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開書之前(1 / 2)

重回1978 一勺往事 9794 字 7個月前

想寫這本書的想法,恐怕還要追溯到去年的某一天,那天,父親召集了散落各地,因為疫情而數年都沒有見麵的親人回老家小聚。

我記得擺酒時,隻是大人就坐了四五桌,還不算那些穿梭跑過房前屋後玩耍的孩子們,宛如過年般熱鬨。

在女人們忙著親自下廚做飯交流廚藝,男人們紮堆聊天等待開飯的閒聊中,一個長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問正擺弄手機的我,你寫什麼小說呢,跟我說說唄。

我說寫一個美國的故事,一個從1982年寫起的,美國人的故事,就是家裡很窮的美國青年,不斷努力賺錢改變生活的故事。

長輩樸實的問道,那應該寫的不好看吧?

畢竟美國人的事就該美國人寫,你中國人就該寫點中國人的事,可惜1982年,你小子還沒出生呢,啥也不知道,那時候咱們這兒可老有意思了,比現在有意思。

我隻是一笑,接了一句那時候能有什麼意思,隨後換了話題,問起了對方喜歡的釣魚話題,對方聽到釣魚,也就沒有繼續和我辯駁那時候是否有意思,而是轉而開始炫耀自己的戰績。

後來開飯了,作為這一代的年齡最大者,我和同輩兄弟,妹夫們坐在一桌喝酒,就著一杯杯酒咽下這兩年生活中的那些艱難,再抬頭,帶著笑看著小崽子們在餐桌間跑來跑去,寄希望於未來。

我本以為,那一天,最先喝醉的應該是我們這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畢竟難得和一群心有戚戚的同齡人坐在一起縱酒吸煙,努力在這一刻忘卻生活壓力。

沒想到最先喝醉的,是老家夥們那一桌,他們興致頗高,連我已經戒酒多年的父親都端起了白酒杯,頻頻一飲而儘,喝的麵紅耳赤,嚇得我媽都坐不住,顧不上和妯娌姑嫂敘舊,幾次走出來立在客廳角落,看著父親醉酒的模樣,目光中滿是擔憂。

我起身過去想要勸父親少喝些,卻被父親嫌棄的揮手趕走,而之前那個問我的長輩此時卻想起了之前我們的對話,當即醉意醺然的對桌上幾個老家夥說,那會我跟勺子說,他寫美國人1982年乾啥我也聽不懂,我讓他寫個中國人的故事,他嫌棄沒意思,我說咱們那會兒可比現在有意思,他還不信!

啥?!

這一句話對酒後的父輩們而言,如同炸彈一樣在桌上炸開,連同我父親都朝我瞪起了眼睛,我被三四個大手拽住,硬按在了桌前,好像小學生一樣乖乖坐好,接受來自父輩的鄙視與教訓。

“那時候可比現在有意思!現在你們這幫三四十歲的小青年見過啥?槍見過嗎?國出過嗎?扛著槍出過國嗎?我出過!外國人見過嗎?打過嗎?南越猴子,我弄死過!提著腦袋換來的二等功,這才轉業進了城!評書裡老說一句話,功名隻向馬上取,搏個出身!咋的,你二叔我那時候,不比你們幾個小的活得有意思?”

“那時候開河工,我和王老七打賭吃窩頭,一根扁擔擺滿窩頭,就著半塊鹹菜頭,我全吃下去了,他才吃了三分之二,把自己帶的幾個醃雞蛋全輸給我了!第二天他不服,又打賭,比土方誰運的更多,我那時也是年少氣盛,真是豁出去了,最後一車的時候,那真是累到嗓子眼發鹹,兩腿不會打彎!估計再多拉一車就要吐血死在那!最後硬是讓王老七把褲子和被褥都輸給我了!那天我運的土方破了之前河工的單人運送記錄,完工後縣裡發給我一個證書,全縣青年勞動模範標兵,參加河工會戰的一萬多人,獨一份!就我有!”

“你爸十六歲就民兵排長,怎麼當上的,知道嗎,當時全隊二百多號人,都要選他當咱們隊的生產隊長,大隊書記過來說歲數太小,要不先當個青年隊長兼民兵排長吧,你爸就被幾發子彈忽悠了,他十六那年,剛好大地震,你爸竄起來把你奶你爺你姑姑們都喊起來,背著當時最小的你老姑全家逃了出去,然後在三隊挨家挨戶喊大夥朝外逃,救了不少人,後來國家發搭建簡易房的建材物資,有其他沒發物資的生產隊隊心急的壞小子們想打咱們隊物資的主意,想要先把物資搶走蓋他們自己的房,等他們隊的物資下來再賠,咱們生產隊的隊長那時候是個軟蛋,你爸當時掄著一把鎬衝了上去,誰敢動我們隊的物資今天就乾死誰!一個小子還不服,剛說了你敢,你爸一鎬朝著腦袋掄過去,那家夥揚胳膊一擋,胳膊被砸折了,再也沒人敢伸手,全隊就因為這件事,一致推舉他當咱們隊的隊長,結果他被幾發子彈忽悠,選了民兵排長。”

“我聽你們一群小子嘮叨半天了,還壓力大,大個屁,怕老人生病,怕孩子成績差,怕工作不賺錢,那算個屁,啥叫壓力,你試試地震那年,哪家沒有親人去世,家都沒了,天都塌了,我們不都撐過來了嗎,那時候我們也就才十六七歲,一邊哭一邊跟人家公社派來的人學著搭簡易房,那時候我一邊搭一邊想,搭好了又有什麼用,我爸我媽都沒了啊!活下來,簡易房搭好,還得把自己的家重建,學著頂門立戶,壓力不比你們大?和我們那時候比,知足去吧!”

“知道我們一群半大小子那時候沒糧食吃怎麼解決嗎?跟你說,換你們這群人得餓死,我們自己造土槍,那時候國家鼓勵交槍,交一把槍獎勵五斤正糧三兩油,我們就自己攢那種老式前裝獵槍,那玩意你彆管裝彈速度是不是慢,槍管射擊幾發就炸膛,但五步內裝滿鐵砂石子,肯定能打人一個終身殘疾,絕對有殺傷力,所以沒糧食那時候我們幾個隔個幾個月,就偷摸攢一把上繳,說是挖出來的,剛開始公社武裝部部長還說話算話獎勵糧食和油,後來公社武裝部部長換成咱村出去的人了,那是知根知底的長輩,直接就找我們幾個談話,最後一次啊,再拿你們這打兔子都一槍打不死的燒火棍從我手裡騙糧食,把你們都當詐騙犯送進去!”

“也彆老覺著自己去過啥大城市呆幾年就跟我們沒見過世麵一樣,你爸,不說是咱們市當年第一個去過特區的,那也是前五,你不寫港島嗎,沒問問你爸?他當年離那就一步之遙,那真是邁一步過去就是港島人了,能去他怎麼沒去呢?那次回來他帶了一堆洋玩意,Zippo打火機,鄧麗君磁帶,電子表,港衫,你媽當年肯嫁給他,他那堆行頭發揮了重要作用。”

“我當年在咱們這說不上媳婦,我家裡那時候人多勞力少,我爸媽身體有病,乾不了什麼活,工分掙得少,一年到頭沒啥錢,所以本地姑娘看不上,然後一個媒婆說給我介紹個蜀中山區的姑娘,女方有一個表姐隨軍,丈夫轉業落到咱們這裡,咱們這土地多,他們老家是山區,沒什麼地,所以想讓她妹妹也嫁過來這邊,有個娘家姐妹在本地也能相互照應,本來定的是接她妹妹住她家裡,然後在本地相親找個主,媒婆介紹給我了,結果妹妹最後沒同意過來,可給我介紹的媒婆也差點意思,提前就收了我家的介紹費了,事沒成,人家姑娘沒來,按說就該媒婆退介紹費,可媒婆不願意退,說她四川老家有個侄女,她幫忙介紹給我,那時候,80年,我也是傻,光想媳婦了,那媒婆寫信聯係四川老家,結果對方還真回信了,就是有個條件,我得去蜀中相親,看看合不合適,可剛巧,媒婆乾活把腿摔骨折了,不能跟我回去,就讓我拿著她的信和照片,自己一個人去幾千裡外的蜀中找媳婦,在那之前,我連咱們市都沒出過,最遠也就是去過市裡,二十歲,滿腦子想的都是娶媳婦,一咬牙,拿著介紹信,戶口本和乾糧,買火車票就奔了蜀中,怎麼樣?一去兩個多月,雖然最後媒婆的侄女沒娶回來,但我把侄女鄰居家的姑娘娶回來了!要不你哪有老嬸兒!換你們行嗎?肯定還打著光棍呢!”

“說得跟大夥都沒去過外地一樣,我當年跟著農機站去滬上,我一看滬上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彆看現在啥大城市,我當時去的時候,好家夥,大清早胡同門口一堆男女老少排隊倒屎盆子,那得窮啥樣了,家裡連茅房都沒有,拉屎都在屋裡,味不味兒……”

“吃飯喝酒彆說那個,惡不惡心!我跟你說,那時候我用自行車馱五百斤的貨,騎小一百裡地,冬天,騎到連軍大衣都被汗水打透見過嗎,大冬天整個人渾身煙霧繚繞,給隊長嚇壞了,尋思我抽煙煙頭把大衣點著了,現在年輕人哪能乾的了這個……”

“你那算啥,有一年我跟農機站的拖拉機去北山拉石頭……”

慢慢的,他們又開始互相爭論,顧不上按住我,我反而沒了起身的打算,坐在座位上,靜靜聽著一群年紀最小也有五十多歲,鬢邊花白的老家夥們大聲說著他們的青春,他們說話時,笑容燦爛,眼中有光。

甚至我媽,我的姑姑們,我的嬸嬸們聽到他們大聲聊起了過去,也都從房間走了出來,聽著他們說起曾經的過往,女人們不時也笑著附和幾句。

那一張張笑臉讓我相信,年輕時的他們和她們,一定非常開心。

那天中午,我在酒桌上聽了很多關於父輩們的往事,他們喝到儘興,黃昏時才隨家人一起離開。

之後不久,我又因為瑣事跑回老家,那時父親已經再度恢複了之前我熟悉的模樣,話很少,要主動問才會說,不喝酒,隻喝茶,聽著一曲老歌或者一段評書,在畫案上揮毫作畫。

趁他喝茶休息時,我問起那天酒桌上他們說起的往事,父親望向窗外田野沉默片刻,隨後微微點頭,再度看向我:就是那樣吧。

你去過特區?差一步就能去港島?

我對這個問題比較關注,因為我生活在北方省份,離著港島十萬八千裡遠,而且我之前寫過港島題材的故事,我收集過無數它的資料,沒想到卻疏忽到完全不知道自己父親與它差點有過交集。

我那時被推薦去跟車給香港送物資,在寶安這邊交割,交割庫房這邊是寶安,那邊就是香港,要說想跑過去,應該挺容易的,因為那時候賣洋貨的販子悄悄說過,想過去嗎,給他三百五百,他能幫忙把我偷摸帶過去。

那你怎麼沒過去呢?

先彆說我沒那麼多錢,就算有,還真信啊,萬一是騙子呢?而且去那邊乾啥?丟下你奶奶,你爺爺,你姑姑們都不要了?那時候我也沒想過要去啊?

去了掙錢寄回來不一樣嗎?

那時候咱們村還沒通自來水呢,我走了,你爺爺奶奶身體不好,姑姑們年紀又小,咱家連能挑水的人都沒有,而且咱們這裡那時候隻是窮,沒到活不下去要背井離鄉的地步。

你完全沒跟我說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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