對,那就更有運作空間。
……
萬俟卨麵對眼下的局麵,自然是不甘坐以待斃。
秦檜之死,對他是有益無害的。
他被秦檜打壓了十多年,才剛剛被調回朝廷。
秦檜刺殺官家一案,和他全無乾係。
如此一來,他就能穩坐釣魚台,甚而還能全盤接收秦檜留下來的政治遺產,成為主和陣營新的的領袖。
但是,嶽飛一旦翻案,就能掀翻他屁股底下那張還沒焐熱的首相寶座了。
對此,萬俟卨又沒有任何理由阻止。
所以,萬俟卨最終也找到了他的第一張骨牌:新科狀元——楊沅。
是楊沅在殿試時,當著在京三品以上大員,當著一百五十六位新科進士,君前奏對。
以如何應對金國野心的話題展開,最終把昭雪嶽飛之冤,作為破題的關鍵。
從而引發了之後一係列變化。
萬俟卨沒理由阻止為嶽飛平反,但他可以想辦法狙擊楊沅。
隻要讓楊沅“倒下”,就能讓年輕的官家那顆發熱的腦袋冷靜下來。
隻要年輕氣盛的趙瑗,一如當初年輕氣盛的趙構,在遭受當頭一棒之後,能夠迅速認清宋金之間的巨大差距,放棄主戰力場,那麼他這個首相就穩了。
因為官家需要他坐在首相這個位置上,以此向金國表明大宋主和的決心,從而打消金國的疑慮。
讓楊沅倒下,當然不是從肉體上倒下,那倒毫無意義。
讓楊沅倒下,隻能是扼殺這位新科狀元的政治生命。
隻要官家屈服於金國的壓力,被迫犧牲楊沅,那麼官家登基的這三把火,最多也就燒到為嶽飛平反為止了。
無法更進一步,把他踢下去。
問題是,楊沅作為他的第一張骨牌,站的太穩當了。
萬俟卨發動台諫,想要攻訐楊沅,卻發現楊沅實在沒什麼把柄可抓。
私德上,楊沅為亡兄守孝,原定的婚期已經延至今年八月,沒有問題。
至於說丁憂,製度上隻有為父母居喪才必須丁憂,而且丁憂對於武職要求更加寬範。
楊沅又壓根兒沒有從政的經曆,找不到他在執政上的錯誤。
迄今為止,楊沅做了十年的秘諜,半年的機速房承旨,不到一個月的禦龍直都虞候。
在此期間,他沒什麼毛病,反而破獲了金人宮廷傳信案、大食商人走私案、馬皇弩失竊案,功績不少。
唯一的汙點,就是他為了一個女人和同僚互毆。
可是楊沅中了狀元以後,這件事居然被傳成了讓人津津樂道的一樁風流韻事,就離譜。
這種情況下,多做多錯,所以萬俟卨稍做嘗試,便停止了對楊沅的攻訐。
之後他隻做了一件事:上疏言事,認為楊存中不該擔任樞密使。
他的理由是:楊存中曾長期督管三衙禁軍。
如今三衙禁軍的馬帥、步帥、殿帥,都是他的老部下。
因而楊存中理應避嫌。
官家對他的這份奏本留中不發,萬俟卨也就不再提了。
因為他很清楚,皇帝此時必須牢牢把握兵權。
而楊存中已經偌大的年紀,又一貫忠於皇室,官家不可能猜忌他。
眼下,官家沒有彆的合適人選可以放在這個重要職位上,是絕不會讓人動楊存中的。
萬俟卨上這道奏本的唯一目的,隻是想讓朝野彆忽略了楊存中的存在。
你們不是正在為嶽飛平反呢麼?
那好,你們可彆忘了,楊存中是嶽飛的監斬官。
楊存中當初是接了聖旨去做監斬官。
不管他是因為愚忠也好,還是不想因為抗旨而被罷官,把兵權拱手讓與秦檜。
他做不做這個監斬官,都改變不了嶽飛已經被定罪謀反,要予以處死的結局。
可萬俟卨不然,他當時是禦史中丞。嶽飛的冤獄,就是他一力促成的。
是他誣陷嶽飛虛報軍情以及逗留淮西等罪狀,是他判決嶽飛父子和張憲等人死刑。
從來冤案平反,都是追究判決死刑的法官的責任,沒有追究執行死刑的法警責任的。
萬俟卨此舉,隻不過是聊勝於無的攪混水,他真正的指望,在金國。
第五病已已經返回金國有一段時間了,如果金國有所行動,近日就該有消息傳回來了。
萬俟卨如今隻能挾金國之威,推倒楊沅這塊骨牌。
隻是,這北風,吹來的實在是太慢了一些。
……
楊沅去劉家赴宴時,想著自己雖然沒有做成去金國的“賀正旦使”,但這好歹是劉家對自己的一片美意,不好空手登門。
所以,他就帶了幾盒自家產的上好炒茶,還有幾匹繡了異域風情的花紋的錦緞。
劉家,劉老太爺把酒宴設在了花廳。
一則,花廳飲宴,顯得對客人更加重視。
二則,劉家沒多少人,花廳就坐也更熱鬨些。
劉老太爺辛辛苦苦耕耘半生,生了六個女兒一個兒子。
聽著挺熱鬨的,但女兒都嫁出去了,家裡就剩一個男丁。
如今小六被遣散出宮,回了娘家,劉家才算多了口人。
要不然,能陪楊沅飲宴的,也就隻有老兩口加劉商秋一個人了。
玉腰奴畢竟是妾,雖然家宴的話,女眷也可以參加。
但是囿於玉腰奴的身份,就不太合適。
因為一些地方和人家,是有以妾待客現象的,為了避嫌,就不好要她作陪。
老劉巡視一番,見一切準備停當,就在花廳坐了下來。
老劉對夫人道:“這楊狀元是嫣然的救命恩人,一會兒楊狀元到了。
叫嫣然也去迎接一下吧,叫她兄弟在大門迎接,嫣然在二門相迎便是。”
劉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我自省得,早就囑咐他們姐弟了,還用你操心。”
她想了一想,又對老劉道:“她大姐捎信回來,說他們那兒有位士林中頗負名望的先生,已經鰥居一年有半了,今年也才四十九歲。
她想問問咱們的意思,看要不要給小六撮合一下。小六還年輕,總不能一輩子守寡吧?”
宋朝皇妃都可以遣散出宮,允許嫁娶,這就很現代。
不過規矩雖然如此,做官的卻幾乎沒有娶皇室遣散妃嬪的。
不管怎麼說,那是官家曾經的女人,你一個做官的若娶了她,那就很尷尬。
你不尷尬,彆的官也會尷尬,新天子更加尷尬。
為了避免看到伱就鬨心,基本上你就無緣做到能麵見天子的官了。
所以宮裡遣散出去的皇妃,要是再嫁,隻能嫁給不入仕的人。
那樣的話,士農工商四階層裡,當然是詩書人家的最難得了。
老劉聽了就瞪了她一眼,不悅地道:“胡鬨!不管怎麼說,咱們家小六那也是做到了九嬪之首的一位皇妃。
官家這才大行多久啊,咱就張羅著嫁女兒?丟不丟人呐!怎麼也得等過個一年兩年的再說吧。”
劉夫人擔心地道:“就怕人家那位先生未必會等那麼久啊。
咱們閨女這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好物色一戶合適的人家。要不咱們先跟人家商量著?”
老劉連連搖頭:“不妥不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這麼早就物色人家,傳出去於皇家體麵須不好看。秋兒還在朝裡為官呢,到時豈不叫他難做?”
老兩口終究是最疼這個寶貝兒子的,一想到可能會影響兒子的官途,劉夫人就不作聲了。
這時,楊沅車轎將至大門的消息傳進了府來。
劉商秋聽了,見劉嫣然還在閨房之中遲遲未出,便高聲叫道:“六姐,楊家二郎到了,咱們去迎一迎吧。”
劉嫣然走到門口,忽然便是一陣腳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