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個死透的人。
崔淨空想,那個所謂的兄長早已黃土埋身,馮玉貞畢竟曾與他結為夫妻,她要去看,也不過隻是出於往日的情意……
不必在意,和死人爭什麼?可越是理智,烏沉的眼珠卻宛若要流出濃黑的墨汁,臉上不自覺扯出一個陰冷的笑。
好一個情不自禁。
你為我那個早死的好哥哥情不自禁,那我又算什麼?
*
自從二人回到府上,馮玉貞便開始緊鑼密鼓張羅起來。她特意出門一趟,也向崔淨空報備,是要去鎮上的凶肆。
她去買,也不買現成的,偏要購置幾塌厚厚黃白紙,篤定心誠則靈,自己親手裁剪,紮成金銀紙錠、嗩呐、聚寶盆。
該是要多紮一點的,她心裡嘀咕著,崔澤生前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到了地府,可不全賴於她將錢財燒過去給他嗎?
大年初三都未曾停下的繡活都暫時撂放了,除了吃飯睡覺,馮玉貞便坐在院子裡頭,身邊放一個盛放的竹籃,手頭一刻不停地忙活著。
幾天下來就折下兩籠,堆成兩座冒尖的小山。她並不讓旁人插手,丫鬟們隻得在旁邊站著,崔淨空曾經想坐她旁邊,也被客客氣氣請走去讀書了。
這是她跟崔澤的事。同木屋一樣,不想讓彆人攪和進來。
她捏完最後一張黃紙,嘴上恰好默念道:“一千。”馮玉貞把最後一筐拎起,放到屋裡去,適逢崔淨空出來,兩個人便在門口撞見了。
對方先低頭,叫她一聲:“嫂嫂。”
這幾日沒顧得上他,雖然兩個人睡一張床,然而她沒心力去應付,每天也說不了幾句話。
那張昭示真相的牙牌被她偷偷藏在衣櫃深處,尚未想好如何同他攤牌。她鬥不過,害怕再次受他蒙騙。
於是隻略點了點頭,神情便顯得有些冷淡,拎著筐進門,她並未發覺,二人擦肩而過的一瞬間,青年抽出了她發髻上的那支玉簪。
是崔澤送她的玉簪。
馮玉貞已經有段時日未碰過崔澤送她的首飾了。這兩日卻又拿出那個小盒,用心擦拭過,又佩戴起來。
而崔淨空送的那支銀釵,就想他本人一樣,早不知被她卸在何處。哪怕成天在她麵前,也比不過一方遙遠的墓碑。
崔淨空望著女人的背影,繼而收回視線,細細打量掌心裡的物件,想要看出它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
瑕玉,花樣拙劣,橫著兩道淺淺的裂紋,是先前馮玉貞第一回從崔澤手裡接過,沒拿穩扔壞的。
簪頭硌在肉裡,生出鈍鈍的痛感。崔淨空不知想到什麼,他握著這根簪子,麵色如常。
卻突然抬高手臂,緩緩鬆開並攏的五指。
玉簪半空下墜,女人倉惶呼喊道:“不要!”
劈啪——
它是這樣不堪一擊,本就有了裂紋,磕在地麵的一瞬間便碎成了幾段,細小的碎片向四周迸濺而去,那些碎片如同細小的刀鋒,咻咻射入來遲一步的馮玉貞的眸底。
碎了。
澤哥兒送她的玉簪,碎了。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竭力伸長去接住的手上空空如也,姿勢可笑。
女人徒勞地拾起那幾截殘骸,鋒利的斷口劃傷血肉,試圖重新拚起一個完整的、崔澤當初放在她手上的玉簪。
這是丈夫送她的最後一個禮物,崔澤捂著脖子倒下時也不忘送給她。世上唯獨一支,碎了就沒了,連一個念想都留不下。
兩個丫鬟上來拉她,竟然拽不動。直到一隻大手掐住馮玉貞的手臂,使勁把人從地上提起來。
崔淨空掐住纖細的手腕,在女人虎口處用了巧勁兒一捏,她無力抗衡,隻得頹然鬆開。
手掌不自覺顫抖著,低頭一看,不淺的幾處傷口蜿蜒著血跡,血珠幾乎淌到了手腕,好似又多出兩道暗紅的傷口。
“你……”
崔淨空還沒來得及出口,忽地變了臉色,目光一滯,生平頭一次話梗在喉頭,無法脫口。
馮玉貞漲紅了一雙杏眼,神情悲戚,她抵在桌前,一言不發,咬唇直直盯著他,眼眸深處好似帶有一絲憎惡和怨懟。
憎惡?
一時晃神,馮玉貞已經掙開他的桎梏,又把那隻鮮血淋漓的手重新合上了,她垂下頭,扭過身子,一眼都不去理他。
將幾截碎玉放在桌上,她嘗試將斷口處首尾相連,拚湊完整,急急轉身去叫團圓取白芨漿過來粘合,卻見門已經合上,兩個丫鬟不見蹤影。
高大的身影迫近,青年麵容異常陰鷙,他怒極反笑,身子壓下來,幾乎和女人鼻尖挨著鼻尖。
他道:“嫂嫂,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