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遠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些年安安對明瑤的依賴和思念他看在眼中,許多次夜裡他去看安安時,都會發現她夢中哭濕了枕頭,口中還喃喃叫著“娘親”。
“父皇,求求您了。”
大公主抱住沈遠的腿,哭得傷心極了。
她自是萬般不舍得明瑤,可她竟求自己讓明瑤離開。
沈遠遲疑了半晌,抬手緩緩撫上她的發心。
“安安,你娘最疼你了,你怎麼舍得離開她?”他有些困惑的側過頭,,一種未曾有過的情緒仿佛就要破土而出。
他生下來就沒有父親,跟著母親長大。從李氏身上,他學到的是愛一個人要占有,要為他傾儘所有。
沒有人說母親不愛父親,哪怕這份一廂情願的愛讓人鄙夷。
他是喜歡瑤瑤的,他自覺吸取了母親的教訓。他和瑤瑤年少相識,後來又互生喜歡。後來自己的種種作為,也都是為了能長長久久的跟明瑤廝守在一起。
雖是他的做法曾傷害過瑤瑤,可他覺得兩人還有一生那麼久,足以去彌補。
可瑤瑤竟是厭惡的,她想要的逃,也真的逃走了。
從始至終為這份感情感動的,隻有他自己而已。
沈遠心中發苦,神色有幾分恍惚。
愛一個人,拚命想留她在身邊,竟是不對的。
“安安不想那麼自私。”大公主揚起小臉兒,黑白分明眸子執拗的望著他。
她此時的神情像極了明瑤。
然而沈遠耳中隻剩下了“自私”二字。
原來自己所做的一切隻是他自私的占有,對瑤瑤來說,更像是負擔麼?
小小孩童都懂的道理,他枉活了二十多年,竟還不如安安看得通透——
沈遠蹲下了身子,抱住了安安。
女兒給他上了一課。
“安安,父皇知道了。”他苦澀的笑笑,輕聲道:“安安是個乖孩子,自私的是父皇。”
他是到今日才懂麼?
不,隻是他一直在騙自己罷了。
當被心思純潔的女兒撕開最後一層遮羞布,他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安安很聰明,自從求他開始,便一直喚他“父皇”,是想讓他用天子的身份給承諾。
天子一諾千金。
她才六歲而已,竟如此懂事得讓人心疼。
不,隻是瑤瑤教得好,其中沒有他半分功勞——他將他們母子放在了瑞王身邊,哪怕自以為能護住她們安全,終究還是讓安安在擔驚受怕的環境下長大。
他回憶著這三年來他陪著安安的歲月,發現他仍是不合格的父親。
究竟是誰告訴安安明瑤三年前的“薨逝”,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縱然他想嗬護女兒,卻總有人趁虛而入。
可更讓他意外的是,安安竟然一直忍著沒問。
是不想問,還是不敢問?
在得知娘親還活著,安安意義是的反應不是留下她,也不是到她身邊去,隻是希望娘親快樂,忍著心如刀割的不舍還要求他讓娘親離開。
可笑昨日他還想用女兒來留下瑤瑤——
他口口聲聲說著愛她,可曾尊重過她的想法?
他已經“逼死”過她一次。
“安安,娘親不舒服,你去陪陪她吧?”他將女兒抱了起來,輕輕放到了明瑤床邊。
大公主不安的眨著眼睛,她還沒等到父皇的回答。
沈遠笑笑,他摸了摸她的小手,柔聲道:“父皇不會讓你失望的。”
安撫了女兒,沈遠走了出去。
他一眼便看到在房門外焦急等待的雙鯉,淡聲道:“你去準備一盆溫水。”
***
等到明瑤睜開眼時,看到還在抽泣的大公主。
“安安,彆哭。”明瑤身上軟綿綿的沒力氣,還是費力的抬起手,想要給女兒拭去淚珠。
“娘親,嗚嗚嗚——”大公主撲到明瑤懷中,摟住她的脖子,淚水漣漣。
明瑤有些心酸的抱住了女兒。
在倒下去後,她雖是睜不開眼,卻並未完全失去意識。
安安的話,她聽到了大半。
她沒想到安安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在那一瞬間她後悔了,她不該等待什麼時機,就算是搶也要讓安安回到自己的身邊來。
“娘親,是安安不好。”大公主趴在明瑤耳邊,低聲認錯道:“安安記得娘親,安安沒有忘了您。”
“可安安不是故意氣您的……”
大公主心中焦急麵上也就帶了出來,她不知該如何跟母妃解釋。
“娘知道,安安是個好孩子。”明瑤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摟住了大公主。
當沈遠進來時,看到的就是母女二人神色親昵的在一處說話。
他恍惚有了種錯覺,仿佛又回到了瑤華宮中。
那時許是明瑤拿定了主意要離開,特意虛與委蛇的同他溫情相處。他還記得胸口熨帖的感覺,自己又有了家,有了家人……
沈遠站在屏風旁,一時不忍打斷她們。
末了還是明瑤先看到了他,臉上溫柔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斂去,故此抬頭望向他時,也是笑著的。
“皇上,您來了。”明瑤不願讓安安看到兩人的不睦,對沈遠的態度緩和了不少。
安安是無辜的,雖說沈遠並不是個好丈夫,對於安安來說,沈遠悉心嗬護,大概還算得上合格的父親。
即便知道明瑤是看在女兒的情麵才肯施舍一分好顏色,沈遠仍是有些受寵若驚。
“安安,先去外麵玩會兒好不好,爹爹跟娘親有話要說。”他回過神來,溫聲對大公主道。“魏副統領在等你,讓他帶你去買些糕點。”
大公主歪過頭,看了看自己娘親,又看看了自己父皇,似是有些放心不下。
“安安,沒事的。”明瑤摸了摸女兒的小手,柔聲道:“等會兒娘親接你回來。”
大公主這才點點頭,從床上下來自己穿好鞋子,乖巧的走了出去。
確認女兒離開後,沈遠這才轉身走到到明瑤跟前。
這次他識趣的搬了圓凳,坐在離她有三步距離的地方。
“瑤瑤,昨日和今日的事皆是我思慮不周。”沈遠沒有再替自己辯解,他神色誠懇的道:“我承認,帶安安是想讓你回心轉意……”
明瑤唇角微翹,透著一抹譏諷。
他萬沒料到安安竟會倒戈,非但沒能幫他,反而站到自己這一邊。
女兒的哭聲撕心裂肺,求他放自己離開,縱然沈遠是鐵石心腸,臉皮比城牆還厚,怕是也該有些觸動罷?
“我向你賠不是,也會儘量去彌補。”沈遠豈會看不出明瑤的譏誚,他儘量讓自己看起來真誠些。
聽了他的話,明瑤並沒有放鬆警惕,看向他的目光倒是更謹慎了些。
“瑤瑤,我不該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你身上。”沈遠心中不是滋味,暗中攥緊了拳,嗓音乾澀的道:“竟還是安安點醒了我,是我太自私。我口口聲聲說愛你,做得全是傷害你的事。”
他終於想通時,已經有些遲了。
本該意氣風發的天子此時竟透著幾分落寞神色,他錦衣華服,儀表雍容,可他的笑容裡帶著蒼涼。
仿佛他成了這件事的受害者。
“皇上不必如此。”明瑤不再信沈遠,他為人能屈能伸,最擅長隱忍蟄伏,難道他換了法子,準備以退為進?“往事已矣,我不想再提,您隻說現下便是。”
沈遠雖是早有準備,聞言仍是胸口痛得麻木,心頭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瑤瑤,待你祭拜母親回來後,讓安安隨你住一段時日可好?”沈遠望著明瑤,輕聲道:“直到回京之前,隻要你願意,她都可以跟著你。”
明瑤微愕。
他肯讓安安跟著自己?
隻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確認,忽然意識到另一處不對的地方。
他說在回京前女兒都跟著自己,那麼說他放棄了帶自己回宮麼?
沈遠肯放過她?
“瑤瑤,如今我的心願跟安安一樣,希望你過得快樂。”沈遠微微笑著,他沒了往日裡咄咄逼人的偏執,整個人看起來溫良恭儉,格外的寬懷大度。
“皇上肯將安安給我麼?”明瑤猶自有些不信的問。
沈遠竟毫不猶豫的頷首。
“隻是眼下不行,世人皆知大公主隨天子出行,不少人都見過了她。”他耐心的解釋道:“給我兩年的時間,我不會讓安安再出來見外人。時機成熟後,我會安排安安離開宮中。”
他的話讓明瑤愣了片刻。
沈遠的話聽起來像是仔細思考過,並非一時興起。
“皇上的目的是什麼,我不想稀裡糊塗的再次入套。”明瑤冷靜下來,並沒有輕易相信他。
“若我說想等你再次愛上我,那是癡人說夢罷?”沈遠笑了下,在明瑤鄙夷的目光中,他坦然的道:“瑤瑤,我不想讓你恨我。”
雖說自己確實可恨——他也期盼著,若自己懂得如何愛一個人,是不是還能跟明瑤重新開始?
“瑤瑤,我最後一個請求,能否讓我和安安陪你一起去祭拜母親?”沈遠見明瑤似是有鬆動的意思,趁機提了條件。“祭拜後我會立刻離開。”
“最後”這個詞總是讓人無法拒絕的。
明明她已經早就視沈遠為陌生人,但在此刻,看到他眼中的頹然和脆弱,明瑤竟一時沒說出反對的話。
他的瑤瑤看似套上了冷漠的殼子,還是這樣的心軟。
沈遠沒有得寸進尺,叮囑明瑤好好休息後,自己主動出去,換了雙鯉進來。
***
被坍塌山體擋住的路終於在一日後清理乾淨,明瑤改了主意,先帶著安安去母親的墓前祭拜。
自她被明家接走後,還未回來給母親掃墓。如今她也有了女兒,自是該來見過母親才是。
等到出發時,看到客棧外那輛比她帶來的更大更寬敞的馬車,明瑤便知道是沈遠的安排。
沈遠換了一身素服,看來他真的準備一起去祭拜。一身月白色的錦袍襯得他比實際年輕了幾歲,與明瑤看起來差不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