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0(1 / 2)

第二十六章

陪著許戎撒歡的時候有多快樂,熬夜補課業的時候就有多痛苦,以至於第二天一早齊子元差點沒能爬起來去上早朝。

朝務依然是繁重的,鄭太傅也並沒有因為他前夜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就減輕課業。

暈頭轉向地勉強撐了一整天,齊子元暗自下了決心,透支的快樂果然是要不得的,以後還是要先忙完正事才能撒歡。

然後就這麼一直忙到了除夕。

被陽光照在臉上的時候齊子元的意識還有些恍惚。

天不亮的時候他醒過一次,被陳敬小聲提醒今日不用早起可以再睡一陣後,就又閉上了眼睛,然後就睡到了現在。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

瞪著床頂看了一會,齊子元慢慢坐了起來,腦子還是不怎麼清醒。

其實早幾日就休了朝,奈何鄭太傅誨人不倦,甚至提前了上課的時間,所以這日竟然是他穿越之後頭一次在太陽升起之後起床。

竟然還有些不習慣。

仁明殿內是一片忙碌景象。

雖然來往的宮人們刻意放輕腳步壓低了聲音,仍然時不時地有聲響傳進暖閣,聽得齊子元有些好奇,隨意穿了件外袍就開了門探頭去看:“陳敬?”

陳敬正指揮著人換紅燭、貼桃符,聽見聲音嚇了一跳,扭過頭看見隻穿了件單衣的齊子元連忙上前:“陛下起了怎麼不喚奴婢?”

“難得睡了這麼久,朕還有點恍惚,”齊子元說著話,打了個嗬欠,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一片火紅喜慶的布置讓他終於有了一點要過年的實感,“今日朕要做什麼?”

“今日……”陳敬猶豫了一下,“奴婢伺候陛下梳洗,等著一會開宴。”

“開宴?”齊子元有些茫然,“不是晚上嗎?”

“是晚上,”陳敬稍頓,小聲道,“陛下,現在已經申時了。”

申時……自己居然一覺睡到了大下午。

怪不得肚子餓的厲害。

齊子元揉了揉鼻子:“那先梳洗吧。”

除夕夜在皇城裡開家宴算是大梁曆代的傳統。

把皇城裡各個寢殿的主人、有品級的妃嬪、皇嗣甚至在都城的宗親們湊到一起,設宴飲,安排儺舞還有各種表演,熱鬨又喜慶地過上一整晚。

不過齊子元既沒有妃嬪又沒有皇嗣,又不想再把宗親們請過來相看兩相厭,加上那位深居簡出一心修行的靜寧公主並不喜熱鬨,所以這頓家宴勉強湊了一下,也隻在他和周太後之外又算上了齊讓。

因為隻有母子三人,地點便選在了慈安殿。

齊子元到的時候,離開宴還有一會,宮人們在外殿進進出出為了馬上要開的宴席而忙碌,周太後獨自坐在內殿的軟椅上,一邊飲茶,一邊專心致誌地看一本經書。

“母後,”齊子元行了禮,目光在那經書上稍稍停留了一瞬,“近來身體可還好?”

“太醫晨間才來請過脈,康健的很,”周太後合上經書,抬眼看了看齊子元,“皇兒倒是瘦了些。”

“瘦了嗎?”齊子元滿不在乎地摸了摸下頜,露出個笑容,“可能是兒臣長了個子,抽條了就顯得瘦了。”

周太後聞言順著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從上次因為宗親的事兒去了仁明殿,他們母子二人就再沒打過照麵,現在仔細端詳下來,回都城登基後的這段時間,齊子元似乎確實又長了點,還是少年人的底子,卻又好像長開了點,眉眼間的那股茫然和怯意早不知散在了哪裡,雖然還是有些明顯的孩子氣在身上,卻又有了成人的堅定。

隱隱地好像有了那麼一點皇帝的樣子。

“是長高了些。”這麼想著,周太後難得露出一點溫柔的笑意,“再過一年,皇兒也該及冠了。”

到底是要過年了,連周太後的心情好像都好了點。

原本還因為上次見麵不太愉快而有些擔心的齊子元稍稍放鬆了點,剛想順著聊幾句及冠的事兒,就聽見周太後又開了口:“也是時候把婚事提上議程了。”

“婚事?”

……怎麼皇帝過年也要被催婚?

齊子元睜大了眼睛,迎著周太後的目光,勉強擠出一點尷尬的笑,“兒臣年歲還小,婚事還是等等再說吧?”

“皇兒也不小了,你皇兄娶淑德皇後的時候還不到十五歲,哪怕是你父皇,大婚的時候也才十七歲,”周太後說著,語氣有些無奈,“你當初在乾州,哀家人都見不到,這才由著你隨心所欲地過了這麼多年,把婚事也耽擱了。但現在到底不一樣,你既已繼了位,這皇城總不能就這麼一直空著,總要早日成婚,能延綿子嗣,也好讓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安心。”

“兒臣,兒臣……”眼見帽子越扣越大,齊子元支吾了半天,最後勉強道,“最近朝務繁重,兒臣心思不在這裡,還是再等等吧。”

“皇兒專心朝政就是,”周太後道,“皇兒的婚事關係社稷,不能兒戲。即使從世家女裡選,家世之外容貌、品行、才智也須得好好考量,總要挑上一段時間,待哀家都安排好了,皇兒隻做最後決斷就行。”

不能兒戲?

僅憑著所謂的家世、容貌、品行,就將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的後半生捆綁在一起,這樣的婚事還不算兒戲?

“母後,”齊子元張了張嘴,“兒臣不想……”

就這麼草草地決定自己和一個從未見過麵的女孩子的一生。

“皇兒,生在這天家,坐上這皇位,許多事就很難再隨心所欲。”

話還未說完,就被周太後打斷,她看著齊子元的眼睛,聲音裡多了齊子元聽不懂的感歎,“原本哀家想著,先得了宗親的幫助,讓你坐穩了皇位再考慮後續的事,但到了眼下這種境況,隻能先找一樁牢靠的姻親,不然這皇位……”

“太後,陛下,”宮人清脆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太上皇到了。”

“知道了,”周太後轉過視線,看向齊子元,聲音低了幾分,“先開宴,婚事以後再慢慢商議。”

“……是,”齊子元抓了抓頭發,心情複雜地看了周太後一眼,“那兒臣先出去了。”

齊讓已經在外殿落了座。

聽見一連串的行禮問安聲時,他抬起頭,看見齊子元耷拉著腦袋從內殿出來,一臉藏不住的心事。

習慣了少年人總是笑眯眯的樣子,齊讓忍不住皺了皺眉,率先開了口:“陛下。”

“嗯?”齊子元轉過臉,瞧見是齊讓後神情放鬆下來,“皇兄!”

因為隻有母子三人,這次家宴便沒有分席,齊子元順理成章地挨著齊讓坐了下來,掃過他因為一路過來吹了風而發紅的臉,扭過頭看向不遠處的陳敬,不多時,一個精致的袖爐就遞到了齊讓跟前。

“怎麼不見江公子,”見齊讓接了袖爐,齊子元這才安心,四下裡看了一圈,隻瞧見了那個叫韓應的近衛,“在殿裡陪阿咬嗎?”

“江家在城裡有舊宅,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不能不管,就讓他帶著許戎一起回去了。”齊讓摩挲著袖爐,微涼的手指逐漸感覺到了些許溫度,“也省的把許戎自己留在永安殿。”

是了,江維楨也有自己的家,除夕這天也是要一家人一起吃頓團圓飯的。

就像這沒多少親情的帝王家,也是要開一頓家宴的。

正想著,周太後已經換了衣袍,從內殿裡走了出來。

齊讓還坐在原處,點了點頭就算是施禮:“母後。”

“讓兒來了,”周太後的目光在齊讓臉上稍稍停留了一瞬,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卻也沒再多言,目光轉向了齊子元,“開宴吧。”

為著這場一年一度的家宴,整個皇城上下,包括尚食局在內的各殿各部費勁了心思,等真的開宴之後,卻沒有一丁點團圓飯的熱鬨和喜慶。

繼母子的關係本就尷尬,又有一個皇位橫亙在中間,所以即使心大如齊子元也能感覺到周太後與齊讓之間的冷淡和疏離。

幸而天家的人最擅長的就是周全和得體,因此這頓飯的氣氛雖然有些奇怪,看起來也還算是母慈子孝。

甚至當周太後掩著唇帶了些許疲色開口說自己要去休息就不陪他們兄弟二人守歲的時候,齊讓麵上的關切看起來比齊子元這個親生兒子還要真摯幾分。

“讓兒也該好好保重身體,”周太後看著齊讓那張依舊蒼白的臉,語氣裡多了幾分關切,又回頭看了齊子元一眼,“明日記得安排太醫去為你皇兄請脈。”

齊子元應了聲,又跟著說了幾句客套話,恭恭敬敬地將周太後送回了內殿。

周太後退了席,這家宴也沒什麼必要再繼續下去。

齊子元跟在齊讓身後慢悠悠地出了殿門,仰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怎麼連顆星星都沒有……”

齊讓聞言也順著抬頭看了看:“要落雪了。”

“那阿咬該開心了,”齊子元說完,朝齊讓看過去,“江公子和阿咬今夜回來嗎?”

“江家有傳統,除夕夜要家人一同守歲,這個時候城裡也宵禁了,”齊讓一邊向前走一邊隨口道,“所以我讓他們明日再回。”

齊子元卻腳步一頓:“那皇兄不就要一個人守歲了?”

“嗯?”

好像除了幼時母後還在的時候,之後的所有除夕夜,齊讓都是獨自在永安殿度過的。

習以為常的事,落到齊子元這兒倒好像是多不能接受。

“陛下不也是要一個人守歲嗎?”齊讓輕輕笑了一聲,“這天下之主,總是要成為孤家寡人的。”

“……是哦。”

齊子元愣了愣,聲音低了幾分,語氣裡是難掩的低落。

“你……”

借著內侍手裡的燈,齊讓似乎瞧見了那雙明亮的眼睛裡有水光閃過,疑惑還沒問出口,就被突兀地打斷。

齊子元向前小跑了幾步,站到齊讓麵前:“皇兄……”

“怎麼?”齊讓輕聲回道。

“皇兄,我想去永安殿和你一起守歲,”齊子元微仰頭,看著齊讓的眼睛,“可以嗎?”

齊讓眼底有一瞬訝異閃過,而後回過神來:“許戎不在,永安殿裡也熱鬨不起來,陛下要是不覺得冷清,過來就是。”

“好啊,那我……”齊子元彎著眼睛想了想,“那皇兄先回去,我回仁明殿拿些東西再過去。”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一掃剛剛的失落,好像突然就又高興起來了。

還真是小孩子心性。

齊讓笑了一聲:“好,我回永安殿等你。”

對於齊子元要去永安殿守歲的決定,陳敬十分震驚,尤其聽見他要的東西更是沉默了半天才勉強問出一句:“陛下真要帶這些去永安殿?”

“是啊,”齊子元一邊說話,一邊從枕下摸出個不算大的錦盒收到袖中,後知後覺看向陳敬,“是不是這個時辰了不太好準備?那不然……”

“那倒不是,奴婢隻是……有點意外,”眼見齊子元麵上有失落閃過,陳敬立刻道,“陛下放心,奴婢立刻讓人去準備,待會直接送到永安殿去。”

“好,”齊子元彎了眼睛,“不能讓皇兄久等了,我們先過去吧。”

沒有許戎在的永安殿確實格外的冷清。

齊子元進門的時候,齊讓正在書案前看書,殿裡空蕩蕩,那幾個近衛也不知道去了哪裡,隻有一隻通體雪白,頂冠卻是淡黃色,兩頰還有兩顆圓形紅斑的鸚鵡站在旁邊的木架上,有些好奇地看著突然進門的不速之客。

“皇兄!”齊子元打了招呼,徑直走到木架前,“這就是那隻彌山進獻的白鸚鵡?”

“嗯,”齊讓抬頭看了一眼,點頭,“還算乖巧,平日裡也很安靜,還很聰明,許戎喜歡的緊。”

“是嗎?”

齊子元伸出一根手指,那鸚鵡歪著腦袋看了看,也不躲,由著這個陌生人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頂冠。

“它居然不怕生!”齊子元忍不住又在頂冠上蹭了兩下,“取名字了嗎?”

齊讓沉默了一瞬,最後如實回答:“許戎叫它小白。”

多少是覺得這個名字有些一言難儘。

齊子元倒不覺得。

看來不論古今,小朋友在取名字這件事上都是一樣的簡單直白。

“小白?”他彎了眼睛,對著鸚鵡重複了一遍,“小白!”

小白依舊保持著剛剛的姿勢,明顯對這個名字沒有感覺。

齊子元也不在意,伸手在小白的頂冠上又摸了一下,才回過頭看向書案前的齊讓,將一直收在袖中的錦盒遞了過去。

齊讓伸手接了過去,打開發現裡麵裝著兩個繡工精致的錦囊,不由奇怪:“這是什麼?”

“壓祟錢,”齊子元在他對麵坐下,“皇兄和阿咬一人一份。”

“給我也備了一份?”

齊讓抬頭看了齊子元一眼,伸手打開其中一個錦囊,裡麵裝著八枚銅錢,用一根紅繩串在一起,額外還有一張字條,工整地寫著:祝皇兄身體康健。

“陳敬說這是民間的風俗,能夠除祟辟邪,寓意新的一歲平安順遂,所以就給皇兄也備了一份。”見齊讓一直看著那張字條,齊子元半趴在書案上,小聲道,“這字是我用那支宣筆寫的,可能入不了皇兄的眼,但已經是我寫的最好一張了。”

“你……”

迎上齊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帶著期待的目光,齊讓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前世今生加起來,他不知收到過多少的奇珍異寶,卻從來沒有一份像是眼前這樣,簡單到一眼看見的隻有坦率的心意。

字確實是入不了眼,和上次見過那張比起來也沒多少進步,但齊讓還是把字條折好和銅錢一起又放回了錦囊裡,而後抬起頭:“多謝,許戎那份明天我會轉交。”

齊子元彎了彎眼睛,又高興起來:“皇兄不嫌棄就好了。”

說完就從這件事上抽離了注意力,起身到木架前又逗起了小白。

齊讓起身將錦囊收到書架上,回過身看著麵前那個試圖教會小白記住自己名字的背影,突然開口:“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齊子元茫然回頭:“什麼?”

“這永安殿裡,隨便你喜歡的東西,”齊讓看著他,“天下是你的,所以隻有這永安殿裡的東西能拿來送你。”

“送我?”

齊子元下意識地扭頭向四周看了看,目光最後轉回到書案前的齊讓身上:“那皇兄寫幅字送我吧?”

齊讓有些許意外,卻沒有問原因,點頭應聲:“好。”

自重生以來,齊讓就沒再練過字,驀地提起筆,對著鋪展開的空白紙張有一瞬恍神。

“想寫什麼?”齊讓看向對麵。

齊子元抱著膝蓋坐在書案前,回視的目光裡寫滿了茫然:“我也不知道。”

齊讓輕輕挑眉,目光掃過殿裡白日裡換上的桃符窗花,又看了眼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齊子元,終於落了筆。

殿內突然就安靜下來,隻有衣袖擦過紙張時留下的稀微聲響。

齊子元不自覺地就跟著屏起了氣息。

對麵正寫字的人格外的專注,滿心滿眼好像隻剩下了麵前那張鋪展開的宣紙,再也感覺不到外界的存在。

直到最後一筆落下,齊讓終於抬起頭:“好了。”

齊子元悄悄地舒了口氣,探過頭去看。

難怪周太後說齊子元手裡那份《大學》的摹本也稍有不足,即使是不懂書法的齊子元也能看出來齊讓這幅字的功底,不管是筆力還是筆勢,確實是十幾歲時的他自己都難以企及的。

齊讓收了筆,等墨跡稍稍乾了,將整張紙遞了過去:“一時想不到寫什麼,這句還算應時應景。”

“謝謝皇兄,”齊子元雙手接了紙,舉在麵前仔仔細細地看著,“歲歲年年,共歡同樂,嘉慶與時新。”

念完最後一個字,他忍不住抬起頭:“我會好好收著的。”

齊讓看著他:“陛下不嫌棄就好。”

齊子元愣了愣,然後笑了起來。

這是剛剛他說過的話。

知道他明白了自己話裡的意思,齊讓也跟著笑了一聲,還想再開口說點什麼,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

“陛下,”陳敬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您要的東西備好了。”

“我差點忘了,”齊子元坐起身,“送進來吧!”

殿門打開,陳敬輕手輕腳地進來,將一個食盒放到桌上,從中端出兩碗……

“扁食?”齊讓從書案前抬頭看過去,轉向齊子元,“怎麼想起吃這個?”

“過年就是要吃餃……扁食,”齊子元說完,察覺到齊讓的目光,又補道,“乾州民間的習慣,過年吃碗扁食,喜慶團圓,吉祥如意。”

說著,他轉頭看向陳敬,“爆竹也有嗎?”

“回陛下,已經備好了,”陳敬問道,“現在就要點嗎?”

“點!”齊子元毫不猶豫,“放完爆竹才能吃扁食。”

陳敬應了聲,朝齊讓也行了禮之後躬身退了下去。

片刻之後,殿門外傳來了陣陣爆竹聲,直驚的木架上的小白炸了毛,撲閃著翅膀就要飛走,又被栓在腳上的麻繩扯了回去,驚懼之下發出淒厲的叫聲,一度掩蓋了殿外的爆竹聲。

齊子元:“……”

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湊到木架前試圖安撫小白,卻被當成額外的危險,一邊撲閃翅膀一邊發出更大的叫聲。

“皇兄……我……”

齊子元手足無措地扭過頭,在爆竹聲和小白淒厲的叫聲中小聲開口,“實在抱歉。”

“沒關係,”是有些吵鬨的,齊讓卻笑了起來,“永安殿好久沒這麼熱鬨過了。”

爆竹聲不算太長,止歇之後,小白也跟著安靜下來,落回木架上用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謹慎地看著齊子元。

齊子元伸出手,試圖挽回剛剛才培養起的那點交情,眼見小白因為這個動作又要炸毛,隻好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轉過身。

齊讓麵上還掛著分明的笑意:“爆竹放完了,現在吃扁食嗎?”

剛搞了那麼大的陣仗,齊子元有幾分不好意思,目光掃見桌上的餃子,卻還是點了點頭:“要吃。”

齊讓起身,跟著在桌下落座:“那就吃吧。”

才用過“家宴”沒多久,尚食局精心準備的珍饈美食還沒來得及消化,齊子元其實並不怎麼餓,卻仍然堅持要在除夕夜吃上這口名字和味道都不怎麼對得上的餃子。

好像隻有這樣,他就能當自己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齊子元。

自病後,齊讓一向吃得不多,此刻對著一整碗的扁食也沒有多少食欲,安靜地坐在對麵看齊子元吃了一會,緩緩開了口:“除了要吃扁食,你在乾州的時候還怎麼過除夕?”

“我在乾州的時候……”

齊子元垂下眼簾,看著碗裡的餃子,思緒有幾分恍惚。

除夕夜,闔家團圓的時候。

和爸爸媽媽一起,在那個不算大卻很溫馨的家裡一起包餃子吃年夜飯,看越來越無趣的春晚,和明明隻是一個假期沒見的同學朋友發信息閒聊,下樓去放煙花鞭炮,提著酒水飲料去親朋好友家拜年。

“要是不想說就算了,”察覺到齊子元的沉默,齊讓放下筷子,適時道,“我也隻是隨口問問。”

“沒,我回想了一下,”齊子元搖頭,再抬眼時,麵上又露出了一點笑意,“其實和今天也差不多,全府的人湊在一起包扁食,包好之後出去放爆竹,然後等吃過晚飯,就守著炭盆一起聊天……是不是也挺無聊的?”

他雖然這麼說,眼睛卻是亮晶晶的,閃著齊讓難以理解的,憧憬。

“挺好的,”齊讓緩緩道,“平淡才安逸。”

齊子元看了他一會,放下手裡的筷子:“那皇兄以前都怎麼過除夕?”

“以前?”齊讓低低地重複道。

他的以前已經是前世的事了。

那時候這皇城裡的除夕夜也是熱鬨的,各宮各殿的主人,還算親近的叔伯宗親,全都彙聚在奉天殿裡宴飲玩樂。自己坐在父皇母後中間,專心致誌地看殿中的表演,時不時地給父皇倒滿酒盞,給母後夾一塊愛吃的糕點,最後實在熬不過去,就蜷在母後懷裡沉沉睡去。

後來母後去世,繼後入宮,自己也不再是天真的稚兒,在觥籌交錯的場合裡也能得心應手的周全,甚至在父皇潛心修行的時候也能站出來主持宴席。

再後來,自己繼了皇位,成了這天下的主人,這皇城也變得空蕩起來。

“其實也和今天差不多,”從久遠的記憶裡回過神來,齊讓終於開了口,“區彆大概是用過晚膳之後,回到永安殿後是一個人守歲。”

“一個人……”齊子元抿了抿唇。

他是一個很喜歡熱鬨的人,隻要有空閒都是要和家人朋友們聚在一起,哪怕是偶爾宅在家,也會和同學連麥打遊戲。

在合家團聚的除夕夜,獨自一人在這個空蕩蕩的寢殿裡捱到新的一歲,是他難以想象的事情。

尤其這個人曾經坐擁天下。

影視劇、小說甚至曆史記載裡,彆的皇帝都是三宮六院、姬妾眾多,自己這個冒牌皇帝也就算了,眼前這位徹頭徹尾的古人,在位十餘年卻還是孤身一人。

“皇兄,”他轉過臉,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思緒微微飄散,再看向齊讓的時候就直接問出了口:“是因為淑德皇後嗎?”

“什麼?”齊讓因為他沒頭沒尾的疑問愣了愣,“你是說我為什麼不續娶?”

“是,”想起有關那位早逝的淑德皇後的傳聞,齊子元後知後覺地放輕了聲音,“他們都說皇兄空置後宮,是因為對淑德皇後一直不能忘懷。”

齊讓微頓,沉吟了一會,抬眼看向齊子元:“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因為,”齊子元咬著下唇,猶豫著開了口,“母後今日提起了我的婚事。”

“陛下年近弱冠,也確實該考慮婚事了。”宗親不能拉攏,想要坐穩皇位,自然要找一樁牢靠的姻親。齊讓沒覺得意外,抬眼看見齊子元的神情,倒是有些奇怪,“你不願意成婚?”

不願意嗎?

其實也不是,隻是在齊子元眼裡,結婚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他沒談過戀愛,也沒來得及遇上喜歡的人就穿到了這裡,糊裡糊塗地成為了彆人,然後還要糊裡糊塗地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綁定一生嗎?

“我隻是覺得不該是這樣的,最起碼應該是我先遇到那個……”齊子元說著,抬頭看向齊讓,“像淑德皇後這樣會讓皇兄念念不忘的人。”

念念不忘?

“其實我和阿瞳的婚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齊讓沉默了一會,終於開了口,“我母後早逝,外祖家常年在北關,許家是父皇為了保證我能順利繼位而選的助力。後來父皇駕崩,我繼位的時候隻有十三歲,群狼環伺下,這樁早就定好的婚事便是我的保障。至於所謂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齊讓輕輕笑了一聲,“直到大婚,才是我和阿瞳的第二次見麵。”

齊子元怔了怔:“那……”

“為何不續娶?”齊讓斂眉,看著齊子元的一雙眼格外幽深,“因為後來我不再需要拿自己的婚事當做坐穩這皇位的籌碼。”

聽出了那話裡的深意,齊子元慢慢坐直了身體:“皇兄……”

“生在這天家是有許多無可奈何,”齊讓打斷他的話,“所以要把這天下牢牢地攥在手裡。”

齊子元沉默了一瞬,微閉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緩緩開口,卻字字堅定。

齊讓看了他一會,抬了抬下頜:“都要涼了,還繼續吃嗎?”

“吃。”

齊子元說著,又重新拿起筷子,繼續吃了起來。

一份扁食吃了小半個時辰——大都是齊子元在吃,齊讓看著。

到最後卻也還是在充滿期待的目光下勉強吃下了一個,因為齊子元堅持要討個好彩頭。

陳敬帶人動作迅速地收拾了桌案,又送了新茶進來,殿門剛關上一直不見影蹤的韓應又提著食盒進來:“太上皇,該喝藥了。”

還沒等齊讓開口,又適時地補了一句:“江公子出門前專門囑咐過,說太上皇少喝一口他都能從脈象上看出來。”

齊讓:“……”

喝了許久的藥,其實也不差這一碗,他剛要應下,齊子元已經起身將食盒接了過來,捧出藥碗放到跟前:“皇兄……”

“好。”

齊讓接過藥碗,將齊子元的神情收入眼底。

那是和剛剛得知自己要獨自在永安殿守歲時差不多的表情。

好像在他眼裡這些自己早已習以為常的事情格外地不可接受,所以那雙眼看過來的時候,帶著可憐、同情,還有極儘可能地想要幫著分擔點什麼的小心翼翼。

齊讓輕輕笑了一聲,抬手將碗裡的藥汁一飲而儘。

空碗立時就被接了過去,跟著一盞水遞到了手邊。

齊讓接了水,淺淺喝了一口衝淡口中的苦澀味,還沒等放下水盞,又有一盤蜜餞送到了麵前。

“皇兄,”見齊讓喝了水,又吃了蜜餞,齊子元稍稍放心了一點,仔細打量著他依然蒼白的臉色,“不然你先休息一會?”

齊讓抬眼看他:“不是要守歲?”

“可以先小憩一會,”齊子元道,“到時候我叫你。”

其實齊讓確實是有些倦了。

體內殘毒還在,即使成日裡有各種藥材進補著,他的身體也還是虛弱的很,隻是他也並沒有什麼睡意——重生以後,他變得格外少眠,江維楨想過各種的辦法,最後隻留下一句,思慮太重,無藥可醫。

但是這些也沒什麼必要告訴齊子元。

所以齊讓應了聲:“也好。”

簡單地梳洗後,齊讓換了身輕便的衣袍,歇在了軟榻上。

齊子元窩在旁邊的軟椅上,借著昏黃的燭火,皺著眉頭翻看一本據說是江維楨給許戎找來的話本。

察覺到榻上投過來的目光,他抬起頭,懵然地朝齊讓看過去:“皇兄你睡不著嗎?我去點安神香。”

“不用。”

齊讓收回視線,慢慢地閉上眼睛。

殿內格外的安靜,讓任何細微的聲響都變得格外鮮明。

先是聽見軟椅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後,安神香的味道在鼻息間彌漫開來,然後又是一陣輕響,先前離開的人又坐回了軟椅上,繼續翻看起手裡的話本。

書頁翻動的聲音斷斷續續,最後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淺的呼吸聲。

齊讓睜開眼,扭過頭朝身邊看去。

信誓旦旦要守歲的少年不知不覺地就睡了過去,瘦高的身形在狹窄的軟椅上縮成小小一團,頭微歪著,眼簾輕闔,纖長的睫毛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明明已經是坐擁天下的一國之君,卻就這麼窩在前任皇帝的寢殿裡,睡得香甜而毫無防備。

齊讓凝眸看了他一會,半坐起身將身上的薄被蓋到齊子元身上,又躺回軟榻上閉起了眼睛。

不知不覺地竟也生起了一點睡意。

第二十七章

再睜眼已經是新的一年。

天還未見亮,仁明殿已經一片忙碌,窸窸窣窣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暖閣,讓還迷迷糊糊的齊子元逐漸從夢境中抽離。

“陛下,”見齊子元慢慢坐起身,陳敬總算鬆了口氣,“今天是元朔日,待會要去祭祖,接著還有大朝會。”

“記起來了,”齊子元揉了揉臉,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後知後覺道,“朕不是在永安殿和皇兄一起守歲?”

“起初是在永安殿的,後來陛下睡著了,”陳敬回道,“太上皇見陛下睡得正熟,就沒讓奴婢把您叫醒,安排了禦輦將您接了回來。”

“還說讓皇兄休息,到時候叫他……”齊子元掩麵無奈,“居然自己睡著了,一路折騰回仁明殿都沒醒。”

“太上皇說陛下在永安殿待過了子時,就算一起守歲了,”陳敬適時接話道,“讓陛下不用懊惱。”

“皇兄他……”齊子元愣了愣,隨即笑了起來,“好,皇兄說算就算。”

說完話,他輕輕拍了拍臉,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梳洗更衣吧。”

熟悉的玄衣纁裳,配十二琉冕冠,齊子元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恍惚又回到了登基那日。

流程和那日也差不多——先去敬拜周太後,然後祭告天地宗社,最後是朝儀和宴飲。

不一樣的大概隻有齊子元。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