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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病危

夜, 承乾殿。

大宮女立在門口,挺著腰嚴陣以待,動作迅速地指揮著宮女們將殿內的東西一件件搬出去。

院裡站著十幾個太監, 井然有序地搬著東西,一一檢查、記錄。

“殿下在承乾殿出了事, 若是找不到中毒的源頭, 你們一個個都得掉腦袋!”大宮女低著聲音敲打著一個笨手笨腳的小宮女, “仔細看好了,莫要有紕漏!”

這番話更是教人心頭一震,一個個懸著心更仔細檢查殿裡的東西。

而宮裡的太醫可就更難熬了。

年初一太醫院全天輪值, 晚上值守的太醫隻有五人,此番皆提著藥箱匆匆趕來,一個個輪流上去把了郡王的脈象後均是麵色發沉。

是中毒, 卻不知為何毒,更不知解藥。

幾人圍在一起竊竊私語, 言語間額頭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此毒竟是無解。

七竅中三竅血流不止, 戚長璟方才便是死死捂著時佑安的口鼻都不能讓血止住,鮮血順著手指的縫隙往下流,染紅了戚長璟的衣袖。

太醫們本不敢用藥,畢竟尚不清楚中的毒, 貿然用藥恐怕會藥性相衝, 催發毒發。

隻是眼下看著時佑安已經半昏迷,而嘴角和鼻子仍不斷有鮮血溢出, 太醫們隻得用阿膠、荊芥、地骨皮等藥材煎成藥湯,再讓時佑安服下, 這才堪堪止住了血。

床上的時佑安麵色蒼白, 唇色儘褪, 手心冷的嚇人。

戚長璟用那隻帶血的手死死握著時佑安的手掌,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血絲。

“到底是怎麼回事?”戚長珩盯著一群太醫看了半天,見他們圍在一起小聲嘀咕卻無半分作為,忍不住發了火,“如何解毒?你們倒是說啊!”

太醫們麵麵相覷,皆是低頭不語,其中一個太醫被同僚推出去,隻得硬著頭皮道:“臣等……無能,如今也不知道此毒為何物,解毒……更是無從下手……”

戚長珩伸手把他拽起來,揪著衣領,咬著牙問:“無從下手?怎麼可能無從下手?啊?你們在宮裡當了這麼多年的太醫,什麼毒沒見過?”

這太醫幾乎要哭出來了,被戚長珩扯的喘不上氣,呼哧呼哧地解釋:“……微臣已經討論了許久……著實、著實是對此毒一無所知啊……”

兩人正僵持著,門外紀得全又匆匆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陛下,成王殿下,奴才將京中所有待家的太醫們都請進宮了,如今可叫他們進來?”

戚長璟坐在床邊,仿佛一尊不悲不喜的雕像:“宣。”

屋內呼啦啦又走進來十幾個太醫。

他們路上已然聽聞了宮中的情況,也深知聖上對郡王殿下是如何看重,此時一個個皆是屏氣凝神,拿出畢生所學診脈。

然而不消片刻,新進來的這十幾個太醫也灰了臉,低著頭沉默不語。

“如何?”戚長璟忽然問,聲音嘶啞的嚇人。

副院使歎了口氣,硬著頭皮答道:“臣等……無能。”

“無能……”戚長璟低聲重複了一遍,隨即抬起頭,眼神冷的可怕,衣襟前還沾著星星點點的鮮血,襯的他原本就冷峭鋒利的眉眼駭人無比,“整個太醫院,竟是沒有一人能解……朕要你們有何用?”

他的聲音又輕又小,仿佛擔心吵醒昏迷的時佑安,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

“若朕以九族壓之,你們還這般無能嗎?”

跪在地上的太醫們登時白了臉。

聖上登基以來,一直以仁德著稱,如今卻要因為郡王殿下要對他們行九族之刑!

“陛下饒命!”

“求陛下息怒啊!”

戚長璟撩起眼皮,帶著滿手的鮮血緊緊抓著時佑安的手,沉鬱的眼神靜靜落在一眾叫喊的太醫身上。

為首的副院使急忙跪行兩步,倉皇地抓住戚長璟腳上的明黃色漳絨串珠靴的鞋麵,急忙道:\"陛下!陛下!太醫院中唯有張儀張太醫對解毒頗有研究,如今唯有請張太醫速速回京,殿下才有一線生機啊!“

張太醫之前便負責時佑安的日常身體調理,這幾日張太醫便回到了老家登州一帶過年。

戚長璟摩挲著手指上帶血的玉扳指,聲音輕緩卻擲地有聲:“紀得全,速速派人去接張太醫回宮,要快,越快越好。”

紀得全急忙應聲,抬腳出門。

門外有個太監扒著窗戶聽了半天,見紀得全馬上出來,急忙扶著快要掉下來的帽子溜到偏殿。

他悄無聲息地走到案幾前,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水,又回頭看了看門口,確認沒人後才一隻手扶著紙開始寫字:

“敬啟太後娘娘……”.

“卿卿?”

屋內一片黑暗,聶隨先是喚了一聲,見無人答應,便自己摸索著走到香爐邊,又拆開一包香料點上。

不消片刻,屋內便升起一陣濃鬱的清甜,聶隨深吸一口氣,這才覺得自己的頭舒服了許多。

“卿卿,香快要用完了,你還有嗎?”

他如往常一樣摸了摸身側,卻隻摸到一片冰冷的床榻。

聶隨霎時清醒了,站起身點上蠟燭,這才發現屋內賽斡爾已經消失不見。

“卿卿?”

他推開門,腳步虛浮地往後院走去。

院內月光傾瀉,灑在聶府的池塘上映出一片光輝。

後院除了間或的幾聲鳥叫外靜悄悄的。

聶隨輕車熟路地走到其中一間客房,先是曲指敲了敲門,低著聲音問:“卿卿,你在裡麵嗎?方便我開門嗎?”

無人回應。

輕笑一聲,聶隨挑了挑眉打趣道:“昨日你卻是配合的極好,哪怕卿卿穿著一身侍從的衣服也是極好看的。”

見賽斡爾還不說話,聶隨隻得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走到屋裡。

窗台的燭台已經熄滅了,聶隨隨手點上,再一扭頭,臉上的笑徒然消失。

屋內空無一人。

他三步並兩步衝到床邊,掀開被子,見沒人後又彎下腰趴到床底,還是沒人。

“你去哪了?”聶隨稍稍提了些聲音。

還是沒人回應。

不可能……卿卿不可能就這麼走了……

聶隨皺緊眉毛,眼底卻帶著茫然。

他坐到床上,頹然地抓了抓頭發,卻無意中看到了床縫的一個東西。

什麼東西?

聶隨手臂用力把床縫的匣子拽出來,因為用力過猛,匣子一下子掉在地上,嘩啦啦轉了幾個圈,蓋子自己打開了一條縫,裡麵的東西傾瀉而出灑在地上。

然而隻是一眼,聶隨渾身都僵住了,緊接著,一股寒意從脊梁向上蔓延。

地上靜靜躺著一張石膏臉,還有油泥做出來的各種臉上的部位,包括鼻梁、嘴角、臉頰耳朵等等。

油泥質地的部位栩栩如生,在燭火下看著與人的皮膚彆無二致。

然而最讓聶隨震驚的不是彆的,正是那張與卿卿一模一樣的臉。

不對……

不對!

聶隨猛地站起來,手顫抖地撿起地上的人造臉皮。

……與卿卿臉上的手感一模一樣。

不、不。

聶隨張了張嘴,發出無意義的幾個音節。

他、那個賽斡爾,竟然不是小漂亮?!

他猛地想到之前賽斡爾想出的那個“計劃”。

若賽斡爾真是假扮,那……那個所謂的計劃,難道、難道……

聶隨霎時意識到他被漠北人利用了。

他站起身,徑直推開門,打算即刻進宮告知聖上。

千萬不能用那個香料!

“錚——”

劍帶著寒光直直刺入聶隨的腹部,聶隨反應迅速一個扭身,讓劍沒有刺中要害。

他死死捂著開始流血的腹部,眼睛微微眯起,順著月光看向來人。

那人一身黑衣,麵部用黑布籠罩,唯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泛起一層寒光。

“你……”

聶隨正要開口詢問,黑衣人卻是毫不猶豫,再次出手,動作乾脆利落,直指聶隨要害!

“刺啦!”

聶隨急忙抬手去擋,那劍刃順著衣袖直直刺入,將手臂切出一個血淋淋的大口。

如此力道,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招招致命,明顯是要在今夜直接殺掉聶隨。

聶隨冷眉看向黑衣人,身後已經挨上了牆壁,幾乎退無可退。

眼前的劍裹著寒風直直落下,眼看就要刺入聶隨的脖子,

——“開門!羽林衛緝拿要犯!”

頭頂的劍霎時頓住。

黑衣人與聶隨雙目對視,似是在猶豫要怎麼辦。

片刻後,他收回劍,腳下一點,帶著獵獵寒風跳到屋簷之上消失不見。

聶隨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縮在牆角,頭渾渾噩噩的,隻能聽到外麵父親開門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一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

下一刻,聶隨眼前便站了一排玄甲羽林軍。

“聖上有令,聶隨下毒殘害郡王殿下,即刻帶走!”

聶隨握緊了手,隨後又緩緩鬆開。

還是晚了一步……

為首的羽林衛冷聲展開一道聖旨,隨即揮揮手,身後兩個羽林衛上前,左右鉗住了無比虛弱的聶隨。

聶將軍抖著胡子忙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

“聶將軍,彆讓末將為難,”羽林衛動作並無半分停滯,“若將軍有疑問,不如進宮求見聖上吧。”

說罷,他便帶著聶隨和一眾羽林衛,動作迅速地離開了。

屋簷上。

悄一收起手中的劍,直到看到聶隨被帶走後,這才徹底隱匿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承乾殿。

張太醫舟車勞頓,徹夜不眠,連著趕路了將近一天一夜才抵達京城。

因為時佑安病情嚴峻,張太醫甚至來不及換身衣服,就這樣帶著一身灰來到承乾殿把脈。

殿內靜悄悄的,隻有張太醫時不時發出的疑聲和歎氣。

片刻後,他鬆開時佑安的手,在戚長璟和戚長珩期待又憔悴的眼神中沉聲道:

“微臣無能,此毒聞所未聞。隻是微臣卻知有一人或可解此毒。聖上可曾聽說過‘玄陽醫門’?”

作者有話說:

姓聶的聰明了點,但不多

第32章 閔先生

戚長璟沉吟不語, 旁邊的戚長珩“嘖”了一聲:“玄陽醫門是什麼?張太醫不妨把話說清楚。”

“玄陽醫門是微臣的師門,”張太醫解釋道,“微臣師出玄陽, 隻是因為入宮做了太醫,違背了門規, 因此被削去了門籍……”

他暗歎一聲:“玄陽醫門立世百年, 在前朝之前便已存在, 如今的門主,也就是微臣之前的師父閔先生,尤擅解毒, 如今郡王的這種情況,除了閔先生,隻怕……隻怕是藥石無醫。”

戚長珩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背著手在殿裡來回轉圈:“你個老頭,倒是把話說清楚啊!玄陽醫門在哪兒?那什麼閔先生又在哪兒?能不能全部交代清楚?”

張太醫隻是歎氣。

“張太醫在宮中許久, 隻怕已然不知玄陽醫門的蹤跡了吧, ”戚長璟麵無表情,“朕說的可對?”

張太醫後背激起一層冷汗,跪在地上隻是低頭。

這便是默認了。

“找人暫且不提,”戚長璟轉了轉手上的扳指, 眼底情緒莫名, “隻說這個醫門,因為你做太醫便將你逐出師門……朕隻問你, 玄陽醫門是否又是那些標榜清流,不願與權貴治病的避世門派?”

這話問的尖銳, 張太醫卻聽的暗暗心驚。

聖上竟是說的分毫不差。

“正是如此……微臣才不知該如何為好……”張太醫抹了抹額頭, “單是找到閔先生已經是難上加難, 便是找到,按照門規……閔先生也不會為殿下治病……”

“他敢?!”戚長珩冷哼一聲,“若是不治,孤壓著他也要把他押到宮裡為玉奴治病!”

“他不願意治,你就是砍了他的腦袋都沒用,”戚長璟語氣淡淡,“張太醫,朕會派人去找,隻是閔先生一日不到,郡王的病便隻能全權由你來治。”

“朕要你用儘手段,務必保住郡王的命。”

張太醫自然不敢保證,隻是如今聖上顯然已經動怒,他隻能順著聖上的話稱是。

儘人事,聽天命罷。

這邊三人還圍坐在時佑安周圍討論著病情,紀得全忽然神色凝重地小步跑進來,手上拿著一封印著紅漆的信封。

兩人將目光落在信封上,皆是微微一怔。

光下可以分明看到紅印透著紙,清晰無比。

一兩黃金一兩泥,浸水不爛,火燒留痕。*

這是八寶印泥,皇家特供。

還不等戚長璟腦海中閃過什麼猜測,便聽得紀得全壓著聲音:

“陛下、殿下,太後娘娘來信了。”.

聶隨被押入鎮撫司*一事,次日便鬨的滿城皆知。

據說聶老將軍還親自進宮求見聖上,聖上卻閉門不出,哪怕聶老將軍在門外跪了兩個時辰也不曾開門。

鎮撫司北司。

聶隨腹部中劍,被押入鎮撫司後就已經叫了郎中包紮。

楊鎮撫使一身黑衣,坐在椅子上不緊不慢地喝茶。

隔著欄杆,聶隨坐在地上,撩起眼皮盯著楊鎮撫使看。

“要問什麼儘管問,在這兒耗著是做什麼?”

他默默將被賽斡爾騙的來龍去脈一一理清楚,隻等楊鎮撫使審問便全盤托出。

賽斡爾……賽斡爾!

聽罷聶隨的話,那楊鎮撫使卻隻是笑,隔著繚繞的熱氣又抿了一口茶。

直到聶隨等的發急,開始錘門,楊鎮撫使才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放在碟子上發出“啪嗒”的聲音。

獄中潮濕陰冷,聶隨一身單衣,又受了傷,此時隻覺得四肢發涼。

“聶小將軍,你可知為何將你押入鎮撫司?”

“鎮撫司不屬於六部,直屬聖上所管,”聶隨不耐煩地翻了個身,調整了一下坐的發麻的腿,“直接管理軍中事宜,我有軍銜,自然會在鎮撫司審理。”

楊鎮撫使卻是“哈哈”兩聲乾笑起來。

“聶將軍啊聶將軍,”他撫掌笑道,“你之前也是個聰明人,怎麼這些日子卻愈發糊塗了?”

他站起身,緩步上前,隔著欄杆半蹲在聶隨麵前:“我朝軍司法合立,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鎮撫司之間分的從來不清,尤其是鎮撫司,重刑訊,聖上仁厚,鎮撫司幾乎廢置不用。”

楊鎮撫使頓了頓,接著說:“你猜,已經廢置許久不曾理事的鎮撫司,何故要請您來啊?”

聶隨猛地抬頭與楊鎮撫使漆黑的眼睛對視。

“是罰不是審,”聶隨冷聲道,“……是聖上的意思?”

“正是如此,”楊鎮撫使收了笑,“聖上特命我親自審問,要我先刑訊、再審查,聶小將軍,你可懂了?”

前朝的鎮撫司被譽為“朝廷之眼”,談及無人不聞之色變,被押入鎮撫司的犯人,不管是什麼罪狀、什麼身份,能活著出來也要被生生扒下一層皮。

直至哀帝濫用,百姓無不苦之,因此戚長璟登基之後才幾乎廢棄了鎮撫司的職能。

聶隨怔然,隨後仿佛想到了什麼,扯著嘴角笑著問:“聖上如此,可是要罰我害了郡王?”

楊鎮撫使冷淡提醒:“要稱‘殿下’,注意言辭。“

“罷,”聶隨大咧咧坐在地上,眼底卻一片陰冷,“聖上不惜為了郡王動私刑,我無話可說,楊鎮撫使隨意就是。”

身後有人上前拿出鑰匙打開牢門,緊接著幾個獄卒走進來把聶隨拽起,拖著身子走到旁邊的屋子。

屋內潮濕陰冷,空氣裡隱約彌漫著一股血腥味。

“其最酷者曰琵琶,每上,百骨儘脫,汗如雨下,死而複生,如是者二三次,荼酷之下,何獄不成。*”楊鎮撫使不知從哪掏出一把造型奇異的短刃,手指輕輕撫摸著,刀尖清晰地映出聶隨陰沉的雙眼,“聶小將軍腹部有傷,故我特意選了‘彈琵琶’之刑,也不影響將軍您的傷口。”

獄卒將聶隨四肢抓起,拉著他推到地上的長凳,隨後用繩子牢牢捆住。

四個人上前將聶隨的手和腳死死按住,楊鎮撫使慢悠悠地走上前,刀尖對準聶隨的露出的胸膛。

“聶小將軍,得罪了。“

下一刻,聶隨就渾身抽搐起來,四肢被獄卒死死按住,鮮血順著刀柄往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死死咬著嘴唇,喉嚨深處溢出幾聲痛苦的嘶吼.

承乾殿。

手上的信剛看完,戚長珩便跳起腳來:“母後、母後怎麼知道了?”

他煩躁地拽了拽頭發,在屋裡來回踱步:“玉奴這次情況不妙,我巴不得把這事瞞的死死的,怎麼母後還是知道了?”

仿佛想到什麼,他一把抓住戚長璟的手臂:“皇兄!不能讓她老人家過來,她之前就疼玉奴,如今要是見了玉奴這幅樣子,隻怕又要難過。”

“朕也不想,”戚長璟眼神還落在紙上,“隻是,你覺得朕攔得住嗎?信上已經說了,她早已啟程,如今已在路上了。”

兩人皆是一陣沉默。

戚長璟回身又去看昏睡的時佑安,眼神霎時柔和了許多,手掌卻下意識握緊。

殿內彌漫著淡淡的皂角香,自從查出香料有問題之後,承乾殿再也沒有用過任何香料,就連原本用的龍涎香也一應斷了。

鴉青色的長發整齊地落在臉頰兩側,襯托的時佑安的臉頰更加消瘦可憐,往日紅潤的唇色也暗淡許多。

“算算日子,若是啟程,此刻已經到了姑蘇,”戚長璟轉了轉手上的扳指,壓下心底針紮般細密的痛楚,“你去準備準備,好接母後回宮。”

而此時,千裡之外,姑蘇城。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剛下船歇腳,天寒風勁,娘娘怎麼就出來了?”

頭發半白的女人一身灰棕色水墨鶴補琵琶襟,外麵披著一件湖綠鹿皮大氅,頭上隻戴著一隻祥雲紋羊脂玉簪,氣質雍容閒雅,舉手投足之間貴氣十足。

“哀家身體不差,這點風還受得住,”女人正是孫芳洲孫太後,此時正緩步從客房走出來,同說話的男人一同站在外麵,“隻是玉奴體弱,若他在,哀家可不會讓他就這樣站著吹風。”

廊前掛著一串銀色的風鈴,隨著風起叮啷啷地晃動起來。

男人一身穠藍素長袍,鶴發用一根墨色發繩隨意束起,眼睛卻是極為罕見的白眸,眉毛和睫毛也如同落了雪般蒼白。

“娘娘心不靜。”

孫太後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卻有些勉強:“閔先生不知,玉奴是哀家唯一的孫兒,又過的淒苦,哀家……心早就飛到京城去了。”

“可願同我對弈?”白發被風吹的微微揚起,閔先生問。

孫太後欣然同意。

幾個侍女垂手走過來,端著棋盤和凳子一一擺好,隨後又悄悄退下。

兩人先後落座。

下棋者不語。

許久,待閔先生白子落下,孫太後這才露出個還算真心實意的笑:

“哀家比不得先生,心懷蒼生,慈悲心腸。”

角落的侍女沏好了熱茶,熱氣帶著滾滾茶香消散在風中。

“……隻是,哀家卻是不知,閔先生師出玄陽,何故願意為哀家、更為哀家的孫兒看病?”

侍女端著盤子,動作輕柔地將茶盞放到兩人麵前,而後再行禮退下。

“不知娘娘是否信命?”閔先生抬眼看向隨風搖晃的樹葉,“我雖為醫者,卻對推衍也略懂一二。”

他潤白的眼眸倒映著微起波瀾的江水,又或是更遙遠的遠方,說出的話輕盈無比,仿佛隨風就要散去:

“郡王殿下,是我的劫。”

作者有話說:

*:來源百度百科。

*鎮撫司:借用了明朝錦衣衛的司法機構,但是本文沒有錦衣衛,隻是把這個搬出來單獨用

*:源自《明史》卷七十三《刑法誌》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源自《楓橋夜泊》唐·張繼

第33章 生死時機

事發之後, 賽斡爾連夜跑回了京郊的醫館。

他穿著聶隨為他買的上等衣物,輕巧地跳到後屋的床上躺下,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幻想著他的“完美計劃”。

單憑一個易容術就可以把聶隨騙過去, 賽斡爾自己都沒想到會如此簡單。

他輕輕哼著漠北的民謠,手指隨意地撥弄著散落的發絲。

這種香料名文殊蘭, 乃是漠北特有的香。

就算是宮裡資曆再老的太醫, 想必也無可奈何。

時佑安, 就算你因此喪命,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身體不好吧。

賽斡爾半闔著眼, 勾著嘴角,全然沒有注意到一道人影靜靜地站在床邊良久。

下一刻,一隻手就將賽斡爾的頭發大力拽起, 帶著十足的力道直接將賽斡爾整個人從床上拖下來摔在地上。

賽斡爾尖叫一聲,吃痛地抓著自己的頭發, 抬眼看著來人怒罵:“你個賤——”

他猛地止住話頭, 喉嚨仿佛瞬間被一隻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蘇坦勒似笑非笑地垂眸看著賽斡爾,手上卻愈發用力,恨不得將頭發生生拔掉。

賽斡爾的頭頂滲出一點鮮血, 順著發絲流向衣襟。

“大王子……大王子……”賽斡爾疼的雙眼發昏, 眼角都沁出淚,襯的他那張瘦弱的臉愈發楚楚動人起來, “好疼……求求您……”

頭頂的力道稍稍放鬆,賽斡爾忍不住鬆了口氣, 也顧不上疼, 下意識帶著柔柔的笑意討好地湊過去。

“啪!”

蘇坦勒抬手就甩了賽斡爾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的極狠, 賽斡爾嘴角頓時滲出血來,一側的臉頰高高腫起,滑稽地浮現出一個深紅的巴掌印。

不待賽斡爾反應,蘇坦勒就拽著他的衣襟提起來,另一隻手摸著賽斡爾的脖頸,然後緩緩用力。

“賤東西,誰讓你擅自行動了?”

蘇坦勒磨了磨後槽牙,嘴角還綴著笑,手臂卻青筋暴起,死死地掐著賽斡爾的脖子:

“你的任務是什麼,需要我再說一遍嗎?”

賽斡爾拚命掰著蘇坦勒的手,喉嚨裡因為窒息發出“嗬嗬”的喘息,臉頰漲的通紅。

“聽……聽、我……解釋……”賽斡爾雙手扒著蘇坦勒,白眼半翻,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來。

可蘇坦勒懶得聽他解釋,舔了舔嘴唇,收起臉上的笑,眼神直勾勾地落在賽斡爾已經發青的臉上,手上的力道沒有絲毫鬆懈。

大王子真的要殺了他!

這個念頭霎時閃過,賽斡爾再也忍不住,雙腿懸空拚命蹬著,拚勁全力喊道:“二王子、二王子!我有……”

甫一聽得“二王子”三個字,蘇坦勒臉色一變,登時鬆了手。

賽斡爾順著牆角跌落到地上,捂著脖子劇烈地喘息,眼角泛起一陣血絲。

“巴雅爾?什麼消息?”蘇坦勒眼睛泛著凶光,嘶啞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嗯?”

漠北王庭如今的汗王有兩個兒子,大王子蘇坦勒和二王子巴雅爾。

汗王年歲已高,膝下的繼承人也隻有蘇坦勒和巴雅爾兩人,兩人均年富力強,是王位的有力競爭者。

蘇坦勒與巴雅爾不和已久。

賽斡爾硬著頭皮,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低聲說:“……您在京城待的太久,王庭那邊的消息不知道也是正常。”

他頓了頓,看著蘇坦勒手上還粘著自己頭上的血,忍不住身子一抖,急忙接著說:“我其實……是汗王的人,二王子的消息也是有人傳給我的……大王子,您現在問我這些小事,還不如多操心一下王庭。“

“你什麼意思?”蘇坦勒陰惻惻地盯著他,看的賽斡爾又是一陣發抖,“把話說清楚。”

“二王子昨日已經帶兵收服了十三部,”賽斡爾小聲說,“汗王很是高興,特意為二王子擺了酒席。”

蘇坦勒先是一怔,隨後兀地握緊了手。

“他倒是有能耐。”蘇坦勒緩緩說道,眼底帶著意味不明的暗光。

他無聲沉默了許久,眼神隨意掃向賽斡爾,臉上又恢複了往日淺淡的笑意,卻看的賽斡爾一陣心慌:“既然你是父王的人,這次就算了。”

蘇坦勒俯身湊近賽斡爾的臉,衣衫下露出一道黑色詭譎的花紋。

“……隻是,再敢有下次,我就扒了你的皮,丟到野外喂狗吃。”

賽斡爾被嚇的臉色慘白,慌不迭地點頭答應,嗓子因為被掐而疼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深知蘇坦勒的性子,既然這樣說,蘇坦勒就一定會做到。

蘇坦勒這才滿意地笑了,伸手褻玩般掐了掐賽斡爾的下巴,這才起身離開。

望著蘇坦勒消失在門口的身影,賽斡爾頂著一臉的傷口,倏地沁出一聲笑.

晨鼓起,便是五更天。

降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禦門莊嚴肅穆,層層疊疊迤邐打開,長長的宮道中間就是太和殿。

戚長璟一身龍袞,冕旒遮住臉上的神色,下方的朝臣也隻能看到天子的一枚衣角。

禦爐煙雲飄渺,戚長璟方聽著下方大臣的稟報,正要開口,後門忽然火急火燎地小步跑進來一個太監。

太監動作幅度不大,隻是太和殿寬敞,下麵的朝臣也都注意到了這個突然闖進來太監。

部分位高權重的老臣忍不住摸了把胡子。

成何體統!

紀得全反應更是快,眉頭一皺,拚命努嘴讓衝過來的太監注意著自己的動作,可那太監卻依舊撩著衣擺往這邊跑,帶起一陣冷風衝到紀得全身邊。

他顧不得紀得全的怒視,徑直俯身,言語迅速地在耳邊說了一句話。

便是這一句話,讓上一刻還皺眉的紀得全登時神色微變。

戚長璟敏銳地注意到紀得全的異樣,不知為何,心忽然反常地劇烈跳動起來。

他抿唇壓下心底的不適,問:“何事驚慌?”

紀得全嘴唇泛著白,聲音發輕:“……陛下,張太醫說,殿下的脈象……”

“要消失”三個字還沒說出口,戚長璟就徑直站起來,不顧眾臣的驚愕,撇下眾人大步衝到後殿。

發生什麼事了?

眾人麵麵相覷,茫然地看著聖上徑直離朝。

什麼事如此緊急,還能比早朝重要?!

紀得全心下歎氣,撩一撩袖口朗聲道:“退朝!”

說罷,他也顧不上眾人異樣驚愕的神色,隨著戚長璟也急急地走了。

從太和殿到承乾殿的路程不遠,戚長璟一路大步前行,厚重的龍袞被寒風掛的獵獵作響。

冕旒劇烈地搖晃著,戚長璟手臂一伸,“哐當”一下猛地推開了大門,大踏步衝進去。

“玉奴!”

床邊站著的張太醫扭身看向戚長璟,臉色發暗,隨即沉沉地搖了搖頭。

殿內一片死寂。

戚長璟扒開圍在床邊的宮女太醫,入目便是半睜著眼睛、麵如銀紙的時佑安。

“玉奴……”

他伸手要去摸,卻控製不住手的顫抖,隻能這樣半懸空著看著時佑安。

他不敢摸。

時佑安在床上躺了許久,本就形銷骨立,如今一睜開眼,更顯得消瘦的臉頰又窄又小,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他抬眼看見戚長璟,嘴角擠出一個乖乖的笑,被子裡的手掙紮著伸出來,緩緩握住了戚長璟懸在半空的手掌。

隻是一握,戚長璟差點落下淚來。

太瘦了,怎麼會這樣瘦?

手臂上的血肉早已被病氣折磨的消失殆儘,戚長璟恍然還以為自己握住的是一個骨頭撐起來的皮囊,細弱易折,仿佛微微用力就可以折斷。

時佑安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他方從夢中醒來,四肢卻輕盈無比,眼前也一片澄淨。

“陛下……”時佑安聲音細細地喚了戚長璟一聲,緊接著便劇烈咳嗽起來。

戚長璟急切地撫摸他的後背為他順氣,嘴裡淩亂而匆忙地哄著,全然無天子儀容:“彆說話……彆說話……”

然而這一咳嗽便停不下來了,時佑安蜷縮著,手心緊緊抓著戚長璟的手指,一聲又一聲不停地咳嗽,仿佛扯著五臟六腑一般發出讓人心驚的聲音。

脊骨隔著皮肉在戚長璟的掌心下顫抖。

戚長璟清晰地意識到生命正在手中流逝。

“朕來換、我來換、”戚長璟死死抓著時佑安的手,仿佛用這種方法可以透過軀體抓緊他即將消逝的生命,“用我的命換玉奴的命、我願意——”

他字字泣血,聲音嘶啞可怖,著了魔一般一遍一遍地重複。

“陛下!”

殿內的其餘人皆是聽到了戚長璟這般大不吉利的話,一個個撩起衣擺跪在地上磕頭。

“陛下!”

他們哀求戚長璟,哀求聖上不要再詛咒自己的龍體,可戚長璟置若罔聞,隻是攏著時佑安的手,眼睛帶著血色死死地盯著他的臉。

紀得全跪行到戚長璟身側,拽著龍袞的衣角苦苦求他住口,心底卻一片絕望。

如今郡王殿下隻是病危,聖上已然瘋魔至此,倘若、倘若他日殿下薨斃,聖上豈非要隨之而去?

有人一腳踹開了大門。

隨著門“彭”的一聲巨響,戚長珩急急喊了一句:

“閔先生來了!”

錯目之間,一身穠藍素長袍的閔先生裹挾著千裡的寒風跨門而入。

他全然無視身側的帝王,手指一探便摸上了時佑安的手腕。

在眾人的屏息矚目中,閔先生眉眼微斂,下一刻便隨手拿起了太醫放在桌子上的長針,手指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紮到時佑安的頭頂。

“閉目。”

時佑安抖了抖睫毛,正要聽閔先生的話閉上眼睛,胸口卻忽然翻起一陣滔天的惡心。

他止住了咳嗽,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作者有話說:

古人相信“禍從口出”,所以戚娃子說換命才讓大家很驚慌。

安崽會不會好呢?(沉思)

*降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源自《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唐·王維

第34章 納妃

這口血讓殿內眾人皆是一驚。

戚長璟抬頭看向閔先生, 眼底晦暗不明,聲音帶著點陰沉嘶啞無比:“你做了什麼?”

時佑安喘了一口氣,吐完血隻覺得靈台一片清明, 正要開口說話,卻被身側的閔先生捂住了嘴巴。

“清淤血, 排毒。”

他語氣不明, 透白的眼眸沒有焦距一般落在時佑安臉上, 緩緩吐出一句話:“聖上若不想殿下薨斃,便帶人離開罷,施針清毒須凝神靜氣。”

這番話說的極不客氣。

然而戚長璟卻沒什麼反應, 更罔逞動怒,隻是側目帶著濃濃的情緒看向時佑安。

時佑安被閔先生捂著嘴巴,也不敢說話, 隻好輕微地動一動睫毛,示意戚長璟一切安好。

鼻腔呼出的熱氣撲到閔先生瑩白如雪的掌心。

閔先生斂目而坐, 對兩人的小動作熟視無睹。

戚長璟深深吐出一口氣, 努力抑製住翻湧的波瀾,這才揮退了眾人,拉著非要留在屋裡的戚長珩一起出去了。

直到耳邊傳來門“吱呀”一聲響,投射進來的陽光被徹底隔絕在外, 閔先生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他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時佑安身上。

門外。

戚長珩負手站在門廊, 來來回回地走動,焦躁不安地抓著頭發:“這人怎麼神神叨叨的?皇兄你就這麼同意他單獨和玉奴共處一室了?”

門口隨閔先生一同來的童子抬眼看了看戚長珩。

戚長璟並不理會抓狂的戚長珩, 隻對著童子問:“閔先生,真有把握解此毒?”

那童子一頭黑發牢牢綁成一個發髻, 烏漆漆的眼珠直視戚長璟, 略略彎膝行了一禮道:“見生隻是藥童, 並不懂得解毒之道。”

他頓了頓,見戚長璟麵色不見輕鬆,便又補上一句:“隻是師父醫術高深,可解世間百毒,見生相信此毒於師父而言也不在話下。”

見生又扭頭看了看緊閉的大門,好心提醒道:“陛下和殿下還是不要在此等著了,見生方才見那痰血淤深,此毒應當凶險非常,便是師父也得解上許久,隻怕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來的。”

他的這番話說的戚長璟又把心高高懸起。

隻是兩人都沒預料到,見生說的卻無半分誇張,承乾殿的大門一關,竟是直接關了三日之久。

期間除了閔先生要求的白粥青菜之外,便隻有太醫院的人開門送過熬好的湯藥。

第三日飄起了大雪。

紅牆的宮城之前覆蓋上一層厚重的白雪,院子前的枯樹也被壓上一層,還有零星兩三隻鳥兒撲棱撲棱著翅膀,落了一會兒就飛走了,又帶起一陣瑟索的雪花飄落。

戚長璟隻身一人,如往日一樣立在廊下,玄色大氅的肩頭落滿了雪花。

紀得全止不住地歎氣,卻也不敢上前去勸。

連著三日,聖上連早朝都不上,就守在這裡等著。

瞧瞧,眼底都發黑了!

京城的雪越下越大,待戚長璟眉眼都覆上一層白雪後,紀得全拿著手裡的傘,跺著腳猶豫著要不要上前。

再這麼站下去,郡王殿下能不能好先不說,隻怕聖上的龍體倒要先垮了!

他這邊腳下正躊躇著,冷不丁手裡的傘卻被人奪了去。

紀得全抬頭一看,急忙拱手行禮:“太後娘娘。”

太後一身雪白狐裘,身後跟著三四個低著腦袋的宮女太監,也不看他,隻手拿著傘徑直往戚長璟身旁走去。

腳下步伐輕盈無聲,一行人在戚長璟毫無察覺下走到他身側,隻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嘩啦——”

臉上投下一層陰影,戚長璟抬眼看去,映入眼簾的便是太後那張不悲不喜的臉。

“母後,”注意到太後手裡正為自己撐著傘,戚長璟的神色終於有些許波瀾,“……讓底下的人來便可,您不必……”

“不怪他們,”太後道,“你這幅樣子,除了哀家,誰還敢為你撐傘?”

戚長璟緘默不語。

太後側目看著戚長璟眼下的黑青,又看了看他露出衣袖的手指已經生出了凍瘡,忍不住心下歎息:

“你是皇帝,這幾日不上朝,卻天天在這裡守著,怎麼,你守著就能讓玉奴好起來了?”

當年戚道遠收留戚長璟之後,便同太後一起撫養他長大。

戚家未敗落之前,戚道遠常常外出,很少回家,與戚長璟相伴、教導他長大的便隻有太後。

也因此,戚長璟在心底很是尊敬這個母親。

他垂眸看著地上的積雪,向太後微微頷首,語氣謙卑道:“兒臣知道,謝母後提點。”

隻是說罷卻依舊站著,也不曾有離開的意思。

太後忍不住皺眉:“你雖聽的進去,哀家看你倒是不願意去做!你如今乃一國之君,百姓天子,江山社稷皆壓你一人肩上,外麵有那麼多的事情要你去做,你待著這裡隻是浪費精力罷了。”

她目光掃過戚長璟肩頭的雪,語氣稍緩:”見生也說了,按照閔先生的水平,不是今日,最遲明日也要出來了。“

“哀家比你著急,可你這般樣子,倒還要讓哀家操心你!”

戚長璟露出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太後看在眼裡,又下了一劑猛藥:“你為了玉奴輟朝,雖說是擔心他,可在落在朝臣眼裡,就是玉奴媚上失德,乃奸佞之流!你這樣做,之後又要讓玉奴如何自處?”

此話一出,戚長璟倏地抬頭。

“……京中流言紛紜,哀家也略知一二,”太後看著眼前越下越大的雪花,意有所指,“且不論緣由如何,玉奴是哀家唯一的親外孫,凝凝不在了,哀家就要代替他的母親好好照顧他,便是陛下你,也不能做出絲毫影響玉奴聲譽的事情。”

她見戚長璟黑眸淒冷,似是因為這句話被傷到了心,隻好又補上一句:“……哪怕是擔心他也不行。”

戚長璟終於屈服,伸手接過太後手中的傘,聲音低啞:“兒臣知道了。”

太後的神色終於緩和下來。

“……朝中的事,哀家不懂,”望著雪中就要遠去的背影,太後忽而又開口,“隻是玉奴心腸軟,又是個仁善的孩子,許多事不能讓他拿主意,若是事事讓他拍板,隻會讓一些宵小越發猖狂。”

她頓了頓,又隨意圈點幾句:“還是你拿主意更好,也好殺一殺某些人的小心思。”

戚長璟回首與太後對視。

兩人都是聰明人,隻需太後這樣隨意的提點,戚長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兒臣明白。”

太後徹底放下心,接過身後的宮女遞過來的暖爐,緩步走到廊前守在門口,心又慢慢提了起來。

殿內。

剛喝了藥,此時時佑安腦袋暈乎乎的,眼睛半闔馬上就要昏睡過去。

閔先生走到床邊,手上拿著一根極細的針,在光下閃著細微的亮光。

今日便是最後一日。

此毒乃文殊蘭,燃有異香,初聞之可振奮精神,久聞之上癮,神緒恍惚,日夜顛倒。

隻是這位郡王身子太弱,受不住這種藥性,隻聞了一點便逼的五臟入毒,幾乎危及性命。

這幾日他定時針灸,輔以湯藥,已經將時佑安的性命拉回了大半,毒性也解了個七七八八。

眼下隻需針入百會穴、神門穴等進行最後一次針灸,便可徹底排清毒性。

隻是……

閔先生雪白的睫毛微微垂下,眼底神色不明。

此刻殿內無人,若是針再深入幾分毫,便可殺之於無聲。

若是今日郡王薨斃,也大可將緣由推到中毒身上,無人可知是他所為。

思及此處,閔先生數年來沉穩無比的手罕見地抖動了一下。

我的劫……

他閉了閉眼,腦海中不受控製般想起多年之前曾推衍過的結果。

情劫……死劫……

閔先生睜開眼睛,眼底殺意迸現。

他手掌微抬,針尖閃爍,直直就要用力刺入要命的位置。

然而在針距離時佑安發絲隻有幾分毫的時候,閔先生的雙眼忽然與時佑安對視。

藥效開始發作,時佑安半夢半醒之間隱約做了什麼噩夢,下意識睜開眼睛,眼皮卻沉重的厲害。

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雙潔白瑩潤的雙眼。

“……仙人……”朦朧中,時佑安還以為自己看到了神仙,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胡話,“仙人……是來取我性命的嗎?”

閔先生隻是沉默。

時佑安因為從夢中驚醒,額角出了許多汗,濕潤著鴉青色的發絲,與閔先生肩頭落下的幾縷鶴發交纏在一起。

許是出幻覺了,閔先生鼻尖忽然飄過一陣清香。

“仙人生的好看、”時佑安又開始說胡話,舌頭發軟,吐出的音節也黏黏糊糊的,“為何隻穿……一身藍衣?緋衣應當、應當更適合才對。”

鶴發紅衣,卻是好看。

閔先生麵無表情地落下目光,看著自己身上萬年不變的藍袍,一直無悲無喜無波無瀾的心忽然泛起一層細微的漣漪。

“紅衣官袍是百姓血染,我穿藍,寥寥乾淨罷。”

也不知時佑安有沒有聽清閔先生說的話,他的眼皮沉的馬上要合上,聲音細膩像是撒嬌:“合適,好看,那就……穿嘛……”

他的尾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微不可查,腦袋一歪,就沉沉睡過去了。

一側臉頰上的肉被擠出一小團,滑稽又可愛。

閔先生就這樣站著,看著時佑安安穩地睡著,看著他額間的碎發因為動作落下,看著他裡衣間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頸——

罷了。

他閉了閉眼,手上還是卸了力道,緩緩刺入準確的百會穴.

議政閣內陰雲密布。

案上的毛筆被丟到地上,灑出的墨水在奏折上潑出一道黑色的痕跡。

戚長璟揉了揉眉心,嫌惡地揮手:“把折子拿下去!”

紀得全急忙上前,招呼著幾個小太監把案幾上的奏折一一整理好,又搬走退下。

“陛下切勿生氣,”紀得全小心翼翼地勸慰,“小心氣壞了身子。”

這幾日聖上本就心情不好,也不知折子上寫了什麼,觸了聖上的黴頭,讓聖上發這麼大的火氣。

戚長璟閉著眼,心底忽然湧上一股無力之感。

近日他輟朝不出,連著幾日的折子都沒看,卻不曾想竟然有這麼多人上書充盈後宮之事。

如今玉奴尚未痊愈,他們怎麼敢提這種事?!

思及此處,戚長璟手指卻是一頓,下意識摸了摸手上的扳指。

……現在不是上一世,他還未曾與玉奴在一起……

紀得全在身邊悄無聲息地觀察著戚長璟的神色,隻能看出聖上眉眼間揮散不去的鬱色。

哎,這是還在為郡王殿下擔心呢。

他掂著袖口,正要湊上去安慰幾句,門外忽然有人跑進來,喜上眉梢地行禮喊著:“陛下!閔先生出來了!殿下好了!”

戚長璟摸著扳指的動作一頓,急急地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走下來,撇開眾人就往承乾殿走去。

紀得全急忙跟上,也是麵帶喜色,嘴裡喃喃道:“……終於醒了!可算是好了!”.

時佑安大好之後,又過起了悠閒的紈絝生活。

大雪下了兩三日便停了,宮城裡鋪上一層厚厚的白雪,在冬日罕見的日光下閃著奪目的亮光。

瑞葉飛來麥已青,更煩膏雨發欣榮。*

隻是讓時佑安略微有些不適應的是,自打他醒來之後,戚長璟總是形影不離地同吃同住。

即使是上朝,戚長璟走之前也會要求時佑安待在承乾殿,哪兒都不許去。

隻苦了戚長珩,本想著住進承乾殿,卻被戚長璟一口拒絕,再想看時佑安隻能每日往承乾殿跑來跑去。

哪怕是太後,在病好那日同時佑安見了一麵之後也不曾再單獨見麵了。

太後年歲已高,自然不能同戚長珩一樣整日往承乾殿跑,每每想見時佑安都要先告知戚長璟,隨後由戚長璟帶著時佑安到延年宮才行。

元宵節晚上,按製宮中需設家宴。

而元宵節後五日,便是正月廿一,禮部擬定的郡王冊封禮之日。

夜晚的宮中一片燈火璀璨,宮人們早早點亮了燈籠高高掛起,燕回閣上也已經布置好了宮宴,菜肴如流水般上桌。

戚長珩側身望著月亮,忍不住詩興大發,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

時佑安捧場地拍手,嘴裡“哇哇”連聲誇讚,誇的戚長珩臉都紅潤起來。

“詩是好詩,隻是哀家聽著……”太後乜了他一眼,“這詩怎麼這般耳熟呢?”

戚長珩臉一板,義正言辭道:“母後你記錯了。”

戚長璟毫不客氣地插話:“前人所作,你拿來自用也無可厚非。”

周圍的宮女太監們忍不住低頭掩唇笑起來。

“不準笑!不準笑!”戚長珩惱羞成怒地站起來,耳朵發紅。

隻是這樣一來,倒更有幾分欲蓋彌彰之意了。

瞧著氛圍正好,禦膳房的公公討巧地上前,向幾位貴人行禮後介紹起菜肴:“陛下,娘娘,兩位殿下,十五元宵,還得吃上一碗浮元子*才是。“

他拍拍手,身後的四位太監便端著盤子上前,分彆將四個青瓷玉山碗放在桌前。

“裡麵的餡兒不一樣,有乳糖的、澄沙的、棗泥的、芝麻的……還有其他的奴才就賣個關子,不說了!”

戚長璟先是點頭,隨後又問:“甜否?”

那太監為難地撓撓脖子:“浮元子還得做的甜些才好入口。”

時佑安眼饞不已,聽見戚長璟這番問話,登時豎起耳朵心道不妙:“公公說的是極,元宵佳節怎能不吃浮元子?”

說罷,他顧不得戚長璟的神色,動作飛快地攔住了自己的那碗。

太後隻是歎氣:“這樣愛吃甜,蛀了牙可如何是好?”

時佑安深知太後心軟,便朝她露出個乖巧的笑,眼睛可憐巴巴地撲閃,惹的太後也沒了脾氣,半推半就就同意了。

這樣乖的孫兒,讓他吃!

隻是戚長璟可不會就這麼遷就時佑安。

他徑直伸手奪過碗,拿起湯勺舀起一個浮元子,語氣嚴肅:“隻能吃三個,多的就不行了。”

時佑安撇著嘴巴:“……隻有三個嗎?”

戚長璟不動如山,動作自然地拿起勺子遞到時佑安嘴邊:“嗯。”

看了看勺子上晶瑩剔透的浮元子,時佑安深知戚長璟已經下定決心嚴格控製自己的飲食,隻能含恨吃下。

真討厭……嗯嗯,好吃。

浮元子的皮白淨黏膩,吃到嘴裡軟糯清甜,輕輕一咬就流出一口熱湯。

裹著湯汁溫度有些高,時佑安吃的直吐熱氣,紅潤的舌尖伸出來舔了舔嘴唇。

戚長璟又盛起一個,送到時佑安嘴邊。

太後不動聲色地擦了擦嘴,將兩人這幅渾然一體的親密全部看在眼裡。

她抬眼看著對麵的戚長珩,見戚長珩毫無所知地埋頭苦吃,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真是個傻的。

宮裡的廚子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做出來的甜食更是一個比一個合時佑安的心意。

他戀戀不舍地吞下第二個,眼巴巴地看著勺子裡的最後一個浮元子。

“玉奴,”太後忽然笑眯眯地側過臉,眼角帶著和藹的笑意,“讓祖母喂一喂,祖母讓你多吃一個。”

此話一出,時佑安眼睛倏地亮了。

他稍顯得意地看了看戚長璟,動作迅速地竄到太後身邊,乖巧的拖著腮:“好!”

戚長璟眉梢稍冷,卻也隻能無奈地放下勺子。

待時佑安將今日份的“甜食限額”全部吃完後,太後放下勺子,親昵地捏了捏時佑安的臉:“莫要怪陛下,也莫要怪你祖母,實在是你病剛好,浮元子吃多了傷身。”

她拉著時佑安的手,招呼宮女再拿上一個凳子,安排時佑安坐到她身側,隨即抬眼看著對麵的戚長珩,忽然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整日就知道吃喝,不想著做些正事也就罷了,連自己的終身大事也不多操操心嗎?“

戚長珩咀嚼的動作一停,隨即咽下嘴裡的食物,忙問:“什麼終身大事?”

太後看見他這幅傻樣子就煩,氣不打一處來道:“什麼終身大事?當然是你成家的大事!莫說高門世家,就算是普通百姓,像你這般年齡的男子哪個不是兒女滿堂了?”

戚長珩無所謂地擺手,大咧咧喊:“我這年紀怎麼了?兒子覺得兒子還很小呢!更何況,皇兄比我大都沒有過女人,我有什麼好著急的?”

這話終於是說到太後心坎了。

太後目光一轉,又看向戚長璟:“長珩說的不錯,你身為兄長,又是皇帝,理應在長珩之前娶妻,隻是如今你身份特殊,充盈後宮一事可馬虎不得。”

戚長璟頷首:“兒臣知道。”

“皇後乃國母,其家世樣貌品性皆要考慮,確實要選的慎重些,可以慢慢來,”太後抿了口清茶,緩緩道,“隻是後宮不能空虛,其他位份的嬪妃也該考慮納進來一些了。”

燕回閣一片寂靜。

戚長珩後知後覺地感受到氣氛不對,直愣愣地抬頭看了看太後,又看了看戚長璟。

發生了啥?

他與時佑安悄咪咪對視,時佑安也和他一樣傻乎乎地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哇。

戚長璟端坐於上,斂眉不語。

“之前在江南,哀家閒來無事,也把京中這些個貴女了解了個七七八八,”仿佛沒感受到氛圍的凝滯,太後笑著開口,“你是開國皇帝,臣子們大多也是跟著你打江山吃苦過來的,家中的女兒們倒是沒什麼奢靡驕縱的脾氣,這是好事,哀家一時竟也挑不出什麼錯,一個個看過去都是端莊嫻靜的好性子。”

她招手,讓身後的逢秋姑姑遞上來一個冊子,隨即接過來放到戚長璟麵前。

“這是世家女子的花冊,裡麵有畫師畫好的畫像,你且看看,有沒有相中的?”太後笑著說,貼心地為戚長璟翻開了一頁。

“若是有看中的,你便告訴與哀家,哀家好替你去打聽一番,定下來就可以直接入宮了。”

太後還是一副和藹的樣子,見戚長璟沉默不語,也不著急,卻忽地轉身看向身邊的時佑安,問:

“玉奴,你是不是也覺得,陛下宮裡該有人了?”

時佑安啞然,不明白祖母為何忽然問他,下意識將目光投向戚長璟。

戚長璟隔著桌子與時佑安遙遙對視,眼中一片黑寂。

作者有話說:

安崽與長珩,一個笨蛋耶耶一個哈士奇

*瑞葉飛來麥已青,更煩膏雨發欣榮:源自《雪後雨作》宋·範成大

*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源自《十五夜觀燈》唐·盧照鄰

*浮元子:就是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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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宣示主權

“我……”時佑安張了張嘴, 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這話問的著實有些奇怪。

戚長璟乃是天子,天子納妃雖說再尋常不過,可跟時佑安也沒什麼關係啊?

時佑安本想順著祖母的話點頭, 隻是錯目之間與戚長璟對視的那一眼,讓他張了張嘴, 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聖上不想納妃, 他自己、自己竟然也不太想聖上納妃……

時佑安抿嘴壓下心中細微的不適感, 猶豫著說:“祖母……這種事情,還是要讓陛下自己做主吧……”

太後隻是笑:“哀家如今就是要他做主啊,京中貴女隨他挑, 隻需同哀家說一聲就可。”

戚長珩看看麵色深沉的戚長璟,又看看笑容滿麵的母後,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猛掐自己大腿。

母後啊母後!你不知道皇兄他不舉嗎!這種事情放到明麵上說不是打皇兄的臉嗎!!

他把這輩子的自製力都用到了此刻, 極力忍耐著不讓自己現在就衝過去告訴太後事情的真相。

啊啊啊啊啊!

真的忍不了了!!

戚長珩“啪”的一聲站起身,先是憐愛地看了戚長璟一眼, 隨後清了清嗓子, 在三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開口:“咳咳、那個,母後,今天元宵佳節,彆說這種讓人心煩的事嘛!我們三兄弟, 啊不, 三舅甥在宮裡過的日子也蠻舒坦的,乾嘛要加一堆女人進來?”

“你說是不是啊!玉奴!”

他眼角抽搐地使勁給時佑安使眼色, 時佑安頓時意會,也站出來接著話頭:“舅舅說的對……嗯, 我之前幾乎沒怎麼同陛下和舅舅相處過, 如今好不容易聚在一起, 倘若宮裡有了嬪妃,我同舅舅再出入後宮也就不太方便了。”

太後狠狠瞪了戚長珩一眼。

見太後不說話,時佑安連忙趁熱打鐵:“祖母祖母,不怪陛下,是我想在宮裡粘著陛下的,你就先不要催促陛下納妃了嘛。”

他趁機湊上前撒嬌,粘著太後可憐巴巴地說,鬨的太後又沒了脾氣。

“罷了罷了!”太後擺擺手,無可奈何地歎氣,“你們三個就知道合起來欺負哀家,罷了!”

時佑安彎著眉眼笑起來,連忙用筷子給祖母夾了一塊肉。

納妃一事就這樣被兩人玩笑著大鬨過去。

隻是無論是戚長璟還是太後都深知,此事絕不會如此輕易放下。

飯後,太後先起身要回延年宮,卻被身後的戚長璟叫住:

“母後,兒臣有話要同母後說。”

太後回身看去,隻見戚長璟一襲黑衣立在雪中,身後的紀得全打著宮燈落後半步,照的戚長璟雪中的半張臉忽明忽暗。

“你不是總要陪在玉奴身邊?怎麼這時卻來尋哀家了?”太後問。

“已經讓長珩帶他去玩了,”戚長璟聲音低低的,“天氣寒冷,不如讓兒臣送母後回宮?”

太後不置一詞,隻是停了腳步,立在原地等戚長璟上前。

兩人就這樣並排走著。

“母後今日這般著急要為兒臣納妃,應當不是一時之想罷。”戚長璟忽然道。

太後神色如常:“眼看著你就要是而立之年了,哀家自然早早就開始為你物色妻妾。”

戚長璟卻搖搖頭:“母後,此處隻有你我二人,有些彼此都知道的話,直說便可。”

他頓了頓,眼底毫無波瀾,徑直說:“兒臣喜歡男子,母後應當已經清楚了。”

太後緩緩停下腳步。

“你倒是不遮掩,”太後微微抬頭看著戚長璟,“隻是自古以來喜歡男子的皇帝也不在少數,哀家倒犯不著為此事憂心。”

這回輪到戚長璟沉默了片刻。

夜色中一片寂靜,不遠處還有紀得全和逢秋姑姑打的兩盞宮燈,照映出戚長璟鋒利疏朗的眉眼。

“兒臣……”他的聲音罕見地有些凝滯,喉結在黑暗中微不可查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兒臣……心悅玉奴。”

太後閉了閉眼。

“兒臣知道,您不想讓玉奴同一個男子、更同一皇帝在一起,”戚長璟斂聲低語,“正是如此,您才這般著急地為兒臣納妃。”

“你既知道,便明白哀家在擔心什麼,”太後睜開眼,艱澀地說,“你是皇帝,是天子,你喜歡哪個男子、要寵幸誰,都無所謂,朝廷上下更是無人敢指摘。”

她的聲音有細微的顫抖,音量稍稍提高了些:“可玉奴不是啊!玉奴同你毫無血緣關係,如今他因你被封為郡王已然惹的謠言四起,你若是、你若是……”

太後捂了捂胸口,眉眼帶著無儘的哀傷:“那些難聽的話你也不是不知道,哀家不能、不能再讓玉奴受儘他人辱罵譴責,未來還要因為你,在史書上被後人批判。”

“哀家信命,玉奴生來命格就弱,流言更是損命格的利器。”

四周又恢複了寂靜,隻是太後的說的這些話一字一句仿佛刀尖,字字插入戚長璟的心底。

“既然母後信命,”戚長璟深深呼出一口氣,“兒臣為天子,便是這天下命格最硬的人,母後為何不能信兒臣能護住玉奴,保他此生無虞?”

“命硬之人,最易克他人之命,”太後疲憊地說,“玉奴身體這樣差,如何經得住你的——”

“兒臣是皇帝!”戚長璟忽然沉聲道,“若天下之主都不能護玉奴一生安穩,這天下又有誰可以?”

太後啞然,她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無力地發現竟然無話可說。

戚長璟就這麼平靜地與太後對視。

良久,似是無奈,又或是妥協,太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即便哀家不插手,你又如何能保證玉奴會對你、對你也動了這種心思?”太後輕聲問,“哀家可不會看著你對玉奴強取豪奪,做出些……”

“兒臣絕不逼他,”戚長璟一字一句地說,“便是之後玉奴毫無心意,兒臣也不會逾矩半步。”

這下太後徹底沉默了。

戚長璟靜靜地等著她說話。

“好……”太後終於下定決心,直直地看著戚長璟,“哀家信你,倘若你未來做出些對不起玉奴的事情,哀家必然要竭力插手,絕不會再讓玉奴同你在一起。”

兩人無聲對視,彼此皆能看到對方眼底翻湧的情緒.

翌日一早,戚長璟又把睡懶覺不願起來的時佑安喚醒了。

也不知是怎麼了,許是在宮裡待的久,人也愈發嬌養,原本沒什麼起床氣的時佑安已經養成了一副壞脾氣,但凡是有人要逼他起床,時佑安都會哼哼唧唧地又扭回去,嘴裡還嘟囔著“煩人”、“走開”一係列詞。

隻是這幅樣子落在戚長璟眼裡,卻不是發脾氣,而是愈發可愛了。

叫時佑安早起卻不是有什麼事情,隻是單純地擔心他長時間不吃早飯傷了身罷了。

同時佑安一起用完早膳,戚長璟便在太監的服侍下穿上了外袍。

“陛下要出去?”時佑安吃了一口白粥問。

戚長璟轉了轉扳指,笑道:“對。”

要出去,去解決一個人。

時佑安隻當戚長璟要出去處理政事,便不再多問,點點頭又埋頭吃起飯來。

鎮撫司。

今日化雪,鎮撫司更是比往日冷上許多,屋簷上的雪慢慢化成冷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有人拖著聶隨,連著身上的衣服一起拉到廳房中間。

一盆冰水澆頭而下,聶隨掙紮著睜開眼睛。

眼前模糊地映出一道瘦高的黑影。

他緩緩睜大眼睛,忍著胸口的撕裂的疼痛,扭著身子想要行禮:“陛……下。”

戚長璟坐在椅子上,眼神冷冷地落在聶隨身上:“朕隻覺得將你五馬分屍,猶嫌不足,隻是聶老將軍於朕有功,隻能留你一命,發配西北大營去罷。”

西北大營條件苦寒,環境苛刻,許多派到那裡的士兵大多是戴罪之身,終身都不能歸家。

隻是聶隨早已明白,於他而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罪臣……謝陛下開恩。”聶隨低啞著說,腦海中卻不受控製般忽然跳出一個人的身影,“隻是……陛下可否、可否容許罪臣留在京城,罪臣想尋一人……”

戚長璟忽然起身,俯身與躺在地上的聶隨對視。

“朕知道你要找誰,“戚長璟緩緩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仿佛隨口一說,”那位你在酒樓遇到的年輕公子,讓你惦念至今,是也不是?“

聶隨吞下一口血沫,啞然地問:“陛下……怎麼……”

戚長璟倏地變了臉色,半撩起眼皮看著聶隨:“你不知道他的身份,可朕知道,你也認識——”

他站起身,嘴角掛著一抹冰涼的笑意:“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毒害的郡王殿下啊。”

聶隨仿佛忽然被人掐住了喉嚨。

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氣,猛地睜大眼睛,嘶啞著嗓子問:“不可能、他不是……他明明……”

聶隨猛然意識到什麼。

他掙紮著要起身,不顧身後幾個獄卒的壓製,胸前受刑的傷口再次撕裂,湧出大股鮮血。

“讓我見見殿下、讓我見見殿下!”聶隨爬著拽住戚長璟的衣角,聲嘶力竭,仿佛要泣出血來,“臣求聖上、讓我見見殿下……殿下他……”

戚長璟被聶隨這幅樣子惹的火氣直冒,忍不住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壓著氣息,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聶隨,不該惦記的人彆妄想,郡王有朕一人關心就夠了。”

他鬆開手,聶隨不受控製地滾在地上。

聶隨抬頭與戚長璟對視,看到他眼底的煞氣,霎時明白了聖上今日特意前來的用意。

分明是一個雄性在對另一個雄性宣示主權。

聶隨眼底冒著猩氣,死死攥緊手心。

心好疼啊,殿下。

作者有話說:

祖母是好心啦,隻是因為太疼愛安崽想要保護他才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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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喜好

冬雪一消融, 很快便是春天了。

聶隨被聶老將軍悄無聲息地送走,鎮撫司的那一番對話也隨之掩埋,除了戚長璟和聶隨外再無人知曉。

不過這些都和時佑安無關。

天氣回暖, 時佑安的身體也越養越好,在戚長璟的嚴厲看管和戚長珩、祖母小心翼翼地走後門中, 時佑安抱著狸奴樂此不彼地在宮中吃吃喝喝。

隻是時佑安高興了, 戚長璟近日的臉色卻愈發陰沉。

——不過自然不會讓時佑安看到就是了。

時佑安不知道, 戚長珩不注意,可紀得全整日陪著聖上住行,自然知道聖上是為何如此沉鬱。

思及此處, 紀得全忍不住低低歎了一口氣。

也不知聖上是怎麼想的,宮裡有嬪妃是多好的事兒啊!聖上如今膝下無子,也該有幾個知心人好好陪陪聖上才是。

他靠著門, 又長長歎了一口氣。

紀得全一手調教的小太監苦著臉從尚書房走出來,雙手抬著高高一摞的奏折, 整個人的身板兒都要被埋在後麵。

“怎麼著, 還是聖上還不願意看?“

紀得全習以為常,不用問就知道這些折子裡說的都是什麼東西。

無外乎又是朝中的大人們一個個上書勸諫聖上納妃嬪,為皇家開枝散葉罷了。

他擺擺手,示意小太監把折子收好, 自己則一個人抬腿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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