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突然就褪去了最初的茫然和惶恐,遊刃有餘地適應起這個身份帶來的一切。即使是這樣盛大而隆重的場合,也可以波瀾不驚地穿過文武群臣,走向大殿中央那張高高在上的龍椅,迎接萬眾矚目。
因著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個元朔日,大朝會的規模更勝於以往。
都城內凡九品以上官員、都城外各州郡的長吏還有周邊番邦遣來都城的使團儘悉到場,按照品階冠服列位,甚至還設了糾儀禦史在旁,監督百官儀態品行——百官如何不得而知,迎著炯炯的目光,齊子元倒是全程連嗬欠都沒打一個。
繁瑣的流程一項接一項,目的其實隻有一個,彰顯大梁國力強盛,四海鹹服,萬國來朝。齊子元坐在龍椅上冷眼瞧著,莫名覺得有點諷刺。
彆說朝內朝外暗藏了多少波雲詭譎,就是這表麵的平和與興盛,也還是得益於齊讓在位十餘年的勵精圖治。
最後卻是自己這個趕鴨子上架的半路皇帝坐在這裡,接受這聲勢浩大的拜賀。
“陛下!”
思量間不自覺就走了神,直到陳敬刻意壓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齊子元才回過神來,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看見了不知何時離了席捧著酒盞立於階下的男人。
那男人看起來不過二十餘歲,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加上一身分明的異族打扮,還有他剛剛離開的席位……
齊子元微挑眉眼,緩緩開口:“原來是北奚使。”
“大梁皇帝陛下聖安,”北奚使臣微微躬身算作行禮,“我主傾慕陛下已久,特使下臣代為獻上心意,以祝大梁皇帝陛下千秋萬代。”
說著,一口喝光了盞中的酒,抬起頭毫不避諱地看向了齊子元。
這使臣居然長了一雙綠色的眼眸。
齊子元微怔,隨即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水盞,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
“北奚使果然爽利豪邁,貴國主……”他說著話,視線從那使臣身上挪開,在大殿內慢慢地轉了一圈,“這次也確實是費了不少心思。”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大殿內陷入了一瞬的沉寂,連那北奚使臣都有些許遲疑,看著龍椅上那張笑意盈盈的臉,微微眯起眼。
好像沒有感覺到自己這句普普通通的話掀起了什麼樣的波瀾,齊子元淺淺喝了一口水,算是受了北奚使臣這盞酒,放下水盞後又沉吟著開了口:“鴻臚寺少卿?”
“臣在!”鴻臚寺少卿強忍著心底的驚疑,匆忙離席,來到階下。
齊子元微垂眼簾,掃過鴻臚寺少卿那張微微漲紅的臉,疑惑道:“怎麼臉這麼紅,可是身體不適?”
“多謝陛下關心……臣隻是,隻是不勝酒力,”鴻臚寺少卿連忙道,“哪怕隻飲一口也會如此,並無大礙。”
“原來是這樣……宴飲隻為取樂,不用勉強,”齊子元回頭看向陳敬,“撤了少卿的酒,換上茶水。”
“多謝陛下憐恤!”鴻臚寺少卿慌忙謝恩,“臣感激涕零。”
“理所應當的事,少卿不用放在心上。”
齊子元說完,見鴻臚寺少卿還立在階下,才後知後覺,“對了,朕剛剛是想說……”
他看了眼飲了酒便退回自己席位的北奚使臣,“朕記得生辰的時候,益南進獻了兩隻猛虎,就送給北奚國主,也算是感謝他此番為了朝賀而精心準備的心意。”
“下臣替我主謝過大梁皇帝陛下!”北奚使臣起身,朝著齊子元施了一禮。
毫不介懷地迎上那雙碧綠的眸子,齊子元笑得單純又無害:“北奚使不用客氣。”
北奚使臣的敬賀短暫地掀起了一瞬波瀾,卻改變不了整場朝會的冗長和枯燥。
在鐘鼓禮樂聲中,光是輪番的奉賀就折騰了大半日。
等終於結束宴飲從奉天殿出來,已經隱隱地能看見西邊的霞光。
“真可惜,皇城裡看不見日落。”遠遠地看著從宮殿和城牆中滲露出的餘暉,齊子元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成日裡起這麼早,連日出也看不見。”
“奴婢也有許多年沒見過日出日落了,”陳敬說著,也朝著隻能在宮殿的空隙裡瞧見一點的晚霞看去,“上次見還是多年前跟著太後去龍首山休養的時候,那兒的景色著實是好的。”
“龍首山……”齊子元想了想,“皇兄先前好像也是在那兒休養的?”
“就是那兒,陛下,”陳敬打量著齊子元的神情,試探著開口,“奴婢瞧著陛下這段時日也實在辛苦,不然等朝務空閒些,也去龍首山休息幾日?”
齊子元眼睛一亮:“可以嗎?”
陳敬瞧見他的神情,悄悄鬆了口氣,也跟著笑了起來:“陛下若是想去,自然是可以的。”
“那等朕看看……”
齊子元話說了一半,猛地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的巷口,難以置信道,“那兒是不是跪著個人?”
“什麼……”陳敬下意識擋在齊子元身前,順著朝巷口看去,訝異道,“陛下,是鴻臚寺少卿。”
“鴻臚寺少卿?”齊子元輕輕挑眉,拍了拍陳敬的肩膀,“朕去看看。”
少年逆著光從幽深的宮巷裡緩緩走出,還單薄的身形映在青石磚上,顯得異常高大。
“少卿這是做什麼?”齊子元在巷口停住腳步,示意陳敬將人扶起來,“吃醉了酒?”
“微臣特來向陛下請罪。”鴻臚寺少卿揮開陳敬的手,整個跪伏在地,帶著啜泣開口。
論年歲這鴻臚寺少卿已經甚至可以當自己的叔叔,卻擺出這麼大一副陣勢,看得齊子元直皺眉頭,最後乾脆走出宮巷站到他身後:“今日大朝會十分順利,好端端的少卿來請什麼罪?”
“微臣……”
鴻臚寺少卿猶豫了一下,剛要轉過身再跪向齊子元,立刻被他攔住:“少卿不然就起來說話,不然……朕就走了。”
如此堅持下,鴻臚寺少卿終於站了起來,卻還是躬著身子站到齊子元麵前:“微臣私下受了北奚使臣送的一塊玉璧……微臣罪該萬死,求陛下降罪。”
“玉璧……收下這麼個東西倒也不至於就罪該萬死,”齊子元微垂視線,看著麵前的鴻臚寺少卿,“隻是朕有點好奇,他們送了這麼個東西,是想要少卿幫他們做些什麼?”
“他們隻送了塊玉璧,說是當地的土儀,並沒提任何的要求,”鴻臚寺少卿連忙道,“微臣也並沒給他們任何的特待,自他們抵達都城入住驛館都按例進行,和其他使團沒有一點差彆。”
“這樣啊……北奚產玉,說不定他們真的隻是想給少卿送份當地的土儀,”齊子元溫和開口,“既然少卿沒有任何逾矩,也不用向朕請罪。”
“微臣……”鴻臚寺少卿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微臣今晚就將那玉璧退回給北奚使臣,今後也定當按行自抑,絕不會再出絲毫差錯。”
“收都收了又何必再送回去……”齊子元搖頭,“反正這次北奚使團來也帶回了不少回賜,朕還額外加了兩隻猛虎,北奚國主一番心意,留在大梁就是。”
鴻臚寺少卿微滯,循著齊子元的神情,試探道:“那微臣就把這塊玉璧記在北奚使團的歲貢裡,和其他物品一起造冊入庫?”
“朕說了,這次招待使團和回賜的事兒鴻臚寺全權處理就行,不用特意向朕稟報。”齊子元說完轉回視線,看向不遠處的仁明殿,“天都要黑了,少卿還有彆的事兒?”
鴻臚寺少卿連忙搖頭,向後退了一步,躬身施禮:“微臣恭送陛下。”
第二十八章
暮色蒼茫,皇城裡陸陸續續亮起了燈盞。
沉寂了一整日的永安殿也終於在江維楨進門後恢複了往日的溫馨和安寧。
齊讓從軟榻上抬起頭,看見伏在江維楨背上正睡得香甜的許戎,有些意外:“怎麼這個時辰就睡了?”
“昨晚非要守夜,沒睡多久又爬起來瘋玩了一整天,光是集市就逛了兩個時辰,”江維楨把提在手裡的食盒放到軟榻旁的小桌上,“回來一上馬車就睡著了,叫都叫不醒。”
“看來這些日子在皇城裡他被拘束得也很難熬,”齊讓語氣溫和,帶了幾分笑意,“天也黑了就由著他睡吧,把他放……”
話隻說了一半,旁邊木架上的小白發出一聲驚叫,下一刻熟睡的許戎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小白?”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最後瞧見了齊讓,彎了彎眼睛,乖乖開口,“太上皇!”
“嗯,”瞧見他還睡眼惺忪的樣子,齊讓也露出一點笑意,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
“好!”
許戎一邊應聲,一邊從江維楨背上滑了下來,還不忘先脫掉身上厚重的裘衣,跟著才爬上軟榻,挨著坐到了齊讓身邊。
“這一路算是白背你了,進了門就滿心隻惦記他一個,”江維楨笑著抱怨了兩句,回身看向木架,“小白怎麼突然叫起來了?”
說著伸出手,瞧見那雙黑漆漆的滿是警惕的眼睛不由一愣,“這是不認識我了?”
“昨晚受了點驚嚇,自己待在外殿要叫,內殿裡進了人也要叫兩聲,”齊讓扯過薄被蓋到許戎身上,“過會適應了就好了。”
“什麼驚嚇?”江維楨挑起眉,語氣裡多了幾分警惕,“這永安殿昨夜不安生?”
“嗯……是不太安生,”回想起前夜,齊讓微微頓了頓,語氣卻很輕鬆,“新帝過來守歲,放了爆竹,所以才驚了它。”
“新帝過來守歲?”江維楨訝異地扭過頭,“不是說在慈安殿開宴,怎麼又來了永安殿?”
“在慈安殿吃了一會,太後倦了之後就來了永安殿,”齊讓說完,看向身邊的許戎,“說起來,還有東西要給你。”
許戎睜大眼睛:“什麼東西?”
“是新……你那位哥哥,給你準備的壓祟錢,”齊讓回手從枕下摸出了一個精致的錦囊,放到許戎手裡,“說是能除祟辟邪。”
許戎將錦囊打開,裡麵一樣是用紅繩串在一起的八枚銅錢,紙條上一樣是工整卻帶稚氣的字跡:祝阿咬平平安安!
“我看你那支宣筆算是白送了,”江維楨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直白的禮物,語氣裡帶著笑意,“這新帝的字怎麼一點進步都沒有?”
“也還是有一點的,”齊讓從懷裡摸出另一個錦囊,將裡麵的字條展示給江維楨看,“這張要好一點。”
“你怎麼還有一份?”江維楨奇怪道,“壓祟錢不都是給小孩的?”
“嗯,”齊讓看著字條淡淡道,“說是希望我新的一歲平安順遂。”
“這新帝……”瞧著齊讓仔細折好字條放回錦囊裡,江維楨的心情頓時複雜起來,“阿讓……”
齊讓抬頭看他:“有話直說。”
“一時不知道怎麼說,就是……幾次接觸下來,我對你那個弟弟改觀不少,總覺得他對你的關心和照顧也不像是作假,他對小不點也是真心實意地惦記著,”江維楨看了眼捧著那壓祟錢愛不釋手的許戎,在軟榻邊坐下,聲音低了幾分,“但越這樣就越覺得……若是普通人家,有個情深義重的兄弟在自然是好事,但這帝王家,偏偏有個皇位橫亙在中間。”
“兄弟……”齊讓低聲重複這兩個字,不知想到了什麼,再抬眼時目光有些許飄散,“我心中有數,不用擔心。”
齊讓上次說有數,還是關於他身邊許戎的身世。
不知道是因為他比自己要年長兩歲的緣故,還是自小養成的帝王氣度,從小到大,江維楨對齊讓都是信任異常。
哪怕眼見他因為中毒失了皇位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也還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他的決斷。
既然這樣,有些話不用再多言。
“吃晚膳了嗎?”江維楨拿起剛剛隨手放下的食盒,轉了語氣,“從家裡給你帶了些吃的,嘗嘗?”
晚膳韓應自然是送進來了,隻是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寢殿,也生不出多少食欲,眼下對著這個江維楨從“家”裡帶來的食盒,齊讓倒是生起了一點期待。
還沒等開口詢問,就看見江維楨從食盒裡拿出了一串……糖葫蘆?
“這是……”齊讓遲疑,“給我帶的?”
江維楨把糖葫蘆塞進齊讓手裡:“問小不點。”
“什麼問我?”許戎從壓祟錢上分出注意力,瞧見齊讓手裡的糖葫蘆,一雙眼睛立時亮了起來,“糖葫蘆!”
“原來是給你帶的,”齊讓搖了搖頭,笑著把糖葫蘆遞了過去,“吃吧。”
“我吃過啦,這是給太上皇帶的!”許戎說著,把壓祟錢和字條都收回錦囊裡,放進懷裡揣好,然後半扒在齊讓腿上,看著他手裡的糖葫蘆,“快嘗一嘗!”
這種民間的小吃,齊讓隻在年少的時候吃過一次,被糖包裹著的紅彤彤的山楂果勾起了已經很久遠的回憶。
“怎麼?”見他看向了自己,江維楨微抬下頜,“想起小時候我吃到好吃的不忘專程進宮帶給你的事兒了?”
“想起你小時候因為外祖母不準便借口帶給我嘗鮮,好不容易帶進宮裡卻當著我的麵吃掉一整串的事兒,”齊讓歪頭想了想,聲音裡帶著笑意,“我好像隻嘗到了一顆。”
“那現在補給你,”江維楨也跟著笑了起來,“不過你要謝謝小不點,他在集市上嘗到就撒嬌要阿瞳又買了一串,自己沒舍得吃,專門囑咐我給你帶回來。”
“嗯,謝謝,”齊讓摸了摸許戎的頭,迎著他的矚目低頭在糖葫蘆上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彌漫開來,“很好吃。”
許戎立時開心起來。
眼見齊讓吃完一整顆,對著剩下的糖葫蘆陷入了沉默,江維楨適時開了口:“時候也不早了,小不點,去找你韓應哥哥幫你洗澡。”
見齊讓點了點頭,許戎才不情不願地從軟榻上爬了下去,拖拖拉拉地出了門。
殿門開了又關,江維楨伸手將齊讓手裡剩下的糖葫蘆接了過來。
“你現在的脾胃,還是少吃這些東西。”他說著,從食盒裡端出一盞不大的湯盅,“阿瞳專門給你煲了湯,這會應該還溫著。”
“阿瞳煲的?”齊讓接了湯盅,掀開蓋子果然還能看見淡淡的熱氣,“還沒問你她近來如何?”
“好得很,馳騁北關,自在愜意,”提起許瞳,江維楨眉眼間多了溫柔笑意,“連回都城都沒壞了她的心情。”
“這麼多年過去,很多事也是該釋懷了,”齊讓說著,低頭喝了口湯,“雖然不得不放棄過往種種,但脫離了許瞳的身份,她才能肆意地做自己……”
話說了一半,他微微一頓,抬頭看向江維楨,“這湯你嘗過嗎?”
“她專門煲給你補身子的,我哪敢嘗。”
江維楨抬眼,瞥見齊讓滿臉的一言難儘,伸手將湯盅接了過來,淺淺喝了一口。
“……”
毫不猶豫地,江維楨伸手拿過蓋子,扣回湯盅上,朝著齊讓露出個笑容:“想吃點彆的什麼,我去尚食局給你問問?”
“不用了,”齊讓搖著頭靠回榻上,聲音裡帶著笑意,“就是剛打算對阿瞳刮目相看,還想著以後你們好歹不用隻喝白粥了。現在倒覺得留在軍中對你們兩個來說,都是最合適的。”
“其實也還好,”江維楨摸了摸鼻子,試圖替許瞳的廚藝挽回一點口碑,“是湯煲到最後,我急著走,匆匆忙忙的她才把糖當成了鹽……第一次煲湯的話,已經很成功了。”
“嗯……很成功,”齊讓點頭,“那這盅湯就勞煩你了,彆浪費了阿瞳的心意。”
江維楨扭過頭朝那湯盅看了一眼,立刻伸手將它推得更遠了一點,才輕咳了一聲,轉移了話題:“有件事兒忘了和你說,看著北奚使團的人回了消息。”
齊讓應了一聲,麵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許:“如何?”
“一部分收了禮品的官員遣人將東西又送回了驛館,也有一部分還了禮,還有幾個收了東西卻沒有任何的動靜,”江維楨說著,從懷裡摸出一本薄冊遞給了齊讓,“名單在這,還了什麼禮也記錄在其中,大都和你預料的差不多。”
齊讓接過名單,翻開之後粗略地掃過一遍,再抬眼看向江維楨:“許家呢?”
“許家……”江維楨摸了摸鼻子,輕哼一聲後才繼續說了下去,“昨天宵禁後,趁著街麵上無人,許勵拿著宿衛的令牌,親自將北奚那個綠眼睛的使臣接進了府裡,通宵暢飲。”
第二十九章
能在都城做到四品以上的官員都不是常人。
或者恩蔭出身背靠大樹,或者科舉入仕才能出眾,總之是各有各的本事,也各有各的人脈渠道。
因而不到半日工夫,鴻臚寺少卿麵聖請罪,並將北奚使臣所送玉璧造冊入庫的事兒就傳遍了大半個都城。
等齊子元好不容易上完鄭太傅的課,還沒來得及透口氣,新修正過的歲貢禮單就擺到了他書案前。
穿越以來,還是第一次在這個科技、交通、體製都落後的朝代見到這麼高的辦事效率。
齊子元感慨著,將禮單直接翻到了北奚那頁,然後就無比直觀地看到了北奚國主這次遣使團來大梁的心意。
“居然這麼多東西?北奚就算是產玉,這手筆是不是也太大了點?”眼見禮單直接多了幾頁,齊子元忍不住驚訝,“北奚以前的國主也都這麼大方嗎?”
“奴婢常年在後宮,對前朝的事兒並不了解,”說到這兒,陳敬猶豫了一下,小心措辭道,“還有就是……這種事兒畢竟不太好見光,即使有,也不會傳出來。”
“這倒是,要不是那日皇兄……”齊子元在禮單上輕輕敲了兩下,盯著上麵北奚兩個字皺起眉頭,“專門加了兩成歲貢,又送了這麼多東西,這麼大的成本……這北奚國主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前朝的事兒陳敬確實不怎麼清楚,一邊上前給齊子元斟茶,一邊順著猜測道:“許是前些年被打得怕了?”
“前些年……”
齊子元接過茶盞,一邊喝著一邊思索。
北奚原本隻是與大梁西北接壤的遊牧民族,自立國後便臣屬於大梁,一直數百年來相安無事。直到上任國主繼位,連續吞並了周邊數個部落後野心膨脹,趁元興帝駕崩、齊讓年少,舉兵直犯大梁邊境。
定國公江深臨危受命,統兵三萬在北關大破北奚軍,降其眾萬餘,逼得北奚國主不得不遣使稱降,又繼續老老實實地交起了歲貢。
算起來也過了十餘年。
那天齊讓說,這個北奚新主,比其父更有野心,也更有耐心,所以……
思量間,有人敲響了暖閣的門,外殿的小內侍把一個細長的錦盒交給陳敬便匆匆退了下去。
“什麼?”齊子元放下禮單,有些好奇地看向陳敬手裡的錦盒,“誰送來的?”
“說是永安殿,”陳敬打開錦盒,將裡麵的卷軸呈給齊子元,“好像是幅字畫。”
“朕想起來了,是除夕那夜皇兄為我寫的那幅,原想著帶回來裝裱一下,結果睡著了也忘了拿,”齊子元拆開卷軸看了一眼,“沒想到皇兄還幫我裱好了。”
卷軸慢慢攤開,露出裡麵熟悉的飄逸字體,還有一小本薄冊跟著落了下來。
“這是……”
在陳敬的疑惑中,齊子元將那薄冊拾起,翻開後掃了一眼,立時了然。
一長串的名單列著都城內四品以上官員的名字,後麵清清楚楚地記錄著他們從北奚收了什麼禮,給了什麼回應,甚至包括還了什麼禮。
再配上鴻臚寺才送來這份新的禮單,北奚使臣送禮的前後脈絡就清晰而又完整地展現了出來。
守在近前的陳敬沒料到這錦盒裡還會裝著這樣的東西,隻掃了一眼,就向後退了一步,避開去瞧那薄冊上的內容。
齊子元瞧見他的動作,垂下眼簾沒說話。
宦官參與前朝的事兒一直是很多君主的忌諱,曆史上也有各種明晃晃的經驗教訓擺在那裡,不然齊讓登基後也不會費儘周章地裁撤了內侍省。
陳敬素來謹慎小心,在這些方麵尤為主意,卻不知道齊子元是不在意的。
就像眼前這份名單。
退了位的太上皇卻能如此容易地掌控都城四品以上官員的行動,若是換了彆的皇帝,隻怕已經想方設法地開始防備,采取各種各樣的行動,甚至不惜要了對方的命以保萬無一失。
到了齊子元這,倒是更信了齊讓那日的話——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現在應該確實沒想拿回皇位。
至於將來……要是有朝一日齊讓重新坐回了那張龍椅,也不過是拿回本就是他的東西。
反正就憑自己,是無論如何都阻攔不了的。
就是不知道到時候憑借著這段時日的交情,能不能保住自己這條小命。
齊子元想著,又晃了晃腦袋。
反正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何必為了沒發生的事兒平白焦慮。
他當初成日裡坐在教室裡昏昏欲睡的時候,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穿到古代,莫名其妙地當起了皇帝。
雖然很難,倒也活了這麼長時間。
所以世事無常,真到了那一日,也總有那一日的出路。
“我去趟永安殿。”齊子元看了一會名單,突然起身,順帶把擺在一旁的禮單一並收進了懷裡,“要當麵謝謝皇兄專門讓人送來的……這幅字。”
“……是,”陳敬雖然莫名其妙,還是應了聲,“奴婢伺候您更衣。”
午後的永安殿是一如既往的溫馨而安寧。
許是剛剛胡思亂想了一通的緣故,邁進院門瞧見慣例坐在遊廊上優哉遊哉地曬太陽的齊讓,齊子元內心忍不住生起了一個先前從未有過的懷疑……他該不會是跟自己一樣不想早起吧?
迎上那雙好像對一切都了如指掌的眼睛,又把這個念頭打消了一乾二淨。
“皇兄,”大概是除夕夜的相處還算和諧,再到這永安殿,齊子元莫名就放鬆下來,直接在另一張軟椅上坐下,“阿咬呢?”
“和韓應學了半天拳,消耗了不少精力,午睡去了,”齊讓從泥爐上拿了茶壺,替齊子元斟了一盞,“他很喜歡那壓祟錢,一直貼身放著。”
“那就好,”齊子元接了茶,歪頭看向齊讓,“那皇兄呢?”
齊讓抬眼:“我怎麼了?”
“壓祟錢,”齊子元小口喝著茶,“皇兄喜歡嗎?”
“……喜歡。”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直白地提問,齊讓回答的有幾分無奈,卻又忍不住笑了一聲,“哪有人會問這個?”
“送禮物就是希望對方能開心,當然要問啊,”齊子元理所當然道,“我也很喜歡皇兄送的那幅字。”
齊讓看了他一會,轉過臉給自己倒了盞茶:“字裡的東西陛下也看見了吧?”
“看見了,”齊子元道,“所以來問問皇兄。”
“嗯,”齊讓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問吧。”
“那份名單我仔細看過了,都城四品以上官員都記錄在其中,”齊子元緩緩道,“卻唯獨少了上將軍許勵。”
“所以陛下覺得我為了維護嶽家,故意隱瞞?”齊讓側過臉,一眨不眨地看著齊子元。
“皇兄要是想維護許家,不把北奚給朝臣們送禮的事告訴我不是更省事,”齊子元托著腮,“名單裡沒有許勵,肯定是因為他有特彆之處,所以才想來問問皇兄。”
“陛下倒是直白,”齊讓收回視線,“許勵官拜上將軍,掌宮禁宿衛,自然不會被北奚忽視,名單裡沒有寫他,隻是因為他不僅受了禮,還在除夕夜將北奚的使臣請進了府裡,至於還了什麼禮,又討論了什麼,就隻有他們兩個才知道了。”
齊子元有一瞬的訝異,跟著思緒就轉到了彆處:“北奚那個新國主花了這麼大的手筆,費勁了周章,大概就是想跟朝臣們搭上線,有進一步的接觸和聯係。可是之後呢,他們又想借著這聯係做什麼?”
齊讓喝了口茶,沒有回答,明顯的是齊子元也隻是自己疑惑,並不需要回答。
畢竟這個問題也沒有辦法回答,誰又知道千裡之外從沒有照過麵的鄰國國主打了什麼鬼主意。
“所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許勵?”齊讓放下茶盞,有些好奇地看著齊子元。
“今日鴻臚寺送了新的禮單過來,我對照看過了,許勵已經把收下的玉石、珠寶,甚至……還有兩個西域的美女,”齊子元皺了皺眉,“一並送到了鴻臚寺,算進了北奚的歲貢裡。”
齊讓微微斂眉:“所以陛下打算就此放過他?”
“私受禮品,暗中勾結彆國使臣……我要是想,確實可以以他居心叵測心懷不軌為由發作,說不定還能順帶清理一下朝堂,”齊子元微微閉起眼,,“但我不能因為懷疑,就直接要了一個人甚至更多人的命。”
齊讓有一瞬的沉默,看向齊子元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陛下身為一國之君,有時不該這麼……”
“我知道,但這是我的原則。”齊子元輕輕舒了口氣,改了語氣,“況且我也想過了,如果北奚沒安好心,就算我殺了許勵,也不能就讓他們就此打消念頭,說不定會因此被驚動而變得更加謹慎。所以不如留著許勵,就當做是……拋給北奚的一個餌?”
他說到這兒,扭過頭來看向齊讓,“不過這樣的話,以後就真的要皇兄幫忙了。”
齊讓放下手裡的茶盞,迎上他的目光:“好啊。”
第三十章
到底比不得安心休養的太上皇清閒,齊子元在永安殿坐了一會,喝了半盞茶,便又匆匆忙忙地起身回了仁明殿——新年新氣象,也自然有新的朝務和新的課業。
沒了難得的訪客,永安殿又恢複了慣常的安寧。
轉過了年,天氣暖了幾分,盛放了月餘的寒梅也逐漸凋謝,留下滿地的殘花。江維楨提過要打掃,齊讓卻堅持讓它“零落成泥”,現在瞧著,倒是給這空落落的院子添了幾分蕭索。
“就說要打掃吧,”江維楨從殿裡出來,見齊讓盯著地上的殘花發愣,伸手拍了怕他的肩膀,“你們這種從小讀多了書的人,看見這種景色搞不好就要傷感。那句詩怎麼說來著……為賦新詞硬說愁?”
“為賦……算了,”回過頭對上那張沒心沒肺的臉,齊讓糾正的話到了嘴邊變成了感慨,“有時候還真是慶幸外祖當年同意你去學習醫術。”
“那是因為我自小立誌要從醫,不然就憑我的聰明才智……”江維楨在旁邊的軟椅上坐下,“考個狀元肯定不在話下。”
“嗯,不在話下,”齊讓笑著搖了搖頭,回過頭往身後看了一眼,“許戎今天這麼久才睡著?”
“一沾枕頭就著了,看得我都困了,跟著睡了一會,”江維楨目光掃過旁邊的小桌,“誰來了?”
“新帝,”齊讓淡淡道,“來問許家的事兒。”
江維楨沒怎麼意外,順著問道:“剛說新帝是為了許家的事兒來的,所以他打算如何處置許家?”
“許勵把北奚送的東西儘悉送到了鴻臚寺,所以……”齊讓道,“就此掀過。”
“這小皇帝真就不怕許勵暗中跟北奚有什麼危害大梁的勾當?”江維楨訝異,“況且這許家是你的嶽家,這不是清除你在朝中勢力的最好時機?要是換了彆的皇帝,彆說許勵一個,這朝中上下,但凡跟你沾了邊的,都可以趁機清理出去,他居然連許勵都不動?”
“他打算留了許勵作餌,趁機看看北奚到底打著什麼主意,”回想起剛剛的對話,齊讓的語氣有些感慨,“他說他不能因為懷疑就要一個人甚至更多人的命。”
江維楨雖然行醫,但久在軍中,又自小因著齊讓見慣了前朝後宮的陰謀,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話,尤其是從一個本該殺伐決斷的帝王嘴裡,不由沉默了半晌,才勉強開口:“這小皇帝還真是……那接下來怎麼辦?”
“派人繼續看著許府,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不能放過,”齊讓緩緩道,“北奚那邊,就要外祖多費心了。”
“這倒算不上費心,哪怕這幾年一直相安無事,父親也沒對北奚放一點心,尤其他們這個新主繼位後,召民墾田、休養生息,現在又主動給大梁加歲貢,看起來安分,怎麼想怎麼都像是賊心不死。”江維楨近幾年常在北關,難免要和北奚有所接觸,提起來忍不住皺眉,“留下許勵作餌也是件好事,也省的北奚突然發難,我們沒有一點準備。”
說到這兒,他突然扭頭看向齊讓,“新帝居然連這種事都來找你商量……是真信你不想再要皇位了?”
“他……”齊讓靠在軟椅上,看著頭頂的太陽,眯了眯眼,“或許跟我一樣明白了一件事。”
江維楨伸手去倒茶的手頓了頓:“明白什麼?”
“想坐上這皇位容易得很,”齊讓緩緩道,“但隻有朝堂安寧,江山穩固,才能坐得穩。”
江維楨愣了愣,覺得自己聽懂了齊讓話裡的意思,卻又感覺其中又夾雜著自己沒法理解的深意,再想問下去,卻又不知道要從何問起,捧著剛倒好的茶看著齊讓,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齊讓也不在意,順手從江維楨手裡接過茶盞喝了一口,而後長舒了一口氣,開了口:“去乾州的人回了嗎?”
“還沒,”到了嘴邊的熱茶被這麼堂而皇之地截走,江維楨剛想發作,回頭瞧見齊讓老神在在的樣子,隻好認命地給自己又倒了一盞,順利喝到嘴裡後才開口,“不過韓應前幾天偶然聽說了一點,算不得什麼緊要的事兒,一時忘了和你說。”
齊讓掀了掀眼皮,側目看他:“什麼事兒?”
“咱們新帝在乾州的時候,有幾個成日裡一起玩的當地富戶家的公子哥,也跟著一起回了都城,安置進了宿衛府。這幾個在乾州就是有名的紈絝,進了宿衛後更是成日裡囂張跋扈、為所欲為,宿衛那幾個統領最開始還看在新帝的份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江維楨放下手裡的茶盞,輕輕哼了一聲,“這幾個畜生在當值的時候喝了酒,當街調戲路過的姑娘,逼得那姑娘跳了河,還好被救上來了,但也鬨到了京兆尹那兒。”
齊讓皺了皺眉:“這幾個畜生叫什麼名字?”
“記不太清了,”江維楨想了想,“好像有一個姓……唐?”
齊讓看著他:“唐思?”
“好像是這個名字,”江維楨有些奇怪,“你認識?”
“我怎麼可能認識,”齊讓垂下眼簾,遮蔽了眼底的情緒,“偶然聽過……”
前世新帝繼位後,一手提拔了幾個心腹,其中一個就叫唐思。
“這小畜生在乾州就這麼有名?”江維楨倒是沒多想,自是有點驚訝,“都傳到你耳朵裡了?”
齊讓搖了搖頭沒接話,自顧思索了一會突然又問道:“所以此事怎麼了結的?”
“因為那日他們是在鬨市上生的事,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百姓,一傳十十傳百,彙聚在一起將京兆尹圍得水泄不通非要個說法。宿衛那幾個小統領可能也是受夠了這幾個混蛋,當著這麼多百姓的麵更是抓緊擺脫關係,還義正言辭地建議京兆尹從嚴處置,”江維楨道,“那京兆尹是前些年經殿試入的官,你挑的人嘛,公正嚴謹,最痛恨這樣的事兒,又有這麼多百姓在旁,所以最後判那個唐思是主犯秋後問斬以儆效尤,其他幾個各處流刑。”
齊讓沉默了一瞬,轉過頭看他:“新帝那兒什麼反應?”
“送去仁明殿的案卷當日就批了,除了準許的批複,多一個字都沒再提。”江維楨聳了聳肩,“據說當初新帝帶他們來都城,把人安置在宿衛的時候是許了不少的好處,登了基就忘到了腦後,這麼久了連麵都沒見過。僅憑著過去那點吃喝玩樂的交情,還指望新帝為了他們違背律法?”
齊讓應了一聲,垂下眼眸沒再說話。
他親手將一切推向了和前世迥然不同的走向。
但有些事多少還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察覺到他的沉默,江維楨偏過頭看了一眼:“怎麼?”
“沒事,”齊讓搖了搖頭,“就是很難想象,新帝在乾州的時候居然會和這樣的人成日廝混在一起。”
“說起來倒是,”回想起先前和齊子元幾次三番的接觸,江維楨也有點疑惑,“這新帝還真是和以前傳言裡聽過的一點都不一樣,就好像……”
“好像換了個人。”
“對,就像換了個人一樣,”話說了一半,江維楨猛地坐直,扭過臉去看齊讓,“你……”
“我怎麼,”齊讓淡然回視,“這不是順著你的話說?”
“我就說,”見他麵上並沒有異色,江維楨放心地靠回軟椅上,“好歹是先帝的親子,禦封的藩王,身邊侍從護衛不知道多少個,成日裡寸步不離地跟著,哪那麼容易就換得了人。”
“是啊。”
齊讓拿起茶盞,淺淺喝了一口,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什麼。
“阿讓,”江維楨將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也跟著喝了口茶後才緩緩開口,“先前我就和你說過,我解得了毒,也能養好你的身體,卻治不了心病。”
“我知道,”齊讓摩挲著手裡的茶盞,語氣淡淡的,“你說過不止一次,思慮過重,於身體無益。”
“知道就好,”江維楨說著,又忍不住搖頭,“其實不止現在,就是你中毒前……我也知道你自幼就視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為己任,但有的時候執念過重,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執念過重……”齊讓低聲重複這四個字,“確實是執念過重。”
“其實我覺得你有時候可以跟你那弟弟學學,”見他聽進了自己的話,江維楨忍不住繼續說了下去,“同樣是當皇帝,他可比你當日要自在得多。”
齊讓沒接話,卻也沒有反駁,隻是垂著眼眸看著手裡的茶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該說的不該說的話已經說了太多,江維楨也不想再嘮叨,正要起身出去轉轉,抬眼看見韓應推開院門匆匆走了進來
“太上皇,”韓應朝著江維楨也點了點頭,“許將軍求見。”
“許勵?”齊讓還沒反應,江維楨先皺了皺眉,語氣裡是明顯地不耐煩,“怎麼又來了?”
“元朔日有大典,自是要今日過來,”齊讓倒是沒多少意外,目光在院內轉了一圈,“起風了,請許將軍進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