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腳端起碗,後腳李氏頗有些無所事事,從桌上拿起那張名貼,她是豐州南方一個沒落氏族的庶女,琴棋書畫略略通曉,自然看得懂字。
她快速瞄了一眼,麵上卻有些不以為意,隻漫不關心道:“你未免太瞧得上他了,解元歸解元,畢竟身上還沒有官差,再說,殊不知春闈他發揮如何呢。”
鄭茂章放下碗,避諱莫深道:“這位和京城裡的人搭著門路,況且為人處世、才情學識都上上乘,以後不可估量啊。”
他惋惜地歎一口氣:“我本想把穎姐指給他,可惜他竟然不知何時已然娶妻,成了家室,分明前兩個月我還打探到他孑然一身,隻有一個寡嫂同他辛苦度日。”
“這是什麼話?穎姐不是說好同陵都的周家議親嗎?我可不要穎姐兒嫁一個窮酸讀書人!”
李氏不高興了,鄭穎是她的小女兒,今年十四歲,她尚還盤算著將小女兒嫁入劉家、周家這些底蘊深厚的大族,崔淨空一個白身,自然入不得她的眼。
正說著,忽地聽見門童來報,說來了一對年輕夫婦,男方報上大名,正是崔淨空。
鄭茂章聞聲,連連讓門童將人請進來,他則趕忙站起漱口,讓侍從將桌上的碗筷收拾下去,又叫去泡一壺碧螺春來。
他去門口等著,隻看到兩個身影出現在回廊,一個高大挺拔的青年,和他旁邊走路姿勢略微歪斜的女子,兩個人緩緩走來。
崔淨空和馮玉貞二人被引到廳堂,一位蓄著長須的方臉男子便站在門前,看樣子是特意等著他們,這便是知縣鄭茂章了。
鄭茂章瞧著五十來歲,他在知縣任上已有十年之久,往後調任的機會估計也是微乎其微。
他其實在秋闈之前,跟崔淨空於去歲院試揭榜當日粗粗見過一麵。鄭茂章身為知縣,理應給予幾句勉勵,那時候崔淨空沒說兩句話,忽而並未給他留下多少印象。
而現在,他觀其相貌清雋雅致,眉宇間並全無任何瑟縮、諂媚之色,跟傳聞中一般心智堅定,老成持重,隻一眼便斷定他日後絕非池中物。
黔山這一帶窮山惡水,莫要說出什麼解元,治下八九個鎮子,正經讀書人寥寥無幾,每年會試,豐州各地碩果累累,唯獨他這裡好似光禿禿的一截枯枝,偶爾掛幾個零星的酸果子,磕磣得不行。
保不準落下一個“民智未開,教化不行”的罪名,本來他這麼些年下來都死心了,誰知道崔淨空橫空出世,一舉高中解元!這下可算揚眉吐氣,叫他也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崔淨空和馮玉貞兩人走近,馮玉貞落後半步,青年當即打躬作揖,語氣真摯:“承蒙大人恩惠,某遲延至今日登門道謝,望鄭大人海涵。”
鄭茂章立馬上前,虛虛扶住他的手肘,爽朗笑道:“賢侄何必如此見外,分明是老朽有失遠迎。”
按道理來說,崔淨空並無必要對他如此客氣。鄭茂章雖也是舉人出身,然而將近三十中旬才考中,名次更是墜在榜尾。
崔淨空倘若不再下場,於陵都尋個一官半職,與他平起平坐總不成問題。
不恃才傲物,謙卑有禮,鄭知縣越看越滿意,於是更加惋惜,怎麼已經有了家室呢?
目光落在隨他一同來的女人身上,她好似腿腳方麵有些毛病,看起來有些拘謹,也不敢抬頭胡亂張望,麵上迷茫地縮在崔淨空身後。
倒是崔淨空腳下一個挪動,不動聲色擋住了他的視線,出口道:“這是在下拙荊,不善言辭,失禮了。”
馮玉貞也順勢向他打了個招呼:“鄭大人安。”隻是能看得出福身的禮儀很是粗糙。
“無事,一會兒侄媳便由我夫人陪著。沒有我們在場,或許能鬆快一些。”鄭知縣麵上帶笑,心中卻不無遺憾,覺得或許隻慢了這一拍,金龜婿便被人吊走了。
他將兩人迎進廳堂,叫他們在西側的交椅上坐下,寒暄了沒兩句兒,李氏繞過屏風,身後跟著兩個丫鬟,手裡端著茶點,笑盈盈道:“你們路上勞累,喝些熱茶,吃口酥酪吧。”
李氏一出來,馮玉貞有了人陪,女眷們總是有些話可說的,而兩個男人也順理成章單獨議事了。
馮玉貞對新環境總有些畏懼,尤其是進了鄭知縣的府宅,崔淨空起身時向她張開手,示意她將牙牌給他,兩人雙手交疊間,青年借著衣袖遮掩,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向她低聲保證:“彆怕,我一會兒便回來。”
馮玉貞望著他的臉,心中宛若也被他的手攥了一下,點點頭,崔淨空便隨鄭茂章去了書房。
崔淨空已在名貼上提過牙牌一嘴,現在又簡明扼要說明馮玉貞欲圖從馮家脫離的事,自然省去了兩人的關係和一些細節。
鄭茂章利落答應下來,這點事對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然而對麵的青年語氣卻停滯片刻,他將寡嫂的牙牌攥在掌心裡,垂眸望著上麵的刻字,又接著道:“……還要勞煩大人,將她的牙牌掛到我戶名下。”
難不成還不是一家子嗎?
鄭茂章試探問道:“你們二人成親時,未曾記下嗎?”
崔淨空卻神情坦然道:“村裡婚事多數隻擺兩張酒席,許多都不曾登記,我們前不久才成親,尚未來得及將她添上。”
知縣不做他想,他也不能揪著人家家室細問,他接過牙牌,可瞧著上麵“馮玉貞”三個字,莫名覺得熟悉,好似之前聽聞過。
他現在想起來,崔淨空的寡嫂……好像也是跛足?
驟然意識到什麼言語中未儘的隱秘,好似聞見一股背倫的糜爛腥氣,鄭茂章驚詫地抬頭,看見青年長身玉立在他案前,俊美的五官忽地蒙上一層暗影。
崔淨空眸底幽深,他揚起唇角:“我想大人寬容……必定會幫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