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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一如齊讓所料,許勵今日來隻是為了賀年。

在淑德皇後“薨逝”後的這些年,每逢年節他都會特意到永安殿來——既可以維係名存實亡的翁婿關係,也能夠彰顯許家在皇帝麵前的份量。

眼下齊讓雖然退了位,但依著許勵的圓滑周全,更不會在這種時候就斷了先例。

既是賀年,總不能空手而來,大大小小的盒子堆滿了桌案,大都是些糕點、茶葉甚至還有許夫人親手給許戎縫製的虎頭鞋,最貴的也不過是兩支山參,據說是許勵托了一個出身遼北的手下專程回老家挖的。

並沒有多昂貴,卻承載著無法拒絕的心意。

齊讓也不拒絕。

許勵想要裝成和往年一樣,他便提了精神配合。

慣例的客套和寒暄,關心關心齊讓的身體,說幾件家中和朝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再詢問一下許戎的近況,不知不覺竟也聊了小半個時辰。

眼見天色漸暗,此行的目的也算達到,許勵終於起身告辭。

“這姓許的還真是一如既往的麻煩,”許勵前腳出了門,江維楨後腳就從內殿裡出來,看見書案前一臉倦意的齊讓,歎著氣給他換了盞茶,“也就是你,還耗費心神去敷衍他。”

“既然選他做了餌,自然要養起來,”齊讓捏了捏眉心,微闔著眼簾靠在椅背上,“好歹也算翁婿一場,許將軍想要體麵,總得配合一下。”

“他還真不嫌累……先前你在位也就算了,現在新帝都登基這麼久了,還跑過來裝模作樣,看起來好像還站在你這邊,實際左右逢源、兩麵三刀,”說著,江維楨輕輕哼了一聲,“當誰不知道他正絞儘腦汁的要把才十三歲的內侄女送給新帝當皇後呢。”

齊讓笑了一聲,沒覺得多意外。

其實不管是前世和今生,許勵都不曾掩飾過自己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野心。

但到底一切和前世不一樣了。

江維楨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一邊漫不經心地翻弄著桌案上的東西,一邊接著剛剛的話又起了彆的思緒:“太後這次為了給新帝選後可費了不少的周章,早一個月前就有畫師入各府給適齡的千金們畫像,據說現在光都城世家女的畫像都堆滿了慈安殿,各地的也陸陸續續地在路上……你當初立後可沒折騰出這麼大陣仗。”

“我當日不是沒得選嘛,”齊讓垂下眼眸,輕輕笑了一聲,“若不是父皇先定了許家這樁婚事,就當初朝中的局勢……為了這後位還不知道要起多少的波折,我怕是也沒那麼容易就能親政。”

“這倒是,”江維楨翻開那個裝著山參的盒子聞了兩下,“許勵給那個北奚使臣都送些金銀玉器,倒找了這些東西來糊弄你。”

他抱怨完,把那山參丟下,又想起剛剛的話頭,“說起來,我還真有點好奇這小皇帝最後會給自己挑一個什麼樣的皇後。”

齊讓聽著,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除夕那日提起婚事齊子元一臉凝重的樣子。

“我也好奇得很。”

他垂下眼眸,端起江維楨剛添的茶盞淺淺喝了一口。

“阿嚏!”

天色漸晚,沒了明媚的陽光,吹到臉上的寒風更顯得凜冽,齊子元才邁出仁明殿的門,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陛下!”在前麵掌燈的陳敬停下腳步,先替齊子元戴好兜帽,又把備好的袖爐遞到他手裡,“傍晚風寒,您小心著涼。”

“沒事兒,”齊子元單手抱著袖爐,另一隻手揉了揉冰涼的鼻子,“母後怎麼想著這時候叫我過去,說了是什麼事兒嗎?”

“奴婢也不知道,”陳敬走到齊子元身旁,一手提燈,另一隻手虛虛扶著他的手臂,“來傳話的人隻說太後有要事和陛下相商。”

“又是要事……”齊子元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有點無奈,“怎麼轉過年了比年底還忙。”

陳敬知道他隻是隨口抱怨,也不接話,自顧低著頭照著腳下的路,果然下一刻齊子元就揮了揮手,繼續向前走去。

一路走到慈安殿,天也完全黑了下來。

周太後一向早睡,平日的慈安殿一到天黑就沉寂下來,今日卻是難得的燈火通明。

“母後,”齊子元進門行禮,等脫去身上厚重的裘衣挨著周太後坐下才發現幾步外正朝著自己施禮的周濟桓,不由有些奇怪,“周大人也在?”

“事關陛下的婚事,自然要可靠的人去辦哀家才放心,”周太後說著話,朝周濟桓看了一眼,“換了旁人,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把這些畫像送來。”

“畫像?”齊子元說完,扭頭看見了幾乎堆滿桌案的卷軸,立時瞪圓了眼,“誰的畫像?”

“都城適齡的世家女的畫像都在這裡了,”周太後麵上笑著,“哀家剛剛看著大都還不錯,這才讓人叫皇兒過來先瞧瞧,入得了眼的就先留下,等各地的畫像都送過來,再慢慢挑選。”

除夕的時候提起婚事,這才過去兩天,畫像都送來了?

齊子元偏轉視線,朝著一直默不吭聲的周濟桓看了一眼,順手從桌上拿起個卷軸。

不知道周濟桓從哪請的畫師,畫技十分了得,幾筆就將這些世家女子勾勒的栩栩如生。落在齊子元眼裡,卻和過往曆史書上瞧見的那些仕女圖沒什麼分彆。

哪怕右下角注明了出身、姓名還有年紀,他也沒辦法把手裡這幅畫上的女子想象成一個鮮活的人,更彆提要從她們之中挑出一個可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

“都城裡世家女的畫像都在這兒了?”沉默著將所有的畫都看了一遍,齊子元才終於開了口,“朕怎麼沒瞧見周家女?”

他說著話,朝周濟桓看去,“周大人是怕選了自家的人,會被人說是徇私?”

“臣雖蒙周家養育,但十餘年前便已脫離周家自立,滿朝皆知,”周濟桓抬起頭,迎上齊子元的目光,“至於沒有周家女的畫像……是周家並無適齡女子。”

“這樣啊,朕多年不在都城,對外祖家的情況也不了解,”齊子元說著話,將手裡最後一幅畫像放下,“這麼短的時間備好這些畫,周大人著實是辛苦了。”

周濟桓微低頭,淡淡回道:“為陛下效力是臣的本分,不敢邀功。”

“周大人拳拳之心,朕十分感動,”齊子元看著他,忍不住歎了口氣,“越是這樣,朕越覺得愧疚。”

周濟桓一向沉靜的麵容上多了些許詫異:“微臣無能,不知陛下因何事愧疚?”

“周大人一心為國事操勞,年近四十既無妻室也無子嗣,聽說還是當年母後憐恤,遣了自己身邊的侍女進了府,周大人後宅裡的瑣碎家事才有人照料,”齊子元說著,神情裡帶了不忍,“周大人為了朕和大梁而孤苦,朕實難心安,剛瞧著這些畫像就想著不如趁著母後也在,就在這裡麵給周大人選上一位……”

眼見齊子元越說越離譜,殿內的其他兩個人都聽不下去,周濟桓更是直接跪倒在地:“請陛下慎言!”

“周大人這是做什麼?”齊子元幾步上前,將周濟桓扶了起來,又扭過頭去看周太後,“兒臣說錯了?”

目光在那張帶著懵然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周太後輕輕搖了搖頭:“皇兒憐恤臣子自然是好事,隻是這些世家女是專程選給皇兒的,要濟桓去選,於製於禮都不合適。”

“朕倒是忘了……”齊子元後知後覺地歎了口氣,目光又轉回到周濟桓身上,“那就不在這些世家女裡選,周大人不到四十就官拜大理寺少卿,才能出眾,品行絕佳,想要挑選一個合適的夫人總不是難事,不然等明日朕問問太傅,看看……”

“皇兒,今日是為了你的婚事,”周太後開口,截斷了齊子元後半句話,“周大人的婚事,他自有考量。”

“周大人的婚事他自有考量,”齊子元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向周太後,“那怎麼朕的婚事,還要周大人替朕考量?”

他的聲音不大,語氣還是一如往日一般溫和,卻讓周太後麵色微變,下意識朝著周濟桓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勉強開了口:“皇兒的婚事關係國本,自是不比常人嫁娶。更何況,濟桓隻是幫哀家辦些跑腿的活,最後這婚事如何,總還是要皇兒自己來決定的。”

“既是能由兒臣自己決定,兒臣就放心了,”齊子元說完朝著周太後深深一揖,“畫像看完了,兒臣還有朝務要處理,就不打擾母後了。”

周太後猶豫了一下,對上齊子元的眼睛,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哀家聽說皇兒進來為了朝務勞碌,也要保重身體。”

“多謝母後關心,”齊子元彎了彎眼睛,麵上帶著一如往日的笑意,轉向了周濟桓,“要宵禁了,周大人也早些回府吧。”

周濟桓應了聲,朝著齊子元施了禮:“微臣恭送陛下。”

第三十二章

過了年天氣一日日地暖了起來,齊子元卻依然忙碌。

其實經過日複一日的磨煉後,他已經逐漸適應了現在的生活,並且十分遊刃有餘地處理朝務。然後就發現,朝務是處理不完的。

其實齊讓留下的底子還算不錯,文武群臣雖然都有各自的心思,卻也都能各司其職,但作為一國之君、天下之主,總還是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事情等著他來決斷——這其實也該怪齊讓在位時過於勤勉,凡事喜歡親力親為,作為一無所知的繼任者,齊子元雖然不理解,卻也隻能選擇了尊重並且延續。

……畢竟在不知道怎麼做的時候,參考先例是最穩妥的辦法。

轉眼到了梁曆三月。

春回大地,萬物複蘇,兢兢業業兩個月一日未休的齊子元也終於有了名正言順的休朝理由——元興帝齊煥的忌日到了。

因著永寧帝齊讓不喜鋪張,非逢整年或特殊情況不行大祭禮,所以過往每到這日,都是其本人輕車簡從地去一次皇陵,聊表心意。

到了齊子元這兒,自然也是要遵循先例。

元興帝在位時沉迷修仙,身邊彙聚了各種方士,為皇陵選址的時候也因著這些人的存在,幾經周折才選取了一處群山環繞,風水極佳之地。

缺點就是離皇城有近百裡,即使輕車簡行,來回也要至少兩日工夫。

所以齊子元幻想了許久要去龍首山行宮休養,最後竟還是借了那位不曾見過麵的先帝的光。

論起來這是穿越以來第二次離開皇城,卻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齊子元掀開車簾,看著外麵的街巷,突然生起了幾分感慨。

上次被送上馬車的時候,他剛剛經曆了登基大典,暈頭轉向又不知所措,短短幾個月時間,再坐上這輛馬車,已經有了觀賞外麵風景的閒情雅致。

——有時候他也覺得神奇,自己居然真的能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朝代活下來,甚至學著去當一個皇帝處理朝務。

以後會怎麼樣呢?

齊子元忍不住想。

日子不會一直平平淡淡的,朝局更不會,自己這個皇帝也不知道還能安安生生地當多久。

正想著,陳敬斟了茶過來。

“陛下,”他把茶盞放到齊子元手邊的小桌上,又回身捧了裝著糕點的盒子,“剛走得急您都沒吃什麼東西,奴婢讓尚食局備了些糕點,您稍微吃點,到皇陵路途遙遠,少說要折騰幾個時辰呢。”

“好,”齊子元捧著茶喝了一小口,轉過視線朝馬車外看了一眼,突然問道,“皇兄怎麼樣?”

“太上皇?”不知道對方怎麼突然提起齊讓,陳敬愣了一下,才回道,“太上皇正在自己的馬車上,那位江公子隨行,有他的照料,陛下不用擔心。”

“嗯。”

齊子元應了一聲,對陳敬的話卻不怎麼認同。

一路往皇陵而去全是山路,哪怕專門修了官道,又乘著繁複的皇家馬車,到底還是生產力落後的古代,自己這種年輕力壯的男大學生都挨不住幾個時辰的顛簸,更彆提是一直病著需要靜養的齊讓。

奈何齊讓雖然退了位,也還是元興帝的親子,兒子去祭拜老子,也確實是天經地義,自己若非要阻攔,倒顯得居心叵測。

便也隻能默認了對方天不亮就跟自己一起出發。

“山上風涼,”喝了半盞茶又吃了一小塊糕點之後,齊子元突然又開了口,“把我那件裘衣給皇兄送去吧,他本就體弱,再著了涼就麻煩了。”

陳敬想說齊讓年年這個時節都會去皇陵,身邊的人也都是牢靠的,不至於連這些都想不到,但話到了嘴邊,也隻是點了點頭:“是,陛下。”

不管怎麼說,也是自家陛下的心意,至於太上皇怎麼想……

自己隻是個內侍而已。

於是便躬身照辦去了。

馬車搖搖晃晃一路出了都城,齊子元的裘衣也送上了齊讓的馬車。

“給太上皇的?”江維楨從內侍手裡接過裘衣,仔細看過之後,帶著困惑回頭看向正垂眸看書的人,“你冷?”

“嗯?”

齊讓從書冊上抬起頭,瞧見了江維楨手裡的裘衣——取了白狐腋下皮毛製成的裘衣,輕便保暖,價值千金,想也知道是來自哪裡。

“既然是陛下的心意,收下就是,”齊讓想了想,又道,“晨起煮的薑茶給陛下也送一份過去。”

“……行。”

江維楨接了裘衣,又回頭去拿盛了薑茶的壺,打發了跑腿的內侍後,才把裘衣塞到齊讓懷裡,“有時候也覺得很神奇,明明是一國之君,成日裡處理不完的朝務擺在那兒,還能惦記著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在他眼裡,這不是微不足道的事兒。”

齊讓拿起狐裘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身邊因為天不亮就被迫醒來,上了馬車就又睡過去的許戎,順手將狐裘蓋到了他身上。

“昨日我就在想,畢竟是去祭祀先帝,去的是你們齊家的祖陵……我好歹是為人臣子,又要照顧你的身體,帶著小不點是不是不太合適。”順著他的動作,江維楨也跟著往許戎身上看了一眼,還順手將那狐裘扯了一半蓋在齊讓腿上,“還不如把他送回江家,讓阿瞳照看兩天,也省的這兩天人多眼雜的,不太方便。”

“他去皇陵沒什麼不合適的,畢竟……”齊讓話說了一半,微微頓了一下,而後轉了語氣,“他這段時日一直待在皇城裡,早就悶得發慌了,正好帶他出來透透氣,趁著這個機會一起到龍首山玩幾天。”

“龍首山確實是個好地方,”江維楨皺了皺鼻子,“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提起來我都百感交集,想起來的不是那山上的景致,而是第一次去那兒瞧見你昏迷不醒的樣子。”

“都過去了,”齊讓微滯,而後伸手拍了拍江維楨的肩膀,聲音和緩,“是你親手把我救回來的。”

江維楨隻是一時感慨,卻沒想過要讓齊讓來安慰自己,一瞬低落後,立刻順著他的話故作輕鬆地轉了語氣:“這時候明白你舅舅我為什麼從小立誌行醫了吧?”

“是啊,舅舅,”齊讓看著他故作得意的樣子,輕輕笑了一聲,“幸好你當年學了醫。”

插科打諢地又聊了幾句,見齊讓沒什麼異常,江維楨才稍稍放心了一點,掀開車簾向外看了看:“路途還遠著呢,你身體才好了點,不能勞累,正好陪著小不點睡一會,養養精神。”

齊讓依舊是沒什麼睡意,卻也不想再讓江維楨擔心,放下手裡書冊,歪靠在車壁上,合上了眼簾。

越往皇陵去,春意也愈發濃厚,山林間樹木已經抽出了枝芽,目之所及是一片嫩綠色的景致,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鳴叫,隨處都散發著皇城裡見不到的盎然生機。

齊子元一路都靠在馬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直到聽見清脆的鳥叫,才慢慢醒轉過來,掀開車簾向外張望。

古代明明沒有什麼過分的汙染,山林間的空氣卻還是明顯要比皇城裡新鮮,光是聞著就好像找到了小時候到山裡春遊的感覺,心情也愈發地暢快起來。

見齊子元一直扒著車窗向外張望,甚至還哼起了從未聽過的曲調,陳敬也難免受到了感染:“許久沒見陛下心情這麼好了!”

“是啊,”齊子元伸了個懶腰,長長地舒了口氣,眯著眼睛感歎道,“人果然還是要時不時地出來透透氣,接觸接觸大自然,不然不是白活一場。”

說著話,他又不知想起了什麼,扭過頭看向陳敬,“待會祭拜完了直接去龍首山的話,能不能趕得上日落?”

“日落……”陳敬這才想起前段時日還提起過要去龍首山休養幾日,看看日出日落的事兒,順著點頭,“陛下放心,龍首山離皇陵要更近上一些,天黑之前來得及趕到。”

“那就好,”齊子元放下心來,“反正現在每日都起得早,那明早應該也能看得見日出,要是晚上還能看見星空的話,也不白費這一路的顛簸。”

“陛下若是想,總是能看到的,”瞧見齊子元的樣子,陳敬忍不住勸慰道,“陛下近來如此勤勉,前幾日太後過來還說讓陛下保重身體,適當也該休息一下才是。”

“是啊!”

說起這個,齊子元也忍不住有些感慨。

明明最開始隻想著過一日算一日,活下去再說,也不知道怎麼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現在這樣。

不是沒想過撒開了手,混吃等死地擺爛,但每每看見堆在仁明殿書案上那些朝務,又不自覺地拿起筆來——雖然不是心甘情願的,但既然已經成了這個身份,又是占了人家的位置,該承擔的責任總該承擔。

胡思亂想間,馬車慢慢地停了下來,陳敬掀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連忙去拿上車後就收起的外袍。

“陛下,”他捧了外袍到齊子元跟前,“皇陵到了。”

第三十三章

古人尤其是古代帝王對身後之事格外在意齊子元是知道的,也聽說了元興帝的陵寢是大梁開國以來規模最宏大的一個,從馬車上下來那一刻,他還是免不了被眼前這片堪比一座城池的陵區所震撼。

主陵裡葬著元興帝和他的發妻江皇後,據說原本還選了十餘名沒有子嗣的妃嬪殉葬,被嗣帝齊讓阻止,還借此取消了殉葬的慣例,隻在附近修了幾座園寢,葬了幾位早逝的妃嬪。

為了給自己修這座陵寢,元興帝前前後後用了十餘年時間——他在位也才二十年。

至於花掉的銀兩、耗費的人力,更是不計其數,待到整座陵寢建好,大梁的國庫也幾乎被花了個乾淨。

效果自然也是顯著的,一路沿著神道朝享殿走去,目之所及不管是陵門、路麵的浮雕、歌頌功績的石碑,甚至是四下裡蒼翠的鬆柏,都可見其偉麗精巧。

齊子元一路為古代工匠的技藝驚歎,又忍不住感慨幸好元興帝的繼任皇帝是齊讓——這樣舉國之力大興土木為自己修建陵寢,留下的爛攤子可想而知,更彆提還附帶那些鬨得前朝後宮烏煙瘴氣的道士、專權亂政的宦官、居心叵測的宗親……

這種地獄模式,大概也隻有齊讓能料理的了。

這麼想著,他忍不住扭頭,朝著身邊看去。

陵區內不能行車馬,即使現任皇帝,也隻能沿著神道一路步行,齊子元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尊貴,突然要走這麼長一段路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但他身邊的齊讓畢竟還病著,又一路顛簸勞頓。

少年的目光總是直白又不加掩飾的,齊讓腳步微頓,偏過頭去迎上那雙明亮的眼睛:“陛下有事?”

“沒,”下意識否認後,遙遙地朝著神道儘頭的享殿看了一眼,齊子元思索過後又開了口,“不然我們休息一下?”

“嗯?”齊讓有些困惑,目光在齊子元因為走了太多路而發紅的臉上微微停留,“陛下累了?”

“……是有點,”齊子元也不解釋,反而順著說道,“許久沒走這麼長的路了。”

齊讓看著他的樣子,輕輕笑了一聲,而後點頭:“那就休息一會。”

元興帝確實給自己找了處風水寶地,陵區周圍群山環繞,綠樹成蔭,遠遠看去就覺得心曠神怡,齊子元長舒了一口氣,順勢在路邊的肩石上坐了下來。

“陛下!”陳敬忍不住出聲提醒,“這神道……”

“無妨,”齊讓說著,頂著身旁韓應震驚的目光也挨著齊子元坐了下來,“今日不行祭禮,也就沒有這麼多規矩。”

大抵是因為齊讓在位多年積威甚重,陳敬對這位太上皇的畏懼甚至超過了自家陛下,見他開了口,也不敢再多言,悄悄退到幾步之外,在暗中慶幸今日隨行的隻有近侍和護衛,沒有外官在場。

許是近段時間一直仁明殿奉天殿兩點一線的過,在室外活動的時間也少了許多,算起來下了馬車也隻走了不到二裡路,驀地停下來,齊子元還真覺得有點累,反倒是他一直擔心的齊讓看起來倒是神色如常。

“這幾天都沒工夫去永安殿,也都沒看見阿咬,”齊子元一邊打量齊讓,一邊開了口,“他最近可還好?”

“還好,我今日帶了他同行,”齊讓應道,“和維楨留在了馬車上,等到了行宮陛下就能見到了。”

“阿咬也去行宮嗎?”齊子元高興起來,目光轉到齊讓臉上,又想起什麼一般問道,“那這幾天皇兄身體可還好?”

“藥一日日吃著,總還是有些成效,”齊讓回轉視線向齊子元臉上看去,“倒是陛下最近清減了不少,朝務太多?”

“我又瘦了嗎?”齊子元摸了摸臉,語氣裡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感歎,“朝務確實是不少……”

正是春種的時候,偏偏大梁國土遼闊,今天這裡乾旱,明天那裡漲水,又趕上三年一次的春闈……一樁樁一件件都要他這個皇帝來決斷。

唯一慶幸的是還有先例可以拿來參考。

也不知道當年繼位時才十三歲的齊讓,麵對更險惡更複雜的朝局,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這麼想著,齊子元將視線又轉回到身邊人身上。

“差不多了,”齊讓迎上他的目光,緩緩開了口,“祭拜完還要趕路去行宮。”

“好。”齊子元應了一聲,立刻站了起來,朝著還坐在路肩石上的齊讓伸出了手。

少年的手白皙而又修長,齊讓看了一眼,將手覆了上去,由著對方將自己拉了起來,一路並肩朝著享殿走去。

不用行大祭禮,祭拜的流程便簡易的多,陵丞事先備好了祭祀用的祭品和香案,齊子元進了享殿,給元興帝和江皇後的神牌奉了香又行了大禮,後退到門口等齊讓。

“陛下,”齊讓在香案前停下腳步,看了眼高懸的神牌,偏過頭來,“我想獨自待會。”

“獨自……”

齊子元一滯,後知後覺想起來,自己對元興帝是沒什麼血脈親情的,這次祭拜也隻當作是對帝陵的參觀,但對齊讓來說……這享殿之中供奉著的是生他養他的雙親。

“好。”

齊子元應了聲,帶著一眾隨侍退了下去,甚至還體貼地關上了殿門。

殿門微闔,發出一聲輕響,驚動了久久看著神牌的齊讓。

他回過神一般走上前點了香,而後跪在香案前的拜墊上,仰頭看著掛在神牌後的帝後像。

當日為了給帝後繪像,他命人請了不少的畫師,最後才挑出來這兩幅,現在看起來卻覺得也不過爾爾——或許也因為實在過了太久,即使對著這兩幅畫像,腦海中有關父皇和母後的麵容也還是不知不覺地模糊起來。

到底都是前世的事了。

若是沒有重生,自己大概也已經和父皇和母後一樣,化作了皇陵中的一具枯骨,生前的種種都被刻在殿外那塊石碑上等著後世來評說。

又或者……想起前世種種,齊讓自嘲地笑了一聲。

可能連葬入皇陵的資格都沒有,隻等著哪個幸存的兵士或者還忠心的朝臣撿幾塊木板隨便找個地方埋了算是入土為安。

“或許真的是你們在天保佑吧。”

凝神盯著兩幅畫像看了一會,齊讓終於伏下身,認認真真地叩了三個頭,“改日再來看你們。”

說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殿門大開,齊子元立刻迎上前來。

少年的麵上總是藏不住心事,一雙眼裡的擔憂格外明顯:“皇兄。”

“勞陛下久等,”齊讓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時候不早了,出發去行宮吧。”

齊子元回過頭朝著享殿看了一眼,又轉回視線看了看齊讓,而後點頭:“好。”

在一眾內侍近衛的簇擁下,二人並著肩,沿石階而下,朝著陵門走去,中途路過那座刻著元興帝生平的聖德碑時,齊讓突然頓住腳步。

“這塊碑是我為父皇所立,”他伸手拂過碑上的字跡,語氣裡帶了幾分少有的感慨,“這碑文也是由我親撰。”

到底是親子,雖然元興帝留下了一堆麻煩,立碑撰文的時候,齊讓還是極近誇讚了元興帝的功績,若不是齊子元登基也有一段時間,對這位先帝有了了解,隻看見這塊聖德碑,怕是真的要相信元興帝是個具有雄才偉略的聖君。

“我沒有子嗣,百年之後隻能等著陛下為我立碑了。”

齊子元正仰頭打量麵前這塊石碑,突然聽見齊讓開口,猛地轉過頭去看他:“皇兄說什麼?”

“陛下,”齊讓麵上帶著笑,語氣溫和,“將來就把我葬到父皇身邊吧。”

他說著回過身指了個方向,“就那塊空地,也算依山傍水,當成死後長眠的地方正合適。”

齊子元順著瞧了過去。

那確實是一塊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但比起元興帝陵園的宏大壯闊……

“待到皇兄百年還不知道是多少年後的事兒,”齊子元收回視線,仰起頭繼續看著麵前的石碑,語氣輕鬆,“說不定將來是我先死,還得勞煩皇兄幫我料理後事呢。”

“你……”齊讓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微微怔了怔,回過頭看向齊子元,“那陛下想讓我怎麼幫你料理?”

“要是我死了,才不用修什麼陵寢,不如一把火燒了乾淨,再把骨灰隨便撒到哪片山林裡,也算塵歸塵土歸土,”齊子元說著話,伸手摸了摸麵前的石碑,“至於立碑就更不用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成不了什麼了不得的皇帝,隻能在位的每一天儘自己所能,至於後世如何評說……反正我又聽不到。”

這話簡直算得上離經叛道,齊讓聽完怔愣了半晌,突然笑了起來:“陛下倒是想得通透。”

“算不上什麼通透,我就是……”齊子元晃了晃腦袋,一雙眼睛看向齊讓,“既然活得好好的,乾嘛急著去安排死後的事兒?”

第三十四章

從皇陵到龍首山的路途要近上許多,儘管山勢陡峭、山路難行,一路顛簸勞頓後,還真在天黑前趕到了行宮。

龍首山行宮始建於世祖年間,起初隻有一座寢殿、幾間湯室,經其後數代皇帝逐步的整修增建,宮室樓閣漸起,湯室的數量也越來越多,加上新修的花園、行宮外的鞠球場、還有依附於龍首山山勢所建的各種亭台樓閣,到元興帝年間,整個行宮的規模已經堪比皇城。

上次來行宮還是為了探病,來去匆匆又心事重重,根本顧不及周遭的景致。

今日難得有了閒暇,齊子元下了馬車進到主殿簡單梳洗之後也不休息,迫不及待地換了身輕便的小袖袍衫就又出了門。

日薄西山,斜陽籠罩著華麗的樓台館殿,散發出熠熠的餘暉。

許是因為溫泉的緣故,行宮裡要比皇城更暖上幾分,明明隻是初春,沿著曲折的宮牆先前走去,已經可以見到不少的花草,散發著許久不曾見過的盎然生機。

行宮當日修建時花了許多工夫,離了主殿一路向外走去,入眼皆是富麗堂皇的雕欄畫棟,再就是精心打造的花園,好看是好看,卻莫名覺得有一種熟悉感,就好像又回到了皇城裡,種種的精細華貴裡都帶了說不上來的拘束。

這種想法一旦湧起,再瞧什麼都不太對勁,逛下去的興致也淡了幾分,連麵前成片盛放的杜鵑花都變得格外庸俗起來。

就算是建在這山裡的行宮,到底也還是皇家的行宮。

齊子元想著,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陛下?”陳敬素來細心,聽見這歎氣聲立時有所察覺,循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陛下一路心心念念要到行宮看夕陽,怎麼見到了反而不高興?”

“……看是看到了,”齊子元皺了皺鼻子,抬手指了指西邊的殘陽,“但你有沒有覺得,這兒的夕陽其實跟皇城裡的也沒什麼分彆?”

“沒有嗎?”

陳敬扭過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龍首山山勢陡峭,行宮雖然建在了半山腰,也離天際更近了許多,目之所及正是霞光漫天,絢爛而又奪目。

還是和皇城裡被宮殿遮蔽的晚霞不一樣的吧?

“沒事,”瞧見陳敬滿臉茫然,顯然不理解自己在說什麼,齊子元笑了一下,“朕也是隨口一說,可能……”

可能是自穿越以來一直被迫待在皇城裡,才對這次龍首山之行格外期待。

在意的或許也不是什麼夕陽,而是能夠離開皇城,不用理朝務,不用帶隨從,隨心所欲地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風景。

雖然已經從無所適從到逐漸習慣了現今的生活,適應了皇帝的身份,可在不敢顯露的心底,他永遠還是想做回那個自由而又爛漫的齊子元。

“算了……不管怎麼說,總比待在皇城裡好。”

到底不是自怨自艾的人,短暫失落之後,齊子元很快找理由哄好了自己——雖然風景不儘如人意,空氣還算新鮮,離了皇城好歹不用上早朝,也不用處理那些沒完沒了的朝務,更不用上鄭太傅的課,抄那些越來越難讀懂的古籍。

這麼想著,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心情也好了幾分,打算回去找間湯室好好地泡一會,再好好睡上一覺,然後就聽見身後的陳敬低低地開了口:“太上皇!”

“嗯。”

熟悉的溫潤聲音從身後響起,齊子元回過身,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後的齊讓。

入了春天氣轉暖,不用再穿厚厚的裘衣棉袍,他換了一身淡青色的小袖袍衫,宛若一枝青竹一般清雋,身形還是有些清瘦的,但肩寬腿長的骨架猶在,身姿挺拔地站在那裡,多了些許平日難見的英武。

其實齊子元一直都知道齊讓是好看的,驀地轉身瞧見他逆著光站在那裡的樣子還是愣了一下,不知怎麼就想起了第一次見麵時,這人明明孱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又自帶了久居高位的威嚴和不可接近,精致的眉眼還是讓自己為之驚豔。

以前看過那些小說裡形容主角什麼刀刻般的輪廓、深邃似水的眼眸是不是也就這個樣子?

但要真拿這些東西來形容齊讓,又好像對不起麵前這張臉。

齊子元胡亂想著,看著齊讓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麵前,突然有一瞬的茫然。

好像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雙格外好看的眼睛瞧過來的時候,再沒了起初的冷漠——就像現在,狹長的眼尾微微向下,顯得格外的柔和。

不自覺的,齊子元唇邊就帶起了笑:“皇兄!”

“陛下,”齊讓微低頭,目光落在那雙突然漾出笑意的眼上,一瞬的停頓後才又開了口,“在這兒做什麼?”

“我先前沒怎麼來過行宮,”或許是晚霞過於耀眼,齊子元忍不住錯開視線,回道,“想趁著離晚膳還有一會,四處轉轉。”

“這行宮內的景致……”齊讓跟著朝四周看了看,“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

“是啊,”齊子元點頭,語氣裡不自覺帶了嫌棄,“原還想著到山上看看落日,現在看著和皇城裡也沒什麼分彆。”

“落日?”齊讓略思索後道,“行宮外西北方有座向翠峰,峰上臨著山崖的位置有座觀雲亭,在亭上可瞰整個行宮的景致,也能觀西邊崖下的雲海。看落日或許有些遲了……陛下要是起得來,明日天亮前過去也能看看這山間的日出。”

“好啊!”齊子元轉過身子朝著西北方向看去,似乎真的看見霞光中觀雲亭影影綽綽的影子,雙眼也跟著亮了幾分,“皇兄一起嗎?”

話問出口,他又後悔起來——那向翠峰看起來沒多遠,畢竟在行宮外,想要到峰頂總還得爬一段山路。

“皇兄要是不想的話……”

“無妨,”少年人的純粹和直接總是很難拒絕的,齊讓轉過頭遙遙地朝著觀雲亭看了一眼,“我也許久沒見過皇城外的風景了……一起吧。”

“好!”明明隻是看個日出,還是在行宮跟前,齊子元卻好像達成了什麼了不起的約定,彎了眼睛,整張臉上都綻放出明媚的笑容,“那明天早上,我在行宮門外等皇兄。”

或許是受到了感染,齊讓也忍不住彎了唇,看著麵前突然就歡欣起來的齊子元:“好。”

心底有了期待,再看麵前的風景就順眼的多,尤其是麵前這片杜鵑花,在晚霞掩映下顯得格外絢爛綺麗。

“剛忘了問,”齊子元用一根手指在花瓣上輕輕點了點,回過視線看向齊讓,“皇兄這是要去哪?”

“許戎耐不住,吵著讓維楨帶他先去了湯室,我閒來無事,去看看他們。”齊讓說完,看了齊子元一眼,“陛下一起嗎?”

“好,”齊子元立刻應聲,“我正想一會去看看阿咬呢!”

“那走吧。”

夕陽又向下落了幾分,天際的霞光也逐漸變得暗淡,陳敬點起了提前備好的燈籠,小心翼翼地在前麵照著路。

“行宮也挺好的,”走了一會,齊子元突然開口,“有皇城裡沒有的清靜和安逸。”

“原先行宮也沒這麼清靜,”齊讓抬手指了個方向,“除了隨侍的朝臣、宗親,那邊的院落裡有常年住在這兒的伶人,加上這行宮裡原有的侍從和工匠,比皇城裡也差不多。”

“是嗎?”齊子元順著齊讓手指的方向看去,隨口問道,“那現在怎麼不見他們?”

齊讓看了他一眼,淡淡開口:“我中毒之後,這行宮裡所有的人都進了大理寺。”

……倒是把這個忘了。

齊子元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齊讓臉上,半天沒說話。

“陛下不是一向暢所欲言,”齊讓看著腳下的路,“怎麼突然猶豫起來?”

“我……”齊子元腳步微頓,看了眼已經十分有眼色地走到了幾步之外的陳敬,視線轉回到齊讓身上,“我隻是想知道,秦遠真的是下毒害皇兄的人嗎?”

秦遠?

齊讓有些意外地抬眼,借著不遠處陳敬手裡的燈籠光看著近在咫尺的齊子元:“陛下怎麼想起問這個?”

“我知道凶手已經伏誅,滿朝上下沒人再有異議,前朝的事兒有了了結就不該再提,但我還是很想知道……”鼻息間似乎還回蕩著那股血腥味,齊子元忍不住皺了皺眉,而後低低地歎了口氣,“可能是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

光線昏暗,少年的眼睛顯得格外的明亮,齊讓看著,不自覺就想起那一日自己問他打算如何處置許勵,他說不能因為懷疑就直接要了一個人甚至很多人的命。

哪怕對方是許勵,又或者是為禍朝綱恨不得人人得而誅之的秦遠,但在他眼裡,那畢竟是一條人命。

“是我讓人抓了秦遠送到大理寺的,”齊讓微微抿唇,眼簾低垂,“所以陛下可以放心,他死得也不算冤枉。”

第三十五章

這話並不算作假。

自元興十年任內常侍起,秦遠便和內侍省其他太監勾結在一起,廣受賄賂,四處斂財,甚至擅奪民田、賣官鬻爵,說是罪不容誅也不為過。

奈何齊讓繼位時朝局混亂、威脅眾多,不得已選擇了退讓,隻沒收了貪得的錢財,將人趕回了老家。

算起來也過了十多年,苟活到現在,他死得確實不算冤枉。

至於他究竟是不是下毒的幕後黑手……

齊讓微闔眼簾,在心底發出一聲輕笑。

背後的種種齊子元是不知道的,聽了齊讓的話,他先是長舒了一口氣,後知後覺問道:“是皇兄讓人抓了秦遠送到大理寺,為什麼?”

“彼時陛下初繼位,了結此案不光能安撫群臣,也能樹立威信,坐穩皇位,”齊讓看著他,緩緩道,“隻有朝局安穩,大梁的江山才能穩固。”

齊子元微微睜大了眼睛,有那麼一瞬,他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齊讓的意思。

“江山穩固……”

將這四個字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齊子元點了點頭,格外認真地回道,“我知道了。”

“陛下向來通透,”齊讓安靜地看了他一會,而後輕輕笑了一聲,轉回目光到不遠處的陳敬身上,“前麵快到了,走吧。”

“好!”

齊子元應了聲,跟在齊讓身後向前走去。

夕陽終於完全沉入了地平線,夜色遮蔽了行宮,露天的湯室裡點起炭盆,驅散了晚間的涼氣。

江維楨坐在湯池邊,褲腳挽起,半截小腿泡在溫熱的池水裡,在他手邊放了盞泥爐,上麵溫了壺竹葉青,散發著淡淡的酒香。

“你倒是愜意,”一進門瞧見這幅畫麵,齊讓挑了挑眉,回眸朝湯池裡看了一眼,“許戎!”

“太上皇!”許戎正泡在湯池邊較的淺水裡,沒人陪也能自得其樂,聽見聲音他下意識應聲,扭過頭瞧見了跟在齊讓身後的齊子元,立時從水裡站了起來,“哥哥!”

“唉!”齊子元笑著應了聲,瞧見許戎渾身濕漉漉的樣子,連忙開口,“快回水裡,小心著涼!”

許戎乖乖點頭,又縮回水裡,隻露出小腦袋在水麵上,一雙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齊子元:“哥哥,你不下來和我玩嗎?”

“我……”齊子元轉過頭看向齊讓,“皇兄?”

“嗯?”兩雙亮晶晶的眼睛齊齊看了過來,詫異過後,齊讓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行宮裡沒有旁人,陛下想玩去就是了,不用問我。”

“也是……”

也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就去詢問了齊讓的意見,齊子元笑了一聲,到帷帳後脫掉身上繁複的袍衫,換了件輕薄的中衣便下了水。

池水溫熱,水麵上蒸騰起淡淡的霧氣,晚風拂過浸濕的皮膚,讓齊子元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乾脆整個潛進水裡,好半天才探頭出來換了口氣。

“哇!”圍觀了全程了許戎忍不住驚歎出聲,“哥哥會泅水,好厲害!”

湯室裡的目光齊齊看了過來,齊子元難得有幾分不好意思,甩了甩浸濕的頭發:“其實也不算會,就是知道怎麼換氣,再隨便撲騰幾下,落水了不至於淹死……你要學嗎?”

許戎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好!”

正兒八經學遊泳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姿勢也好要點也罷早就丟在了腦後,索性溫泉池也不是什麼適合遊泳的地方,一大一小湊到一起,倒更像是在玩水。

“咱們陛下水性居然還不錯,”江維楨正看著湯池裡的兩個,敏銳地察覺到身邊人拿起了泥爐上的酒壺,立時扭過頭,“阿讓?”

“你早上說,我最近身體好了不少,脈象也穩了很多,”齊讓說著話,給自己倒了一盞,“喝一盞酒也沒什麼。”

“……我那是想讓你多出去走動一下,”江維楨搶過酒壺,看了看被齊讓攥在手裡的酒盞,沉默了一瞬,“就這一盞。”

“好。”

齊讓端起酒盞,淺淺喝了一口,醇厚的酒香在口中彌漫開來,微微有些許苦澀,卻又能回味到延綿的甘甜。

忍不住就長長地舒了口氣。

“你……”瞧見他的樣子,江維楨多少有點哭笑不得,“以前也沒覺得你多善飲,怎麼突然就念念不忘了。”

“可能越是不讓喝,才越覺得想喝,”齊讓又喝了一口,垂眸看了眼手裡的酒盞,“人生在世,若能有點念念不忘的,也是好事。”

“這倒是!”江維楨點了點頭,目光又轉向了湯池,聲音放輕了幾分,“先前你一直被這江山社稷束縛著,我倒是希望你能……就像這小皇帝這樣沒心沒肺地活著不也挺好。”

“沒心沒肺?”

齊讓抬眼朝湯池裡看去,正扶著許戎教他浮水的齊子元似有所感,轉過頭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後,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而後就又潛進了水裡給許戎做示範。

“或許是吧,”盯著湯池不知道看了多久,齊讓終於收回視線,指尖在手裡的酒盞上輕輕地摩挲了兩下,聲音裡帶了一點意味不明的笑意,“但確實挺好的。”

說完,又淺淺地喝了一口酒。

一盞酒並不多,齊讓卻喝了好一會,倒是他身邊的江維楨,說話的工夫已經喝了五六盞,隻是這人一向酒量好,麵色和神情都沒什麼變化,隻有一雙眼睛,要比往日裡更亮了幾分。

“好久沒這麼坐在一起,什麼也不想的把酒言歡了,”江維楨晃了晃空空的酒壺,“就是這竹葉青還是淡了些,不如北關的烈酒。”

齊讓看了眼手裡已經空了的酒盞,對“把酒言歡”四個字不置可否,隻接了後半句話:“想回北關了?”

“唔,也還好,阿瞳來了都城,我記掛的就少了,”江維楨長舒了一口氣,“就是有時候多少會懷念北關的自在。”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齊讓有關北關的印象都來自江維楨,他從沒去過那裡,卻知道那裡有都城沒有的遼闊大漠、蒼茫的落日還有浩瀚的星空。

一杯酒儘,身上漸暖,似乎連思緒也跟著縹緲起來,齊讓仰頭看了看天,難得感慨:“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去北關看看。”

“你要是想,總能去,”江維楨轉過頭,看見齊讓放下了空的酒盞,意外挑眉,“真隻喝一盞?”

“大夫的話總要聽,”齊讓輕輕笑了起來,“還想活到去北關那日呢。”

自醒來之後,齊讓便習慣了身邊再沒內侍宮人,倒是侍立在一旁的陳敬極有眼色地上前替他添了一盞茶,壓低了聲音小聲提醒道:“太上皇,該用晚膳了。”

仁明殿的內侍總管跑來提醒自己該用晚膳?

齊讓覺得莫名其妙,抬眸瞥見對方看著湯池欲言又止的樣子,又瞬間了然。

“送到這兒來吧。”齊讓喝了口茶,目光轉向湯池裡的兩個,聲音提了幾分,“陛下,泡湯不宜過久。”

“好!”齊子元立刻應了聲,將還試圖在水裡撲騰的許戎抱了起來,“我們這就上去。”

在溫水裡泡了太久,齊子元的臉頰微微發紅,濕透的中衣緊貼在身上,被夜風吹過,忍不住又打起寒顫。

“陛下!”陳敬急忙上前,用早就備好的披風將人裹了起來,“您小心著涼。”

“朕自己來就行,”齊子元抹去臉上的水,把抱在懷裡的許戎塞給陳敬,“快幫阿咬換衣服,彆讓他著涼。”

跟在齊子元身邊久了,陳敬已經習慣了他在許多細枝末節的小事上的堅持,應聲之後,便抱著許戎去更衣,由著齊子元自己裹著披風慢慢上了岸。

換掉了濕透的中衣,重新穿了外袍,又額外裹了件披風,被夜風吹透的身體才暖了一點,隻是過長的頭發實在難乾,齊子元隻好勉強擦了幾下,披散著頭發從帷帳後繞了出來。

“陛下,”目光在少年臉上微微停了一瞬,齊讓指了指麵前的炭盆,“夜風起了,坐這兒取取暖,待會用晚膳。”

“我都要忘了還沒用晚膳了,”齊子元也不客氣,挨著齊讓坐了下來,而後就看見空了的酒盞,又看了看齊讓的臉,難以置信道,“皇兄喝酒了?”

明明是得了江維楨的應允,被齊子元這樣地問,齊讓莫名其妙地有幾分心虛,掩著唇輕咳了一聲:“維楨。”

“嗯?”江維楨還沒回神,就迎上了齊子元看過來的目光,隻好點了點頭,“隻喝一盞,於身體無害。”

“那就好!”江維楨開了口,齊子元便放下心來,看著齊讓認真道,“這才幾個月,皇兄就能嘗酒了,用不了多久,皇兄就能痊愈了!”

齊讓看著他的樣子,眉眼也不自覺地柔和下來:“等我痊愈了,陛下在生辰宴上欠下的酒也該歸還了。”

想起之前生辰宴上自己為了阻攔齊讓喝酒差點醉死過去,齊子元莫名有些感慨。

明明也沒過去很久,再麵對這人的時候,卻再沒了當初的畏懼。

“彆說當時欠下的酒,”他笑著開了口,語氣真誠,“陪皇兄不醉不歸都行。”

第三十六章

夜色漸深,整個行宮也跟著沉寂下來。

大抵是在在溫熱的池水裡泡了太久,勾起了一整日的顛簸勞頓,才吃完晚膳沒多久,齊子元就打起了嗬欠,一雙清澈的眼底也隱隱地泛起了水光,卻還十分努力地偏著頭去聽江維楨講北關的風土人情。

意識已經渙散卻又強打精神的樣子和飯吃了一半就靠在江維楨身上昏睡過去的許戎如出一轍。

“時候不早了,”齊讓放下手裡的湯盅,打斷了喋喋不休的江維楨,“陛下也該回去休息了。”

“哦……好,”反應過來齊讓在說什麼後,齊子元掩著唇又打了個嗬欠,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那皇兄,明早行宮門口見。”

“嗯,”看著他困懨懨的樣子,齊讓揚了揚唇,不自覺地笑了一聲,“好。”

“那我走啦!”齊子元放下心來,又朝著江維楨揮了揮手,才搖搖晃晃地起身。

“明早行宮門口見,”目送齊子元帶著陳敬出了門,江維楨轉過頭看向齊讓,“去乾什麼?”

“去觀雲亭,”齊讓回道,“看日出。”

“看日出?”江維楨意外地挑了挑眉,“難得你能有這種興致。”

“不是正好應了你的希望……這麼久了,我也該離開皇城,好好地看看大梁的河山,”大抵是被說話聲所驚擾,蜷在江維楨懷裡的許戎不安地動了動,齊讓循著動靜看過去,聲音放輕了幾分,衝著江維楨抬了抬下頜,“咱們也回去吧?”

“好,”江維楨單手抱著許戎,另一隻手遞了披風給齊讓,低低道,“彆著涼了,明早看不了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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