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出格地大鬨宴席,倒吸引了一些目光,無數拜帖遞到她家裡。但在她不被允許回複的情況下,仍然堅持給她寫信的,隻有蔚然一人,她便成了群青唯一的閨中之友。
蔚然盛裝打扮,眼皮上拿細細的金筆勾勒,她打量群青兩眼,露出費解的神色。
不必她說,群青已經領會,原來進宮需要抬高平日裡著裝的規格,自己穿得太寒酸了。
蔚然側頭將自己的耳鐺摘下,不顧群青推拒,幫她戴在耳上:“今日我阿娘非得給我插滿頭,多俗氣,我正想卸呢。”說著,她又拔下一根細簪子給她插在鬢中。
蔚然敏捷地抓住群青的兩隻手腕,堅決不讓她摘下來,一麵盯著她的臉,一麵調笑:“哦——六娘,你臉紅了。”
風吹過群青發熱的臉頰,她腦中像燒沸了一鍋水,麵對這般好意,竟擠不出一句應對的話。
好在水榭中的嬌笑聲飄來,解救了她,群青道:“你去與她們說話吧。”
“我們一起去?”
“我便不去了。”群青說,“她們若是聊起歌舞或是書畫的話題,我什麼也不懂,要冷場了。”
蔚然蹙眉:“你阿娘現在還逼你每日刺繡四個時辰呢?我早晚叫我阿娘去跟她好好說道。你是貴女,不是宮女!女紅過得去就行了,為什麼要花那麼長時間?看你的指尖都是繭,她是不是在故意折磨你呀?”
群青說:“因為總也繡不好,才多花時間的。”
“‘繡不好’?”蔚然睜大眼,“你是在炫耀吧,叫彆人活不活了?我看哪,就因為你阿娘以前是長公主的奉衣宮女,她眼睛的標準比其他人高十丈。要我說,你阿娘有點偏心你阿兄,看看她是怎麼對你,又是如何對二郎的?”
群青忍不住道:“我阿娘好著呢。”若朱英真待她不好,不會教她讀書,不會想著送她到更廣闊的天地。
蔚然一把拍在她手臂上:“你就像你阿娘養的小狗,她什麼你都說好。”說著兩人覺得滑稽,便都笑了。
蔚然又向亭中望去,群青明白她想與那些小娘子交談,交際對長安城內的貴女們是必要的一環:“快去吧。”
“你一人真沒關係?”
“沒關係。等快到時辰了我就來找你。”群青的雙眼直勾勾地看向遠處的假山,那裡有個小內侍用力拽馬,馬不住地回頭噴氣,不肯挪動步子,令那小內侍揮汗如雨。
那是一匹白色的駿馬,生得豐神俊秀,將她的神思勾住了。
在家裡,阿爺不準她騎大馬,她也隻好按他的心意偽作淑女。隻有她和時玉鳴單獨出門,她才能偷著騎上阿兄的馬。但時玉鳴隻讓她騎兩圈,就趕她下來,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阿兄高坐馬上。
等蔚然進了亭子,群青便快步走到假山那處,向不明所以的小內侍行一禮,踮起腳尖,一手貼住馬吻,另一隻冰涼的手繞過脖子,慢慢地梳理它的鬃毛。
時玉鳴曾教過她馴馬,那原本煩躁的白馬慢慢停止噴氣,竟低下頭,用鼻子不住地供她、蹭她,看起來依戀萬分。
小內侍大喜過望:“園裡的馬,平時是馭獸師騎,娘子若不嫌棄,騎到馬廄裡去,咱家引路。”
正合群青心意,她翻身便騎上馬。
群青輕輕地馭著白馬,儘量不讓馬蹄發出吵鬨的聲響。身下白馬似和她心意相通,令她如馮虛禦風,順順當當地穿過水廊,繞過亭閣,風一般自由地穿進馬廄。
她夾住馬腹,馬卻徑直穿出馬廄,再度奔向了亭廊。小內侍累得靠在了栓馬的石墩上,在她身後喊:“怕是悶壞了,不想被拴。娘子兜個幾圈再把它騎回來!”
悶壞的可不止這匹白馬。
群青早就兜遠了。
采選時間還沒到,群青騎著馬兜了好幾個圈子,才把馬拴好,戀戀不舍地摸了摸它的鬃毛,這才拂淨衣裙,向水榭走去,心跳得極為輕快。
今日就算沒選上,也騎到馬了,不算白來。
然而等群青走回水榭,卻怔住了。
方才坐在水榭中閒談的貴女們全都下來了,安靜地排列在道邊。不僅如此,她們還齊刷刷地注視著她,神色各異,隻有蔚然神色激動,欲言又止。
群青止步,讀不懂那口型,心中已著慌了,隻恐自己不經意闖下大禍,隻是性格穩重,臉上不顯。
隨後自那群小娘子中,慢慢地走出一個最為明豔的,就像一朵芙蓉出水來。
她身著金紅色襦裙,蓬鬆的發髻上墜著扇形的金飾,皮膚細膩得像牛乳,嘴唇嬌豔得像梅花,眼睛亮得像灑滿了碎星。
她一把抓住了群青的手腕,轉過身,對著那一雙雙眼睛揚聲道:“你們都看見了嗎?本宮選她。”
……
後來,群青已在鸞儀閣中作伴讀,寶安公主解釋道,她打扮成官家女,混在采選的貴女中,就是為了觀察一下她們平素的舉止,卻沒有一個合她心意。
“她們什麼都懂,什麼都想壓彆人一頭,其實什麼也不懂,真俗氣。然後本宮看到了你。”
“那麼多人裡,我一眼相中了你。”楊芙住扇,明亮的眼瞳轉過來,癡癡地凝視著群青,“你與旁人都不一樣,你就像……我們大楚的璁悉!”
璁悉是傳說中琉璃國的十三王子。他身騎白馬,俊勇不凡,死後去天界做了護法。
在楊芙之前,從未有人這樣讚譽過她,群青從沒覺得自己值得期待,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比人不如。
寶安公主的垂愛,就像落至頭上的星火,照亮了群青的麵龐。
群青不知怎麼回答,垂下的睫毛顫著,腦中又如有滾水沸騰。
在宮中伴讀的日子,便無一日懈怠,說是伴讀,實則充當侍女,還有玩伴。紮風箏、製河燈、下圍棋、打馬球,沒有群青不能學會,不能為公主做到的。
自此之後,皇宮於群青,便是桐花台下群臣的朝拜,是林瑜嘉見著她恭敬退後時,悻悻的眼神,是練不完的騎射,是阿娘送來的冬衣和囑咐,是昌平長公主賞賜給她的華麗的宮裝和首飾,她剛拿出來,便驚異於那媲美公主的儀製,將宮裝藏在床下,楊芙卻非要壓著她換上,在閣子裡拉著她的手說:這不是很好看嗎?真像我的姊妹……
是寶安公主無憂無慮的笑顏。
公主愛玩耍,唯獨不愛念書。每日群青強撐著爬起,將楊芙拖下床補課業,站在一旁看著她歪七扭八地寫,心內暗暗替她完成了百遍。
這樣簡單的題目,為什麼寫不出呢?
楊芙坐在案前,下巴頦一點一點:“坐著好難受,再趴一下吧。”
說著趴下睡著了。
等太陽高照在臉頰,她才驚醒,急出眼淚:“幾時了?這如何是好?”
群青立在晨光中,將一疊策論放在了案上,是仿著公主的筆跡替她寫的:“下次不要這樣了……”
話還未說完,楊芙便破涕為笑,抱著她又蹦又跳。
群青替寶安公主寫了三年的課業,自己先寫一遍,再讓楊芙逐字背下來,默寫一遍,勉強讓寶安公主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