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三少爺麵色不好的趕客, 生氣的態度明晃晃的擺在那裡, 約翰森醫生卻佯裝看不見,非要繼續說:“顧公子, 倘若我還有一點兒辦法, 也不至於求到你這裡,實在是太心疼了,你沒有看見,無數活生生的人, 都死了, 昨天還和我說謝謝的病人們, 都沒了, 你讓我如何是好?我隻能想到你, 求求你。”
顧葭本來冷漠的急於趕走這個撞破了他和陳傳家之間隱秘的醫生,這可是連他都不知道的事情, 怎麼可以由另一個人說出來,還誤會至此?!
他既惱怒又羞愧,一麵感到被陳傳家欺騙的惡心,一麵又為陳兄辯解,再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時,麵前的約翰森,這麼個結結實實的大男人卻是開始在他麵前掉眼淚了。
顧葭見過人哭。像是桂花的父親喜極而泣的哭;像是他的媽媽喬女士痛徹心扉委曲求全的哭;還有可憐巴巴求他賞點錢的小乞丐們低賤到塵埃裡的哭;嬰兒時顧無忌沒有奶吃的大哭。
約翰森的哭和他們都不同。顧葭一時無法再冷著臉, 反而共情的十分深刻, 同情約翰森所痛哭的一切。
不過他依舊無法一口答應約翰森去找陳傳家理論, 他到底還能不能平靜的麵對傳家都是個問題, 是開誠布公還是裝作糊塗?
“約翰森醫生,您這是何苦呢?我沒有說不幫你,隻是你說我與傳家是那種關係,著實嚇了我一跳。”顧三少爺心慌,但瞧著卻似乎永遠平靜自持,給人春風拂麵的溫柔,“再來你說傳家造成了那麼多人的死亡,恕我不能相信,隻能待我調查清楚再回複您,您看如何?”
約翰森醫生到此為止已經明白自己是達到目的,可不知道為何,他卻一點兒也不開心。
他痛徹心扉的為自己哭,離開的時候,看著還微笑著對自己招手的漂亮公子,默默的說了一句:“抱歉。”
至於抱歉什麼,約翰森說不清,或許是因為將本來什麼都不知道的顧公子扯入這樁血案裡,又或許是為了自己汙蔑顧公子和陳傳家有苟且……
終於送走了約翰森醫生的顧葭一個頭兩個大,他癱在自己小廳房裡的沙發上,右手的手背輕輕放在額頭上,觸目所及的全是他熱愛的西洋鐘。
正對著的西洋鐘名叫銅鍍金轉花自鳴過枝雀籠鐘,是顧葭最喜歡的一座,整個自鳴鐘形狀猶如一個奢侈的鳥籠,四麵雕花精絕,裡麵鎖著一隻鳥雀,鐘表的位置位於鳥籠的正麵下方,秒針滴答滴答一刻不停的轉著,同房間內的其他所有鐘表彙成一首無詞的歌。
這雀籠鐘是瑞士產,後送入皇宮,也不知道怎麼的前幾年流出宮外,輾轉去了陳傳家的手裡,最後又由陳傳家轉贈到他的手中。
當時陳傳家送來這份大禮時,兩人並不很熟,可顧葭對這位略小自己一歲的朋友很有好感,兩人更是撇下白可行到處遊玩了許久。
陳傳家那天叫下人把裝在素色禮盒的自鳴鐘抬出來,便對他展開一個擁抱,說:【顧兄!瞧!喜不喜歡?】
顧葭喜不自勝,忙說:【喜歡!你這是送我了?】
陳傳家笑道:【這難道不是顧公館?我都搬過來了,你可彆叫我再搬回去。】
顧葭這人向來大方,彆人送他禮物,他不會客氣地推讓來推讓去,收下後就會找機會回一個更好的,後來陳傳家生日,他送了陳傳家一塊兒手表,也是瑞士產的,正是時下流行的款式。
當初顧葭還不覺得互送鐘表有什麼不好,如今看著,卻感覺自己猶如那籠中銅雀,似乎是早已被鎖在裡麵還不自知,甚至還送了手表過去。
鐘表在國內代表的意思很多,其中最為廣傳的一種,乃是鐘情、表白的意思。
顧葭越想越覺得當初陳傳家可能就抱著這樣的心思送,可自己偏偏以為對方是投自己所好,回了個那麼容易引起誤會的回禮。
顧葭沉思許久,那為陳傳家辯解的聲音始終沒有出來多辯解兩句,因為就連他自己都清楚,再怎麼好的關係,也絕對不肯能用手指去碰好友的後頭,反正他是絕對不會做的。
“怎麼辦……”顧葭思來想去也沒有一個好的解決辦法,暫且隻能日後注意不要和陳傳家再有過分的親密接觸,若對方察覺到自己的刻意回避,決定放棄那個念頭,他們繼續當朋友也不是不行。
如此和稀泥的方法,也隻有顧葭才能做得出來,他顧念舊情無法同把自己當女人追的陳傳家一刀兩斷,又絕不會喜歡男人,所以不可能自降身份去當一個兔子。
縱使顧葭對斷袖沒有偏見,但也僅僅隻是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皆是如此,當事不關己之時,自然是勸誡苦主原諒、放下、開心一點、沒什麼過不去的,可一旦糟糕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比誰都跳的厲害,哭的凶,死也不會原諒。
顧葭亦不能免俗。能夠做到暫且靜觀其變,就已經是他心軟了。
“三少爺?三少爺!”外頭的桂花見醫生走了,便開始敲門,疑惑道,“是不是不舒服?怎麼不出來?陳公館來電話了!說是派了車子過來接你,要一起去見段先生。”
說罷桂花又補充了一句:“媽呀,三少爺你不管管你的大鳥,他去廚房吃那壞掉的饅頭了!”
顧葭一瞬間想到昨夜初見星期五的時候,星期五也是非常凶狠要跟狗搶吃食,難不成這人看著結結實實,其實一點兒餓都挨不了?還是說有什麼不可道人的隱疾?
這可真是意外,就像意外星期五看著斯斯文文是個大家公子一般的人物,實則是個粗魯打呼嚕吃飯毫無形象的野蠻人。不過這麼一來,星期五這名字倒是意外地取的很合適了。
他從沙發上起來,走到桂花麵前,對桂花說:“去回電話,說我知道了,準備好就出門,但不必派車過來,我自行過去。對了,星期五是有名字的,你問問他去,彆什麼我的大鳥小鳥的叫,還一個女孩子呢,一點兒也不注意。”
桂花迷惑了一秒,隨後臉蛋爆紅,說:“三少爺你才不注意!我可沒有想到哪裡去,就你想歪了!”說罷羞窘的跑掉,都忘了問顧葭病好了沒有。
顧葭的發燒自然沒有那麼快好,可他也不覺得難受,還有力氣徑直去廚房,靠在門邊兒對著風卷殘雲的星期五露出一個震驚的表情。
“你……我昨天是餓著你了嗎?我看你這是能把我的鍋都給啃了。”隻見星期五瀟灑的頓在地上吃那冷饅頭,都是昨天蒸過,但是放了一夜卻壞掉了的饅頭。
星期五一手抓一個,也不嫌多,那張像是雜誌封麵模特的臉頰鼓的老高,顧葭總覺得像是看見了什麼小動物,一時之間對星期五的氣惱倒是消散的差不多,和陳傳家相比,當然是這個星期五更加可愛一點了。
星期五一邊嚼饅頭,一邊抬著那顏色略淺的眸子看顧葭,一張嘴,饅頭渣滓就往外噴,好好的一個人竟是活的這樣不講究,與顧葭精致乾淨的生活習慣形成強烈的反差,以至於顧葭又對星期五有點說不清楚的可惜與嫌棄。
可惜這人皮相的帥氣竟有這樣糟糕的個人習慣。
“我餓的想吃人,你說我能不能把鍋啃了?”說話的星期五一笑,眼睛狹長,嘴角還沾著饅頭碎,舌頭伸過去一舔,竟還是很邪魅的好看。
顧葭搖頭,忽而很正經的詢問星期五:“我不與你說這些有的沒的,隻問你是不是隻是因為餓了才倒在我家門口?並沒有是個傻子也不是失憶了,若是這樣,我希望你吃完這頓就回家去吧,不要讓家裡人擔心。”
星期五站起來,拍了拍褲腿,又繼續咬饅頭,一麵靠近顧葭一麵道:“很遺憾,我的確什麼都不記得,所以可能還要叨饒你一陣子,直到我想起來。”
“你……失憶了?我幫你請個醫生吧。”顧葭說著,卻一點點後退,對不是傻子的星期五,顧葭還是有點本能的躲避,“而且,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昨天一直不說話,好像是在故意玩弄我一樣,很好玩嗎?”
星期五沉默了片刻,意味不明的說:“沒有故意玩弄你,我很感激你。”
顧葭聽見這話,對星期五最後一點不滿都隨著這句道謝消失,他心想一個失憶的人,什麼都不記得,自然是對任何人都有防範意識,自己剛才那樣責問他,倒是自己小氣。
“沒關係。”顧葭舒了口氣,對星期五笑說,“既是這樣,我們一起出去,我帶你去巡捕房,你自己報個案,順便登個報,想必很快就能有家人來尋你。我之後還必須去一趟陳公館,你去有些不合適。”
“沒有哪裡不合適。”星期五淡淡的看著顧葭,眼神裡似乎總有些顧葭看不懂的東西,“我也不需要去報案尋親,我應該沒有親人,而且似乎有仇家在尋我,我跟著你更好,順便報答你給我飯吃。”
顧葭一時還沒能理解星期五是什麼意思。
星期五便揚了揚手裡的饅頭,輕笑了一下,說:“喏,給我個機會報答你,之後你養我一天,我就報答你一天怎麼樣?”
顧葭好笑道:“那你這豈不是另類的幫工?”
“幫工便幫工,我無關係。”
顧三少爺本來是要和星期五分道揚鑣的,誰知道這麼一通說下來,竟是得了個隻吃飯不拿工錢的幫工,雖然顧葭很懷疑這人食量大的能當全公館人食量的總和,但勝在不挑食:“隨便你,那我現在出門去,你幫著桂花打掃一下家裡吧,我……”
“我跟你一塊兒去。”
“嗯?”顧葭眨了眨眼睛,等星期五說出理由。
“我想,你現在去陳傳家那裡,或許比較害怕,我可以……”星期五靠近顧葭,將顧葭困在自己與牆壁中間後,低聲繼續說,“當你的打手。”
顧三少爺的瞳孔瞬間緊縮。
他一把推開星期五,本因為打了退燒針而褪紅的臉瞬間便又染上一層薄紅,一巴掌直接打在星期五的右臉頰,說:“你偷聽我和約翰森醫生的談話?!”
比顧三少爺高半個頭的星期五垂著眼睫,一臉無辜的道:“並非刻意聽到,而是廚房很安靜,隔壁約翰森的聲音太大,最後,我耳朵太好,諸多元素的結果,你怎能怪罪在我一人身上?”
“更何況我又不是陳傳家,是為了你好,你打我這很說不過去吧?”
“不過三少爺若還是認為是我的錯,我這邊臉也給你打好不好?消消氣吧。”
說完,星期五倒也對自己不客氣,不等顧葭反應,便捏著顧葭的手腕,教他握成拳頭,超自己左臉頰上揍!
“啊!”雖說是顧葭揍人,可他哪裡有揍人的力量?這一拳下去,他感覺自己手的骨頭都要碎了,“放手!”
顧葭怒目,看著星期五,星期五臉上一邊是巴掌印,一邊是青紫的拳頭印,偏偏比任何人都淡定,顧葭便摸不準自己是不是真的錯怪了他。
“我們和好了?”星期五將顧葭軟下去的神態看在眼裡,輕聲問道。
顧葭抿了抿唇,又瞅了瞅星期五的臉,最終還是撇開視線,不高興的說:“你鬆開我,我這哪裡是揍你,明明是你用臉揍我。”
星期五突然一樂,笑起來的聲音十分迷人:“是嗎?我忘了你比較嬌氣,抱歉。”
顧葭被評價了一句‘嬌氣’,立馬斜飛過去一個白眼,說道:“我是沒你這麼糙。”
“嗯,我糙。”
星期五兩三下把最後一個饅頭乾掉,顧葭看著真是替他噎得慌,等跟著星期五一塊兒出門坐上了恰巧路過門口的人力車,顧葭才有點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好像被星期五知道了很多事情,也沒有特彆在意。
是因為自己本身就不認識他,他也和自己的交際圈沒有任何交集,所以才這樣輕易放過?
就好像很多心裡話,對著神父可以說,但對著親密的人卻死活開不了口,是這樣嗎?
顧葭搞不清楚,卻不妨礙他覺得這樣也很好,起碼有一個人分擔他的壓力,而不是他一個人去扛。之前對不是傻子的星期五產生的那點兒害怕,也或許隻是一種錯覺。星期五他人,蠻好的……
他的這些糟心事,顧葭是決計不會說給親近的白可行或者弟弟顧無忌的,更不要提喬女士,這些人有的會太衝動,指不定一氣之下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最後大家麵子上都不好看,有的可能還會跑到陳家去罵街,那更是要鬨的人儘皆知了。
冬日的近午十分總是很暖和的。
顧葭坐在人力車上,身邊是他新任命的保鏢星期五,可兩個人坐在一塊兒,卻看不出其中一位是另一位的下人,高個兒寬肩的青年一瞧便像是帶過兵的,氣勢凜冽,坐姿霸氣,稍纖瘦的男人仰著頭,陽光落了他滿頭,一派的清麗迷人,旁人單看外表,是看不出那俊美青年有多不講究,也看不出那漂亮男人有多嫌棄旁邊的人糙,倒覺得他倆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明明白白的刻畫出了‘賞心悅目’四字是何風景。
忽地,賞心悅目組合裡的‘悅目’像是熱愛陽光的貓咪一般在冬日的暖陽裡昏昏欲睡,並隨著人力車夫的一個轉彎,輕輕把腦袋搭在了‘賞心’的肩膀上。
後者沒有動,更沒有偏頭看這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惹他心亂的三少爺,隻開口對前頭的人力車夫說:“慢一點。”
人力車夫戴著厚厚的臟圍巾,一上午也就賺了一塊錢不到,汗卻出了好幾身,將棉衣打濕後又穿乾,穿乾後又打濕,聽見後頭的客人發話,便點頭哈腰的慢悠悠走起來,走出了一個舒適的速度,像是拉著客人春遊。
星期五漫不經心的看著天津衛周圍的風景,很久以前從未注意到過的美麗,如今卻讓他看見了,他看見無數高樓拔起,瞧見法租界那一片莊嚴肅穆的建築,看見路上摩登打扮的男男女女,他們或笑或三五成群的上車準備去吃飯,還看見最大的戲園子裡擁擠了無數的‘沙丁魚’,於是他勾著嘴角笑,卻明白並非因為這些很有趣,隻是因為他清楚身邊的顧葭其實沒有睡,所以才想笑。
頭搭在星期五肩頭,幾乎快要窩人家懷裡去的顧葭可笑不出來,他其實一靠到星期五肩上就醒了,可因為慢了一秒,猶豫是該迅速離開對方的肩膀,再給對方微笑著道個歉呢?還是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自然而然的從人家懷裡出來?
顧葭這麼一慢,就錯過了起來的時機,如今落了個‘騎虎難下’。
從顧公館到陳公館,開車是用不了多長時間,可坐人力車卻需要時間,更彆提現在人力車比小孩子都跑的慢,也不知道半個小時能不能到達陳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