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無忌很清楚, 他的哥哥缺錢。
並非一開始就知道, 而是從下車的那一刻,他就有感覺, 感覺哥哥有什麼瞞著自己, 這被隱瞞的故事或許不是關於身體上痕跡的來曆,而是與他有關的,是哥哥難以啟齒的,想要自己隱瞞起來的故事。
顧四爺厭惡隱瞞, 他需要知道一切, 不管好的壞的, 他都要清清楚楚, 可他也不願意為難哥哥的去刨根問題, 他願意迂回婉轉的從一些細節發現哥哥的秘密——一如他願意假裝不知道哥哥不願意讓他知道的曾經。
看出顧葭身無分文的窘迫,乃是因為車子的消失和人力車下來後哥哥沒有慣例打賞和搶著付錢。他給哥哥的生活費足以讓一大家子生活好幾年, 哥哥雖然花錢大手大腳,但也從沒有過如此狼狽過,這期間的問題必須弄清楚,於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他對跪在地上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被讚賞的劉知書道:“你的誠實是我留下你的唯一原因,不然你會和你殺掉的老門房一樣永遠杯埋葬在垃圾堆下,無人知曉。”
小劉點點頭,毫不懷疑這位顧四爺的話是否隻是一種虛無的恐嚇。
“現在, 你可以走了。”顧無忌重新端起他的茶杯, 優雅的用茶蓋撫開表麵的茶沫, 淡淡的吩咐道, “讓陳幸、陳福和你一塊兒去追我哥哥,這些天你們就負責跟著他,不要讓他和陌生的人接觸。”
小劉隱瞞了自己殺害老門房的原因,結果卻得到了魔鬼的寬恕,一時茫然又感動,甚至還有一絲後怕,他弄不清楚自己若是實話實說又該是什麼樣的結局,他差一點就要坦白從寬,然而最後一絲理智卻讓他保留了一部分真相。
一念之差的不同,讓小劉感覺自己還是命懸一線,於是在得到了這個吩咐後並沒有立即站起來告退,而是猶猶豫豫的抿著唇瓣,想要豁出去的將自己隱瞞下的事情說完:“我……”
“下去。”顧四少爺擁有著比三少爺更加幽如黑夜的眼眸,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月黑風高殺人夜’的話語,“我沒興趣知道你接下來的話,你隻需要記得,你的主子是顧葭,除此之外,想要和誰搞外遇,上誰的老婆,給誰戴綠帽,都是你的事情,我和哥哥都管不著。”也根本懶得管。
小劉曾以為自己隱瞞的很好,結果卻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願意為了太太,一時衝動殺了老門房,卻沒辦法再衝動殺第二次。
更何況小劉聽話聽音,總感覺四爺巴不得自己把太太搞到手,可這是不可能的,他有自知之明。
——他不配。
“那四少爺,我下去了。”小劉一直以來隻是畏懼這位四少爺,如今卻是拜服的五體投地,他有被承認的快樂,又有來自自身原因的卑微與甘於自賤,“小的保證讓三少爺不被任何陌生人接近!”
“嗯。”顧無忌輕飄飄的應了一聲,但實際對這位小劉卻沒有多看好,一時衝動的錯誤隻能表示此人的不成熟,根本不堪大任,沒有深思熟慮的準備,就這麼突兀的殺掉誰絕對不可能不被任何人呢發現,這小劉不過是運氣好,那老門房不是個什麼有朋友的家夥,發現老門房不見而願意費心尋找的除了那些債主不會有第二個人。
關於司機的故事,顧無忌也沒有分出多少心神去想,他想的乃是自己吩咐六兒寄生活費給哥哥的事,從他將一大筆款子給六兒,再到六兒將錢送去銀行,最後銀行的經理與天津銀行經理對賬,這邊應該立馬就能取錢才對,可這其中卻出了鬼,錢沒了……
“很好……”顧無忌忽然笑了一下,對外麵的人說,“英哥兒你們進來。”
外頭探頭探腦等的焦頭爛額的英哥兒立馬第一個衝進來,他穿著一雙黑色的嶄新小皮鞋,走路噠噠噠的,比身後兩個壯碩的漢子更惹人注意,但他自己渾然不覺這種注意是好是壞,隻是單純的也喜歡自己的小皮鞋,刻意用能夠讓皮鞋聲音更響的姿勢走路,最後笑意盈盈的來到四少爺麵前,一個深深的鞠躬下去,奴顏婢膝到了極致:“四少爺!您叫我呀。”
此前因為六兒的存在,英哥兒這位自以為一定能讓四少爺驚為天人的絕世好仆人被埋沒了,今天,四少爺終於叫了自己一回,或許會委任自己最最重要的任務,他想自己恐怕沒多少時間來像從前那樣計較六兒的嫉妒,他會很忙,會在未來成為整個顧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英哥兒激動的好像自己已經成為了自己夢想的那樣,眼眶裡都含著激動的自我感動的淚水,迫不及待的早將身後跟著自己進來的兩個打手忘的一乾二淨,隻一心看著顧無忌,光溜溜的腦袋上則反射著油亮的光,幾乎能倒影出兩個高壯打手鄙夷的眼神。
如今的時代大約是最沒有憐憫心的,任何人都不會為了路邊要死的貓貓狗狗流下一滴眼淚,他們很忙,忙著養活自己,他們自己的肚子都沒有填飽,卻去感傷彆人的死亡,那當他們死亡的時候又有誰會為他們哭,給他們一點食物呢?
同理,在一個公館裡當差的所有人實際上都猶如在一個縮小版的皇宮裡做事那樣互相妒忌、互相拉扯、互相維持表麵的友誼。
他們對任何人的態度都取決於府上實際掌權人的態度,於是每個人都勾心鬥角,樂此不疲。
或許小顧公館是沒有這種氛圍的,不過這也取決於小顧公館的主人不是個樂意看見下人們爾虞我詐的好人,顧三少爺樂善好施,出手大方,再加上最最重要的一點,那便是公館裡下人少的可憐。於是,這麼簡單的公館人際關係居然還能出現那些醃臢事,才是讓顧無忌如此惱火的根本原因!
顧無忌看著這個京城大奶奶放在他身邊‘辦事兒’的英哥兒,露出一個十分痛心卻又追悔莫及的隱晦眼神,那曾經能一邊吃烤串兒一邊用刀子把人臉皮割下來的手誇張的扶住腦袋,好像已經痛苦的頭都要掉了,說:“我錯了,我早該知道六兒不是什麼值得信賴的人,他永遠不如家裡的家仆更讓人安心。”英哥兒正是家仆,世代的家仆。
站在英哥兒身後的壯實漢子林安立馬懂行的接嘴道:“四爺怎麼了嗎?那六兒竟是做了什麼忘恩負義之事?!”
英哥兒立馬眼睛都亮了,豎直了耳朵聽這是怎麼一回事。
隻見向來無所不能睥睨眾生的四少爺落寞地搖了搖頭,似乎在對自己當初犯的錯誤感到羞恥:“小六居然敢貪墨我寄給哥哥的生活費,我當初一定是瞎了眼才會讓他負責這件事,他貪了多久,就讓我的哥哥窘迫生活了多久!這不僅僅是讓我哥沒辦法生存,更是在打我的臉!此事必要詳查!”
誰知英哥兒聽到這話,表情十分精彩,複雜的又是左右扭捏的抓緊衣角又是虛驚一場的眼神飄忽。
“我以為,光是小六一個人貪了我這三個月統共一萬塊是不可能的,這麼大一筆數目,肯定是有人與他合夥,不是銀行的經理,就是顧府裡頭的下人,總歸他一個人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說罷,顧無忌終於露出一個笑容,對他從來沒有怎麼重視過的英哥兒說道,“如今這件事也隻有英哥兒你才能辦了,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定會在七天之內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
英哥兒渾身僵硬的點了點頭,眼珠子在低頭的時候滴溜溜的轉了轉,在抬起頭來時,一臉的堅定笑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說道:“好嘞,四爺!一起都包在我身上!”
“嗯,那林安從今天起就歸你吩咐,有什麼需要他辦的,他若是不去辦好,就隻管和我來說。”
英哥兒眼睛都瞪大了一下,連連激動的點頭。
他可是知道的,四少爺身邊跟著四個貼身打手,一律都是從前的保鏢行收來的下人,這些人瀕臨餓死,互相殘殺,據說人肉也是吃過的,結果遇到了四少爺,四少爺卻很喜歡他們,把他們從莽荒之地帶來這繁華的十裡洋場,當自己會吃人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