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呈與朕看。”
內侍忙上前,從晉王手中接過劄本。
趙璩怎麼可能打自己老哥一個措手不及呢。
楊沅的這份《析金人南下書》,趙璩已經先給趙瑗看過了。
趙瑗看過之後,兩兄弟又商量了一下,才定下今日朝會來個“公開上書”。
趙瑗接過奏書,裝模作樣地瀏覽了一遍,點點頭道:“‘宣‘選人’楊沅上殿。”
待選官之進士,皆可稱”選人“。
不過”選人“主要是做地方官,一甲前三名按慣例是要留京任職的,那是京官。
但慣例畢竟不是法例,所以一甲進士在正式授官之前也稱“選人”。
楊沅穿著當日進士及第時官家所賜的袍服,緩步走上殿來,向著趙瑗長揖一禮:“臣楊沅,拜見官家。”
趙瑗點了點頭,道:“近來有金人南下的傳聞,致使朝野震動,民心惶惶。
卿這封《析金人南下書》,見解頗為獨到。
今日適逢朝會,你就在朝會上把你要說的話,與眾臣工說上一說。
朕與眾卿群議,也好早日做出決斷,安天下人心。”
楊沅拱手道:“臣遵旨。臣上這《析金人南下書》,要義隻有兩段,簡潔明了。
其一,金人是否會南下;
其二,我宋國該如何應對。”
楊沅直起身來,侃侃而談:“先說第一段。
臣以為,金人耀武於蔡州,不過是虛聲恫嚇,一場政治訛詐而已,斷無可能就此揮軍南下!”
這句話一出口,果然吸晴。
滿朝文武,全都矚目於楊沅。
這位新科狀元大抵是有點吸睛體質,常發反主流之呼聲,格外引人矚目。
接著,楊沅便從金人的國內國外形勢,從金人南下的動機、目的、準備、表象,各個方麵開始剖析金人此番隻是恫嚇而非真正出兵的理由。
楊存中和張浚不禁對視了一眼。
張浚麵露疑惑之色,先向楊沅遞了一眼,又探詢地看向楊存中。
他才剛回京沒幾天,不太了解這位新科狀元。
在他看來,軍中宿將、朝中老臣,可以判斷出金人這一次並無南下之意不難。
不過,許多中低階文官和將領,囿於他們所處的位置、所形成的格局和眼界,就不太可能有這份見識了。
而且,就算他們對此有所猜測,也不敢用這樣斷言的語氣來說。
楊沅現在還不曾入仕,更不是一個可以說話不負責任的台諫官。
如果他的判斷失誤,尤其是這樣一樁重大事件,判斷失誤導致宋廷的應對失去先機的話,會釀成重大損失。
那時便說他是國朝罪人也不為過,可就要毀了他一生前程了。
這個狀元這麼莽的嗎?
萬俟卨也有些奇怪,他毫不懷疑朝中宿將老臣中,有人能看出金人此番倉促行事,隻是為了給宋人施壓。
因為大宋先帝走的太倉促,金國那邊根本來不及準備,是無法來一場說打就打的戰爭的。
然而,一個新科進士,聖人文章學的透徹些倒也不算稀奇。
於政經文教各個方麵的施政經驗尚嫌淺薄幼稚了,更不要說對關乎兩國戰爭的問題說三道四了。
它根本就不是一場戰爭本身那麼簡單。
這背後不僅牽涉到兩國政經軍事各個方麵的考量,甚至還要對敵國君臣的立場和傾向非常了解才能……
是了!這個楊沅曾經潛伏金國十年之久,他對金國當然非常了解。
想到這裡,萬俟卨微微一笑,又闔上了眼睛。
他本以為,將在朝會上指出金國這一次隻是虛張聲勢的,會是楊存中、張浚這樣的老將,沒想到會是楊沅這個新人。
不過,不慌,一切仍舊在掌握之中。
……
大佬們私下裡或眉來眼去,或暗自思忖,對於楊沅站出來的舉動各有揣測。
主要是很多人不相信楊沅一個年輕人,會對這樣的國之大事,主動提出見解,甚至主導了話題。
這和主張為嶽飛平反不同,那件事平或不平,於楊沅而言,沒什麼嚴重後果。
但是誤判敵國形勢,又誤導了君王的話,後果就嚴重了。
所以他們懷疑,這會不會是旁的什麼人借由楊沅這個新人之口來推動此事。
這種事他們也常乾,自然本能地做如此猜測了。
其他朝臣們卻在認真傾聽著。
楊沅此番奏對從各個方麵的分析,都是有理有據,這就很容易叫人信服了。
有一些大臣在強調某個論點的時候,堅持抓住一個“仁”或者一個“禮”,就滔滔不絕起來。
似乎朝廷隻要掌握了“仁”或者是“禮”就無敵了,就能應對國內國外的一切問題。
其實,除了極少數讀書讀傻了的呆子,大部分這麼說的人,他自己都不信。
隻不過抓住大義道理去講,你就不好反駁他的論點。
他的論據本身撐不撐得住,於他而言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再一個,他用聖人言論說話,一旦他的主張出了問題,相對來說也就容易推卸責任。
難道你認為聖人說的不對嗎?一定是執行層麵出了問題嘛。
這就是典型的職場思維了,以保全自我為第一考慮,自然就會做出一些在常人看來似乎很愚蠢的行徑。
楊沅是個老實人,還不曾受到官場習氣的汙染,還是一股清流。
反正這官兒若是做不成,他大不了回家去繼承億萬家產,擁美尋花,放浪江湖。
他對權力沒有那麼大的渴望,這就有點無欲則剛的味道了。
楊沅道:“金人此番點兵,雖然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卻也讓我們明白了一點:金人實有南下之野心!
這一次金人虛聲恫嚇而非真正南下操戈的唯一原因,是因為金人內部尚不太平,有人在掣肘金帝。
同時,金人要發動這麼大的一場戰爭,需要提前一兩年的時間就開始種種準備。
倉促之間,他們來不及征募兵士、調用車馬、籌措糧草、擴充軍隊。
因此,朝廷萬不可因為金人這一次隻是虛張聲勢便心存幻想,以為今日沒有一戰,以後也沒有一戰。
朝廷還是應該一統人心、積極備戰。金人耀武揚威,我宋國難道就沒有強弩銳器了麼?
官家英武大度,士大夫不屈其誌,大宋軍民同仇敵愾,正該利用這個機會,整合大宋武裝,演武練兵,一拭其銳!
朝廷於川陝,可命三軍嚴守,牽製金人,防範夏人;
江淮和荊湖,當集結兵馬,試演操練。
金人若來戰,演練便是實戰。金人若不來,亦可提振軍心,整飭武備;
我大宋水師戰力遠甚於金人,正該揚己所長,開辟海上戰線。
可以清剿販私海盜為由,切斷金人與我大宋、日本、高麗諸國的貿易線。
金人若動手,我們便動手,戰爭局限於海上,便不會擴大。
此舉所求,是為戰略之勝利,而非戰術之勝利。”
萬俟卨聽著聽著,微闔的眼睛睜開了,越睜越大。
他想過會有人指出這一次金國於蔡州點兵隻是恫嚇,但他沒想到楊沅居然會提議去捋金人的胡須。
楊沅這是瘋了嗎?
萬俟卨剛想出聲嗬斥,忽然心中一動。
如果宋國主動出兵清理金國海道,雖然打的是清剿海盜販私的名義,可他們一旦激怒金人,金人不就出兵了嗎?
金國雖然來不及做充分的戰爭準備,宋國這邊又何嘗不是一樣呢?
既然雙方都沒有準備充分,那麼武力強大的金國依舊會占上風。
隻要金國小勝,說不定自己就不用歸隱等候時機了。
想到這裡,萬俟卨邁出的一隻腳,又悄悄縮了回去。
沈該聽到這裡,卻隻覺得心驚肉跳。
這位狀元公真的是……真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你既然判斷出金人此番並不是真的要揮軍南下,我大宋這邊也在邊陲集結些軍隊,以操演為名做出一個應對姿態不就行了麼?
為何還要派水師赴金國海域清剿海盜?
萬一激怒金人,讓他們不計後果地打過來,以金人之驍勇,我大宋豈不又要陷入兵戈匝地、人民逃竄,黎庶塗炭之哭,百姓倒懸之苦的境地?
想到這裡,沈該胸中一股怒氣油然而生,看向楊沅時,目中便隱隱現出一抹冷冽的殺機。
此子隻顧揣摩上意,借著官家年輕氣盛,急於中興的心理,一味諂媚迎合,鼓動如簧之舌搬弄是非。
他不顧國家根本仍舊虛弱的事實,一味主戰,以此取悅君上。
成全的是他個人的忠義之名,卻把國家黎庶當作了他的進階之石。
其惡尤勝秦檜十倍啊!真是該死!”
沈該忍不了,出班道:“官家,臣有本奏。臣以為……”
趙瑗微笑道:“沈相公稍安勿躁,且讓楊沅說完,沈相公有不同看法再說不遲。”
“臣,遵旨!”沈該無奈地答應一聲,退回班中。
他側眸掃了萬俟卨、魏良臣、湯思退幾位宰相一眼。
魏良臣和湯思退對他微微頷首,示意他們也要進言的,不能由著楊沅拿江山社稷來冒險。
萬俟卨如今倒是處於你戰也可,不戰也成的心態。
他隻管淡然地聽著,對沈該遞來的目光不予理會,麵上始終帶著淡定的微笑。
不過,他的這種淡定很快就繃不住了。
因為這位狀元公的思維太跳躍了。
他上一句還在講川陝死守、江淮厲兵,海上一試鋒芒。
下一句就扯到了金國諜探在臨安城到處張貼的“揭貼”上去了。
“金人潛伏於我大宋的諜探,到處張貼‘揭貼’,蠱惑人心。
如今民間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倒有九成是因為金國諜探傳播謠言所至。
由此可見宣傳之重要,無異於一口不見血的利刃尖刀。
如此利器,金人用得,我大宋自然也用得。
臣諫議,加快為嶽飛將軍平反一案的審理,儘快為嶽飛將軍昭雪冤屈,明告天下!
這,就是我大宋穩定人心,肅清流言、堅定戰意的最好宣傳!
同時,臣還要請官家,為宇文虛中正名!”
此言一出,朝上眾臣又是一陣嘩然。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宇文虛中是誰。
知道的也是愣了一愣,才想起大宋曾經有個宇文虛中。
楊沅說到這裡,眼睛卻有點紅了。
如果說嶽將軍是冤,那麼這宇文虛中就是慘,實在是太慘了!
紹興十六年,大宋諜探宇文虛中全家老幼百餘口,於金國同日受火刑而死!
一百多口人被大火活活燒死,以至於濃煙滾滾,遮蔽了天日!
那一幕不能細想,隻要代入進去仔細一想,楊沅就會全身戰栗。
尤其可恨的是,宇文虛中一家百餘口人,本來是不用死的。
他們,是被大宋送去金國的。
宇文虛中最初是出使金國時被扣留的,金人愛其文采卓然,讓他留於金國任職。
宇文虛中沒有采用士大夫們崇尚的“寧折不彎”的方式以死明誌。
這……也是他後來被一些泥古不化者詬病的原因。
他答應了,而且很快和金國權貴打成了一團,最終漸漸混成了國師一般的角色。
在此期間,他暗中收攏北方忠義之士,建立情報網絡,主動聯絡大宋諜探機構,向大宋傳遞金國的機密情報。
金軍的幾次重要軍事行動,宋國這邊都早就掌握,所以能夠精確打擊。
這使金國對宇文虛中產生了懷疑。
但宇文虛中此時結交了大量的金國權貴,在沒有實據的情況下,自然不能治他的罪。
因此金國便用了一個辦法,向宋國索要宇文虛中的家人。
宇文虛中的家人聞名後上書朝廷,拒絕北遷。
但秦檜怕因此惹得金人不快,影響兩國的和平局麵,因此把宇文虛中一家百餘口人強行送去了金國。
三年後,宇文虛中全家百餘口人受火刑而死。
楊沅激憤的聲音在大殿上回蕩著:“宇文虛中遭族誅,使我中原忠義之士悲憤欲絕。
一腔忠忱,從此不敢再寄於朝廷。臣請官家為宇文虛中正名,褒獎其忠義,以挽東北義士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