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齊讓接了披風,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夜空,心底竟隱隱地生起了些許期待。
時隔數月再住進行宮,換了身份,換了寢殿,也睡得還算安穩——或許因為也換了心境。
許是因為太過放鬆,竟然難得做起了夢。
一會是皇城門外,還未繼位的新帝麵上掛著得體卻虛偽的笑容,在他身後文武群臣浩浩蕩蕩,對著馬車上的自己齊齊開口:“恭迎太上皇回宮”;一會到了除夕夜,同樣一張臉,雙眼卻更加明亮的少年半趴在書案上,聲音很輕卻又十分認真地說:“希望皇兄身體健康,平安順遂。”
前世今生,來回往複。
在夢境裡沉浸了太久,被叩門聲吵醒的時候,齊讓整個人都有些恍惚,目光在有些陌生的寢殿裡轉了一圈,直到看到床榻另一邊卷著被子睡得正香的許戎才慢慢地找回了意識。
同樣被吵醒的江維楨趿拉著鞋子匆匆去開門,片刻後又回到內殿,看見床榻上已經醒了的齊讓壓低了聲音道:“天還沒亮,你再睡會……反正今天也看不了日出了。”
齊讓替許戎掖了掖被子,借著窗外投進來的昏暗光線看向江維楨:“怎麼了?”
“說是新帝病了,渾身上下燙得厲害,人也迷迷糊糊的,”江維楨一邊穿衣服,一邊輕聲回道,“這次隨行沒帶禦醫,那位陳總管實在沒辦法,才想著請我過去幫著看看。”
“病了?”齊讓微頓,回手替許戎掖了掖被子,“我和你一起過去。”
天還未亮,陰沉沉的烏雲遮蔽了剛露出地平線的朝陽,淅瀝瀝的春雨落在青石磚上,發出陣陣輕響。
“這種天氣也看不了日出,”齊讓微抬紙傘,目光穿過雨簾打量著還沉睡著的行宮,“倒是省了遺憾。”
“日出而已,太陽天天都要升,今天看不見還有明天呢,”江維楨一邊走一邊接話,“就是這小皇帝昨天還活蹦亂跳的,怎麼說病就病了,昨晚泡湯池的時候著涼了?”
“也許,”齊讓點頭,思緒微轉,不知想到什麼,“也可能是前段時間過於勞累。”
“過於勞累……也是,又要上早朝,又要批奏本,還要上鄭太傅的課,一日都閒不得,”江維楨想了想,語氣有些感慨,“新帝登基之後真有點讓我刮目相看,彆的不說,光堅持每日一朝……大梁開國以來,除了太祖也就隻有你了。”
“他確實勤勉,”油紙傘單薄,有雨水濺到傘下,沾濕了衣擺,齊讓垂眸看著,聲音不自覺地飄忽起來,“我有時候會想,要不是他不……”
“要不是?”遲遲沒等到下文的江維楨扭過頭,“他……小皇帝怎麼了,不什麼?”
“沒什麼,”齊讓回過神,迎著對方探尋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走快些把,新帝病著呢。”
江維楨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到底沒再追問下去。
主殿內一片燈火通明,隨行的所有內侍都被叫進了殿中,迎麵就是一片忙碌。
進了內殿瞧見床榻上燒得昏昏沉沉的齊子元,江維楨忍不住困惑起來——都燙成這樣,還用厚被子嚴嚴實實地裹著,外麵這麼多人到底在忙些什麼。
“這布巾都乾了,勞煩陳總管換一條過來。”
江維楨說完,在床榻邊坐下,拿開覆在齊子元前額的濕布巾,又掀去蓋在他身上的厚被子,才拉過那條滾燙的手臂摸起脈來。
陳敬拿了新的濕布巾過來,看見他神情專注麵色凝重一時不敢上前,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了不動聲色站在床尾的齊讓。
“給我吧,”齊讓伸手接過濕布巾,“有維楨在,不用擔心。”
“是,”陳敬應了聲,猶豫了一下又小聲開了口,“陛下實在燒得厲害,不得已才這個時辰去請江公子,擾了太上皇休息,還望太上皇恕罪。”
“無妨。”
齊讓淡淡應了一聲,便收回了視線,陳敬瞧著他的樣子,也不敢再打擾,躬著身子退到幾步之外。
過了好一會,江維楨才終於診好了脈,先接過齊讓手裡的濕布巾,又吩咐人替齊子元擦拭身子更換中衣,而後才來到早已備好紙筆的書案前,開始寫方子。
床榻前立時被忙碌的內侍圍住,齊讓看了一眼,回身來到書案前,一邊研墨一邊開口:“如何?”
“脈象浮緊,風邪入體,”江維楨寫完手裡的藥名,朝著床榻看了一眼,聲音低了幾分,夾雜了一點笑意,“你說這仁明殿的人是不是都跟那小皇帝一樣沒心沒肺,就不怕我在這方子裡動什麼手腳,要了他的命?”
久在皇城裡伺候的,最是謹小慎微,卻連陳敬都沒絲毫的不安,唯一的解釋大概也隻有——他們的主人平日裡對永安殿和齊讓表現出了十足的信任。
“想要他的命又何必等到現在,”齊讓研墨的手微頓,輕輕笑了一聲,“怎麼,見慣了這皇城裡見不得人的勾結,突然不習慣了?”
“要是以前,還真懷疑是不是這小皇帝故意做戲,陷害我下毒害他,”江維楨聳了聳肩,“幾次三番地接觸下來,倒是不擔心了。”
“是這樣,”齊讓笑了笑,伸手在江維楨的方子上輕輕敲了敲,“不過還是要謹慎一點,待會抓藥、煎藥你也親自盯著,中間彆過旁人的手。”
“知道,”江維楨點頭,“沒有你未必就沒彆人,總不能在這行宮裡再吃一次虧。”
方子寫完,江維楨又仔細檢查過,才拿了方子親自去抓藥,忙忙碌碌的內侍也跟著退了下去,隻留了陳敬在內殿裡伺候。
“太上皇。”稍稍鬆了口氣,陳敬終於想起給齊讓奉了茶。
“嗯,”齊讓接了茶,目光回轉,看了眼才擦了身換了中衣麵上的潮紅稍稍褪去了一點的齊子元,“陛下這幅樣子不宜再奔波,讓人送信回皇城,暫且休朝幾日,緊要的朝務依舊由中書省代為處理,其餘的等陛下好了再說。”
朝務的事兒陳敬不敢置喙,但齊子元燒成這樣,再神的藥也不能一日就恢複,確實是該留在行宮休養幾日,便應了聲:“是。”
而後便躬身退了下去。
殿內隻剩下齊讓自己,借著昏黃的燭光,不自覺地就將視線轉到了床榻上。
大抵是實在難受,齊子元睡得並不安穩,整個蜷成了一團,無意識地呢喃了一連串聽不清楚的話後,突然低低地啜泣起來。
平日裡總是笑眯眯的少年突然變得格外可憐。
齊讓低低地歎了口氣,放下手裡的茶盞在床榻邊坐了下來,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齊子元的手臂,低低喚道:“陛下,陛下,”
“誰?”
齊子元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渙散的視線慢慢彙聚,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齊讓?”
許多年沒被人叫過名字的齊讓怔了怔,還沒開口回應,床上的人喃喃重複了一遍後,好像終於找回了意識,又改了口,“皇兄。”
“……是我,”齊讓伸手摸了摸齊子元還微燙的前額,“維楨去煎藥了,喝過就會好了。”
“好,”齊子元的腦子還不怎麼清明,下意識應了一聲,目光茫然的在齊讓臉上停留了一會,好半天才終於想起自己要說的話,聲音沙啞地開了口,“皇兄,我想喝水。”
第三十七章
齊子元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裡他終於又回到了隻生活了幾個月的大學校園。
已是春回大地,新學期的學校一片生機,天真稚嫩的大學生們在教室和寢室間奔波往返,雖然也有課業的壓力,自在和愜意一如往昔。
齊子元開心地在校園裡穿梭,卻發現不管走到哪裡,不管他怎麼大聲呼喊,親近的室友、熟悉的同學、又或是嚴厲的老教授,沒有一個人看得見他的影子,也沒有一個人能聽得見他的聲音。
一切恍若如故,但天大地大,再沒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齊讓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
聲音很輕,帶著未經掩飾的擔憂和關切,穿過層層迷霧,溫和卻堅定地將他從痛苦的夢魘中喚醒過來。
大概是燒了太久,齊子元雖然勉強醒了,渾身上下都難受的厲害,腦袋昏昏沉沉,額角也隱隱作痛,不得不由著齊讓將自己扶坐起來,又借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
微涼的液體順著喉管緩緩向下,乾澀的唇舌舒服了不少,混沌的意識也清明了一點,齊子元這才抬眼朝四周看去。
殿內隻點了幾盞紅燭,四下裡昏暗一片,內侍們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整個內殿裡好像隻有齊讓和自己。
“皇兄,”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的厲害,齊子元清了清嗓子,才繼續說了下去,“天還沒亮嗎?”
“亮了,”齊讓將水盞放回小桌上,回轉視線看向床榻上還一臉懵然的人,“外麵下了雨,今天看不了日出。”
“下雨了嗎?”齊子元轉過頭,朝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隱隱約約似乎真的能聽見雨聲,不由喃喃道,“還真是有點可惜。”
看不見日出自然是遺憾的,但齊子元也清楚就算是沒下雨,莫名其妙燒成這樣的自己也沒辦法爬到那個觀雲亭上去,所以隻是隨意地感慨一下,卻不知道配上這幅病懨懨的樣子,加上臉上未乾的淚痕,顯得格外的委屈。
齊讓瞧在眼裡,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從懷裡摸出錦帕遞了過去。
“怎麼了?”
齊子元朝那方熟悉的錦帕看了一眼,覺得這個場景也莫名有點熟悉,抬手在臉上摸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在睡夢中哭了滿臉的淚。
當著齊讓的麵哭也不是第一次了,齊子元倒也沒覺得多丟人,伸手將那錦帕接了過來,輕輕開口:“謝謝皇兄。”
“不用在意,”齊讓搖了搖頭,看著齊子元慢吞吞地擦乾淚痕,神情也更輕鬆了點,才又開了口,“我讓陳敬派人送信回皇城,近幾天暫且休朝,要緊的朝務自有中書省負責,陛下好生休息,不用擔心。”
“嗯,”齊子元頭還暈沉沉的,也沒儘職儘責到床都下不了了也要趕回去處理朝務的地步,點了點頭,“有勞皇兄。”
“要不要再喝點水?”瞧見他蔫巴巴的樣子,連一向亮晶晶的眼睛都黯淡了許多,齊讓沉默了一瞬,又開了口,“或者想吃什麼東西,我讓他們送過來?”
“不要了,我不餓的,”齊子元胡亂地揉了揉額角,迎上齊讓的目光,後知後覺道,“陳敬什麼時候去請的江公子,是不是打擾了皇兄休息?”
“沒打擾,”齊讓拉過旁邊的薄被,蓋在齊子元身上,“那就再睡一會,藥煎好了我叫你。”
“好。”
雖然應下了,齊子元卻並沒多少睡意,閉起眼睛倒覺得天旋地轉,隻好又睜開了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床頂發愣。
齊讓起身給自己倒了茶,回轉視線瞧見他這幅樣子,輕輕搖了搖頭,坐回床榻邊看著他:“睡不著?”
“嗯,”齊子元抽了抽鼻子,先看了眼齊讓手裡的茶盞,目光又轉到他臉上,半坐起身來,“不然……皇兄,我們說會話吧?”
他的聲音還是啞的,語調微微上揚,帶了平日裡沒有的撒嬌意味。
“……嗯,”齊讓喝了口茶,迎上那雙好像含了水光的眼睛,“想說什麼?”
“說……”
齊子元眨了眨眼,也有些迷茫。
若是平日裡,主動找個話題和齊讓聊上一會也不算什麼難事,但他現在人還燒著,腦子也不完全清醒,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齊讓,可憐兮兮地搖頭,“我也不知道。”
人一病起來,好像連年歲也跟著變小了。
“你……”齊讓輕輕笑了一聲,語氣更和緩了幾分,“這皇城裡裡外外也沒什麼可聊的,不然,聊聊你在乾州時候的事兒?”
“我在乾州……”齊子元一滯,混沌的腦子勉強轉了轉,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說,乾脆掩著唇咳了起來。
“陛下?”
齊讓微起身,輕輕地拍了拍齊子元的背,少年過熱的體溫穿透單薄的中衣蔓延過來,直燙得他整個人一滯,垂下視線看了看掌心,又看了眼齊子元因為咳嗽而紅起來的臉,突然有些後悔心血來潮而起的心思。
有些事其實也沒什麼必要再去確認了,最起碼不用在這種時候。
“還好吧,”眼見齊子元漸漸止了咳,齊讓溫聲開了口,“喝點水?”
“哦,”齊子元含含糊糊地應聲,“好。”
小半杯水喝了下去,齊子元總算平複下來,迎上齊讓的目光,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抱歉,皇兄。”
“為什麼突然道歉?”齊讓放下水盞,微微疑惑。
齊子元摸了摸鼻子:“……我當年在乾州的時候不太懂事,成日裡隻知道玩樂,不知道要怎麼跟皇兄說。”
“沒關係,”齊讓眸光微閃,卻也沒再深究下去,而是轉了口吻,“就是突然想起你先前說過在乾州的愜意……我生在皇城,長在皇城,連都城裡都沒怎麼去過,難免會有點好奇。”
“我……”齊子元沉默了一瞬,目光凝在齊讓臉上,不知想到什麼,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那不然……皇兄,我們一起去都城逛逛吧?”
“嗯?”齊讓一時沒回過神,“去都城?”
“我就是想著,反正這幾日也要休朝,身邊跟著的人也不多,等回了皇城,就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了,”齊子元說著,聲音小了下去,“可以嗎,皇兄?”
“我想想……”齊讓凝神看了齊子元一會,突然伸出手,在他前額上摸了摸,“那就看陛下這幾日恢複的如何吧。”
正說著,內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陳敬提著食盒匆匆忙忙地進來,身後跟著個老神在在的江維楨。
“醒了?”瞧見床榻上半坐起身的齊子元,江維楨朝陳敬看了一眼,“正好把藥喝了。”
食盒打開,苦澀的藥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齊子元從小到大身體都還算不錯,喝中藥更是第一次,光是瞧見陳敬手裡那碗黑漆漆的藥汁,就忍不住皺起一張臉,猶豫再三,看向了江維楨:“這藥是不是也可以不喝?我應該隻是普通感……著涼,退了燒自然而然也會好的吧?”
“看來陛下是信不過我了?”江維楨挑眉,從陳敬手裡接過藥碗,“我當著陛下的麵喝一口,如何?”
“啊?”齊子元愣了一下,才明白江維楨的意思,連忙搖頭,“不是不信任江公子,我就是……”
一直默不作聲的齊讓開口接過他的話:“怕苦?”
其實也不算是,畢竟冰美式的苦自己就能吃得了,但這中藥又和冰美式不一樣。
也懶得再做解釋,齊子元點了點頭,在暴露了自己怕疼的事實後,又認下了怕苦的人設:“……是。”
“這樣啊,”江維楨輕輕笑了一聲,“那陛下就更該趁熱喝了。”
齊子元眨了眨眼:“趁熱喝就不苦了?”
“那倒不是,”江維楨把藥碗遞到齊子元手裡,“但是涼了隻會更苦。”
齊子元:“……”
所以這藥今天是非喝不可了?
“陛下,”瞧見他捧著藥碗,滿臉的猶豫,齊讓緩緩開了口,“還想去都城嗎?”
齊子元點了點頭:“想。”
“那好,”齊讓語氣和緩,“喝了藥,後日我們便去都城。”
不知道為什麼,齊子元總覺得眼前的江維楨和齊讓,一個像在逗小孩,一個像在哄小孩。
但他到底不是小孩,良藥苦口的道理總還是懂的,再加上有齊讓的承諾,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捧著碗喝了下去。
發自內心的說,這藥不算難喝,並不全是想象的苦澀味道,入口甚至還有那麼一點甜味……但也不怎麼好喝就是了。
難以形容的味道在口腔中彌漫,齊子元接過齊讓遞過來的水,一口氣喝了大半杯,而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喝完了。”
“嗯,陛下可真厲害,”江維楨毫無感情地誇讚了一句,拉過他的手腕又摸了摸脈,而後才道,“裡麵有安神的藥材,陛下正好再睡會,等藥效起了,發了汗,燒也差不多就退了。”
“哦,好。”
齊子元慢吞吞地躺回枕上,迎著三道目光,不怎麼情願地閉上了眼睛。
第三十八章
到底是年輕底子好,又得了悉心的關照,兩副藥後齊子元差不多恢複了往日的活力,第三日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叩響了齊讓寢殿的門。
“……陛下還真是,”江維楨打開殿門,迎麵瞧見一張朝氣蓬勃的臉,忍不住打了個嗬欠,“精力充沛。”
“還好,都已經卯時正了,平日這時候早朝都上一會了,”齊子元跟在江維楨身後進了門,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江公子怎麼還沒換衣服?”
“我從小在都城長大,城裡的大街小巷就沒有沒逛過的,今天就不摻和了,就讓韓應跟著阿讓就行,”江維楨說著話,又打了個嗬欠,“陛下微服出行,多帶幾個近衛更好。”
“也是……”齊子元語氣裡多了毫不掩飾的羨慕,“江公子還在北關生活了這麼多年,逛都城也沒什麼可稀罕的了。”
“其實北關和都城……”江維楨頓了頓,到底說不出“北關和都城差不多”這種話,乾脆改口道,“其實陛下要是想,可以去北關巡行。”
齊子元微微睜大眼:“真的?”
“陛下是一國之君,想去自然可以,”江維楨道,“等到了北關,我倒是可以帶陛下好好轉一轉。”
雖然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但齊子元還是高興起來,點了點頭:“那一言為定。”
說話間兩人進了內殿,齊讓已經換好了衣袍,正靠坐在軟榻上,給半倚在他身上的許戎念書。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念完書上的後半句話才開口:“陛下來了。”
“皇兄,”齊子元招呼完,朝齊讓手裡看了一眼,後知後覺辨彆出他正給許戎念的是自己幾個月前才學完的《大學》,再看向許戎的目光不由變得複雜起來,“阿咬。”
“哥哥!”許戎坐起身,有些好奇的看著齊子元,“哥哥今天好像不一樣了?”
“不一樣吧,”齊子元笑眯眯地轉了個圈,全方位地展示了自己身上的袍衫,“我專門讓陳敬幫我找的衣服,好看嗎?”
“好看,比平日的都好看!”許戎說著扯了扯身邊的齊讓,“是不是,太上皇?”
一大一小兩雙眼睛又一起看了過來,齊讓隻好抬眼,朝齊子元看去。
因為要微服,這人穿了一件淺色的圓領袍,如墨的長發高束成髻,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固定在其間。與往日的天子常服相比,少了些許貴氣威嚴,卻更多了幾分少年意氣。
確實是好看的。
“嗯,”齊讓應了一聲,合上手裡的書,“現在出發?”
“好,”齊子元說完,又看了看許戎,“阿咬也不跟我們去嗎?”
“我去過都城啦,”許戎晃了晃腦袋,“維楨哥哥說今天要帶我去找阿……”
“小不點……”江維楨輕咳了一聲,打斷許戎的話,“正好今天得閒,我帶小不點回趟江家。”
“那也好,”齊子元點了點頭,轉向齊讓,“皇兄,我們走吧?”
“好。”
未免人多眼雜過分引人注目,齊子元隻帶了幾個身手了得又可靠的近衛隨行,馬車也換成了更輕便的,不算寬敞,僅他和齊讓兩個人也剛好坐得下。
隨侍的其他人跟著原來的馬車沿官道先行回了皇城,他們這一車十餘騎從行宮的偏門而出,走小路直奔都城。
前兩日才下過雨,天氣也暖了幾分。
一路下山,所見皆是一片生機盎然的綠,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鳴叫,比離開皇城的時候還多了幾分春意。
齊子元靠在車窗上,順著敞開的車簾一路向外望去,一草一木都能引起他的興趣,時不時地還要和身邊的齊讓談論幾句。
齊讓話不多,卻有問必答,斷斷續續地竟也聊了一路。
太陽越升越高,路的儘頭隱隱地出現了高大的城門。
“皇兄,”齊子元語氣裡不自覺就帶了雀躍,“我們要到了。”
“嗯。”
齊讓掀開車簾,也跟著向車外望去。
這還是他第一次覺得,行宮到都城的這條路也沒那麼漫長。
“陛下,”韓應的聲音適時從車外響起,“進城之後去哪兒?”
“去……”齊子元對都城一無所知,開了口又遲疑起來,扭頭看向齊讓,“皇兄?”
“陛下沒有想去的地方?”齊讓回問。
“我也不知道,”齊子元想了想,“隻要是皇城裡見不到的,哪兒都行。”
“這樣啊,”齊讓輕輕笑了一聲,對著馬車外回道,“進了城隨意找條熱鬨點的街巷停下就行。”
“是。”
憑著近衛的令牌順利進了城門,在城內又行進了一會,隱隱地已經能聽見叫賣聲。
“陛下,太上皇,”馬車停了下來,韓應的聲音又響起,“前麵的街巷不方便馬車行駛,隻能停在這兒了。”
“好。”
齊子元應了聲,率先下了馬車,回身朝著車裡伸出手:“皇兄!”
齊讓微垂視線,目光停在那隻清瘦的手上。
少年的骨架並不大,卻總是本能一般來照顧和嗬護更年長的自己。
“有勞。”
齊讓伸出手,更寬大的手掌落到齊子元手上,借著他的力下了馬車。
馬車停在了一個巷口,下了車隨意選了個方向走了一段,入眼便是一片街市。
和以前在電視劇裡看見的景象有點相似,沿街遍布著酒肆、茶樓、飯館還有各種各樣的商鋪,街麵上還有來來往往的商販,叫賣聲不絕如縷。
穿越過來幾個月,齊子元第一次有了自己生活在古代的實感。
見齊子元突然停了下來,齊讓有些詫異:“怎麼了?”
“沒,”齊子元回過神來,朝著齊讓笑了一下,“就是覺得……好像站在這裡,才算是真的活著。”
齊讓抬眼,順著他的目光朝前麵看去,屋舍儼然,街巷縱橫,商販和行人往來,確是皇城裡看不到的熱鬨和喧囂。
“陛下,”他的聲音很輕,卻又格外清晰,“站在這裡也更能明白,到底為什麼要坐到那個龍椅上。”
齊子元微微一滯,視線回轉:“皇兄……”
“不說今日就想隨意逛逛嗎,”齊讓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齊子元深吸了一口氣,漾出一個笑臉:“好!”
同樣是第一次在這樣的街市上走過,齊讓並沒什麼明顯的反應,但對齊子元來說,入眼的一切都很新奇。
不管是沿街商鋪裡陳列的布匹香料古玩字畫,還是來往攤販擔子裡的日用器皿泥人玩偶,甚至路邊的雜耍賣藝說書算命,他都要湊過去瞧上一眼。各類的吃食,隻要是皇城裡沒見過的,也都要各自嘗過,直看得隨行的幾個近衛不住皺眉,卻也不敢出言阻止,隻能加快腳步跟得更緊一些。
就這麼轉了大半個街市,過於亢奮的齊子元才終於感覺到了點疲憊,後知後覺地看了眼一直安靜地跟在身邊的齊讓:“皇……”
剛一張口,瞧見齊讓輕輕挑起的眉頭,連忙朝四下裡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改了口,“讓哥,我們找個地方歇歇?”
從未聽過的稱呼讓齊讓微怔,目光落在少年沁出了薄汗的前額上,才點了點頭:“前麵有間茶樓,就去那兒吧。”
臨近晌午,茶樓裡正熱鬨,來往的商客,過路歇腳的行人,甚至還有幾個年歲各異的書生。
齊子元跟齊讓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順著半敞的窗子向外看了看,目光就有轉回到那幾個書生身上,尤其聽見他們明顯各不相同的口音,更是有些好奇。
齊讓點了茶,又配了幾道茶點,跟著齊子元的目光往那幾個書生身上看了一眼,淡淡道:“這附近有間試館,應該是參加春闈的士子。”
春闈在即,各地的應試者都要提前抵達都城,前段時間齊子元批了不少跟春闈有關的奏章,聞言忍不住又朝那桌上看了一眼。
影視劇小說裡狀元探花遍地都是,但實際古代讀書人光是想考中個秀才已經是件十分困難的的事兒,尤其想起當年學過的《範進中舉》,再瞧見那桌上那位須發都已經花白的士子,齊子元忍不住皺了皺眉。
“若不是曾祖當年堅持開科取士,他們這輩子都沒有入仕的機會,”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齊讓輕輕開了口,“即使這樣,朝中現在還有大半的人是靠著恩蔭入的仕。”
處理了幾個月的朝務,齊子元對朝中局勢已經逐漸明朗。
從現代人的視角,他愈發理解齊讓當初的種種舉措,從一個皇帝的身份,他更明白齊讓在推行這些時會遇到什麼樣的阻力。
他抬眼朝齊讓看去,聲音極低:“所以皇兄當年不惜得罪世家老臣,也堅持要擢升宋清他們這些寒門出身的人?”
“是,”齊讓應了一聲,目光在齊子元身上微微停留了一會,突然又開口,“宋清雖然是我一手擢升,在陛下初繼位時幾次唐突,但其為人公正耿直,在中書省幾年從無私心,為了大梁也算儘心竭力。”
“我知道,”齊子元認真點頭,“皇兄放心。”
第三十九章
一盞茶喝完,又吃了幾樣茶點,齊子元便一掃疲憊恢複了上午的活力,出了茶樓便又逛了起來。
自大梁開國以來,都城內坊市的界限逐漸模糊,城內店鋪林立,稍微寬敞一點的街巷都形成了街市,雖然看起來大都相似,卻又有各自的特色。
齊子元興致盎然,每條都要去轉一轉,哪怕剛剛吃飽,各種吃食也還是買了不少,加上要帶回去給許戎的小玩意、給江維楨的草藥甚至還有給周太後的香料,不知不覺的占滿了幾個近衛的手。
齊讓對這些東西並不感興趣,卻也不阻止,一路陪在身邊,由著齊子元隨心所欲地走,直到因為他好奇試圖走進傳說中的瓦市時,終於開了口:“還是改日吧。”
“嗯?”齊子元回過頭,掃見幾個近衛為難的神情,也不堅持,“好。”
轉頭便又朝著其他街市走去。
就這麼一路逛到了太陽落山。
暮色蒼茫,攤販們陸續收了攤子,往來的行人也各自歸家,街邊的人家冒出了嫋嫋的炊煙,白日的喧囂逐漸散去,卻又多了幾分安逸祥和。
“天要黑了,”齊子元站在皇城門口,輕輕歎了口氣,“又要回皇城了。”
齊讓偏過視線,目光落在少年臉上,借著昏暗的暮色,將那雙眼底的留戀看了個一清二楚。
正猶豫著要不要說點什麼寬慰一下,齊子元先看了過來,開口道:“這幾天謝謝皇兄。”
“謝我?”齊讓語氣疑惑,“謝我什麼?”
“要不是幸好有皇兄在,我現在還在行宮養病呢,不然也是回了皇城,被一堆太醫守著,然後吃各種難喝的藥,再被各種各樣的人輪流探望,”齊子元回手指了指麵前的街巷,“哪有機會像今天這樣自由自在地在都城裡閒逛。”
齊讓搖了搖頭,聲音裡帶著笑意:“脈是維楨診的,藥是他開的,甚至連煎藥都是他親自,你該謝他才是。”
“江公子為我看病開藥自然要謝,但他又不是太醫,要不是因為皇兄,肯定懶得管我,更彆提親自煎藥,”齊子元說著撇了撇嘴,語氣裡滿是嫌棄,“給皇帝看病麻煩的要死,治好了是理所應當職責所在,治不好就是無能,要是有彆人故意陷害,說不定連小命都不保了。”
齊讓沒想到會從齊子元嘴裡聽見這樣的說法,愣了之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維楨當年被他師父引薦進太醫署時倒是說了差不多的話,而後騎了馬就直奔北關,留他師父在太醫署差點被氣病。”
“依著江公子的醫術,進了太醫署就是浪費了,”齊子元緩緩道,“與其拘束在這一方皇城裡,為了所謂的顯赫和聲名成日裡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倒不如馳騁在遼闊的北關,反而自在愜意。”
齊讓看了他一會,聲音裡多了幾分感慨:“若是維楨聽見剛才的話,該以陛下為知己了。”
“江公子的知己倒也算不上,我大概是……”
推己及人。
齊子元頓了頓,沒再說下去,看著麵前的齊讓轉了語氣:“所以還是要謝謝皇兄。”
“既然這樣,”齊讓緩聲道,“陛下的謝意我便收了。”
“不止謝意,”齊子元說著,迎著齊讓驚訝的目光,從懷裡摸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還有謝禮。”
齊讓先看了他一眼,才接過盒子打開,露出了一塊雕成了鳥形的白玉扇墜,玉質不算上乘,卻勝在工匠手藝精巧,圓潤光澤,卻又能看出鳥羽的紋路。
“我也不懂這些東西的好壞,剛才看見的時候覺得有點像小白,”見齊讓一直看著扇墜沉默不言,齊子元小聲解釋道,“所以就想買下來送給皇兄。”
方才這一路齊子元買了太多東西,這扇墜在其中並不顯眼,齊讓隻以為他是一時興起,也沒放在心上,卻沒想到其中居然是專門要送給自己的。
仔細看起來,其實也沒怎麼像小白,但……
從小到大,比這更精巧更華貴的扇墜齊讓見過不知多少,卻莫名地覺得眼前這塊格外順眼。
他拿起扇墜,指尖在鳥羽上輕輕摩挲了兩下,抬眸朝齊子元露出個笑容:“多謝。”
見他喜歡,齊子元便高興起來,回頭指了指韓應手裡大大小小的盒子:“這些是給江公子和阿咬的,就勞煩皇兄幫忙帶給他們啦。”
“嗯,”齊讓點了點頭,將扇墜收回盒子裡,又把盒子貼近懷裡揣好,才往韓應手上看了一眼,“也替他們謝謝陛下。”
“皇兄不用客氣。”
齊子元彎著眼睛擺了擺手,回頭又看了眼不遠處的街巷。
這幾天泡了溫泉,借著養病休息了幾天,還得了空閒在都城裡逛了大半日。吃了各種各樣的小吃,喝了民間十分有名的香引,逛了都城裡大半的街市,買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甚至還去要開春闈的貢院門口轉了一圈——已經遠遠超過了離開皇城時的預期。
雖然到底沒能看到龍首山裡的日出,但人生漫長,留點期待給以後也挺好的。
這麼想著,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身邊的齊讓:“皇兄,城門快關了,我們回去吧。”
齊讓彎了眉眼,輕輕點頭:“好。”
離開了幾日,皇城裡一切如故。
宮人內侍們忙碌了一整日,除了還當值的,各自回了自己的住處,留下一座座威嚴肅穆的寢殿在暮色之中顯得格外沉寂幽靜。
齊子元乘著禦輦一路到了仁明殿,白日裡先回到皇城的陳敬迎了上來:“陛下總算回來了。”
看著其他內侍接過了近衛手裡的東西,齊子元才放下心地下了禦輦,看著瞧見自己明顯鬆了一口氣的陳敬問道:“這半日皇城裡有什麼事兒?”
“也不算什麼大事,就是太後遣人過來送了些吃食,順便問問陛下恢複的如何,”陳敬掌著燈籠,一邊替齊子元照著腳下,一邊解釋道,“被奴婢含糊過去了。”
“你和母後的人說了謊?”齊子元有些意外地朝他看了一眼,“近衛剛拿了朕的令牌從安華門進的皇城,這會母後應該已經知道了朕白日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白日裡陛下不在,讓太後知道了也是平白擔心。說不定還要派人去尋,擾了陛下難得的興致,”陳敬回道,“這會陛下平安回來了,就算太後想治奴婢的罪也沒關係。”
齊子元看了他一會,而後笑了起來:“放心吧,就算是母後,也不能平白無故就治我身邊人的罪。”說著,他伸手輕輕拍了拍陳敬的手臂,“朕在城裡帶了禮物,讓人送到慈安殿去,順便給母後報個平安。”
雖然很奇怪齊子元居然能從皇城外帶回禮物,陳敬還是立時應了聲:“是。”
陳敬辦事一向妥帖,不僅仁明殿內收拾的井井有條,還提前吩咐尚食局備好了晚膳,不多時就送了過來。
白日裡雖然走了許多路,卻也吃了不少的東西,折騰到這個時辰,齊子元竟也沒覺得餓,對著一桌精致的禦膳猶豫了半晌,最後隻吃了兩塊糕點喝了一小碗湯。
“陛下病才好一點,今天又奔波勞頓了一整日,”陳敬看著桌上幾乎沒怎麼動過的菜,猶豫著開口,“不然奴婢讓人去請位太醫過來替陛下瞧瞧?”
“沒事兒,就是白天吃的多了,現在還不餓,”齊子元搖了搖頭,“再說,前腳回皇城,後腳就請太醫過來,滿朝文武怎麼猜且不說,要是讓江公子知道,還以為是懷疑他。”
“江公子醫術高明,這幾日照顧陛下更是儘心竭力,奴婢都看在眼裡,”陳敬吩咐人收拾了桌案,回過頭看見齊子元一臉困倦地打起了嗬欠,連忙道,“奴婢讓人去準備熱水,陛下也好沐浴更衣,早些休息。”
“是要沐浴更衣,休息的話還早,”齊子元半趴在書案上,微闔眼簾,聲音裡帶了些許疲憊,
“這幾日堆積了不少朝務,朕也該看看,省的明日早朝又一無所知。”
時日久了,陳敬已經十分清楚自家陛下的習性,雖然覺得才病了一場又一路勞頓,多少應該好好休息一晚,但還是應了聲:“那奴婢先去準備熱水,梳洗更衣後陛下也好放鬆些。”
“嗯,”齊子元睜開眼,順手拿起一份奏本翻開看了看,思緒微轉,突然又開了口,“陳敬。”
陳敬從門口回過頭:“陛下?”
“讓人再去架閣庫找找往年的奏本、詔令……文書也可以,”齊子元說著話,在手裡的奏本上輕輕敲了敲,“不管是皇兄在位時,還是先帝年間的,最好從曾祖年間開始,所有跟開科取士有關的,都找來。”
陳敬勉強記下,卻還是難免茫然:“陛下您這是……”
“一個兩個都在推薦春闈主考的人選,”齊子元抖了抖手裡的奏本,眉頭微皺,“那朕總要仔仔細細地了解一下,春闈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吧?”
第四十章
人果然不能過得太安逸。
這是齊子元被陳敬從睡夢中喚醒時的第一個念頭——先前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好不容易適應了寅正起床的作息,才休息了兩三天就功虧一簣。
前一晚處理朝務時有多熱血,現在就有多後悔。
看著外麵將亮未亮的天色,齊子元打了個嗬欠,不自覺地又闔上了眼睛。
“陛下?”
陳敬帶人備好了梳洗的東西,一進門看見明明已經起床的齊子元又倒回了床榻上,不由歎氣,“陛下身體才剛好,昨夜睡那麼晚,奴婢看您這臉色……不如叫太醫過來看看,也正好再休息一日?”
“不用叫太醫,朕就是沒睡夠,”齊子元慢慢坐起身,閉著眼接過陳敬遞來的水喝了一口,含糊道,“假期過後第一天上學難免會覺得痛苦。”
尤其前一晚還熬夜補了作業。
“什麼?”陳敬接過水盞,茫然問道。
“沒什麼,”喝了水,意識也清明了一點,齊子元晃了晃腦袋,“休息好幾天也該上朝了,再說,今天早朝……”
他回轉視線,朝著被各種文書、奏章堆滿了的書案看去,“春闈的事兒,也該有個定論了。”
陳敬對朝堂之事並不了解,見齊子元這麼說了,便也不再堅持:“那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
入春之後天也長了些,過往上早朝的時候天還是暗的,這會已經可以看見漫天的朝霞。
梳洗過後齊子元的困意也散了不少,一路看著若隱若現的朝陽,又想起了沒能看成的日出,還沒來得及生起一點感慨,禦輦已經停在了奉天殿外。
“陛下,”半天沒見齊子元動作,陳敬忍不住小聲提醒,“奉天殿到了。”
“來了!”
齊子元收回視線,深深地吸了口氣,起身下了禦輦。
同樣是休息後第一天上早朝,文武群臣卻是一如往昔的神采奕奕,齊子元一路從他們中間走過,忍不住好奇古代是不是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保養之法。
一如往昔的還有早朝的枯燥和繁瑣。
雖然有中書省幫著處理,這幾日還是攢下了不少朝務,隻是這些朝臣們一向不會好好說話,再小的事兒也能變成一板一眼的長篇大論,幾句話就把齊子元好不容易消散的困意又勾了起來。
強打精神聽完一個接一個或重要或不重要的稟奏,挨個給了或有用或沒用的回應,按照慣例差不多到了退朝的時候,朝臣們也各自垂首斂目地站回了原位,齊子元卻沒急著起身。
“眾卿都說完了?”他半靠在龍椅上,慢悠悠地開口,“那朕倒是有些困惑,今日怎麼都沒人提春闈的事兒,比如……主考人選?”
話落之後,滿殿沉寂。
倒不是春闈的事兒有什麼不能提,實在是自齊子元登基以來,每日早朝都隻是處理稟奏,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朝政。
多少讓階下的朝臣們措手不及。
“怎麼都不說話?”齊子元單手托著腮,看起來有些苦惱,“春闈在即,主考還未定,眾卿不也都很著急嗎?”
“春闈主考人選素來由聖上裁定,”站在隊首的周潛最先回過神來,上前道,“臣等謹遵陛下決斷。”
“是朕來裁定,眾卿也可以提提建議,”齊子元麵上帶著笑,“反正奏本裡也建議了不少嘛。”
他語氣和緩,一如往日一般單純,落到階下朝臣們耳中,卻不自覺地揣測起這話裡的深意。
畢竟過了這麼久,尤其是經曆過北奚使臣送禮的事兒,再沒誰還會覺得龍椅上的小皇帝是什麼一無所知的天真少年。
齊子元稍稍坐直了身體,目光從殿中緩緩掃過,在那些奏章上推薦的主考人選臉上稍作停留,將他們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
幾個月下來,雖然不怎麼乾涉,這朝中的形勢,他也看出個大概。
雖然曾祖年間便已開科取士,朝中緊要的官職仍被世家占據,寒門學子即使入了仕,也很難越過他們在朝堂中有所作為。
直到齊讓繼位,不顧老臣們反對,一舉擢升了數位寒門出身的官員,安置在朝中各個緊要的位置,才稍稍改變了世家出身的官員壟斷朝堂的局麵。
但之後齊讓中毒,一無所知的新帝登上皇位,世家們抓緊了時機,明裡暗裡地采取了不少動作,奈何齊子元始終堅持現狀,不肯擅變,一直不見成效。
眼下的春闈便成了他們難得的機會。
但這些世家大族看起來目的相同、利益相關,實際上盤根錯節、各懷鬼胎,光是一個主考的人選,其中就不知摻雜了多少利益糾紛,自是沒辦法拿到這朝堂上來坦明。
尤其在齊子元那幾句意味不明的話後,更是沒人願意站出來當這隻出頭鳥。
正好隨了齊子元的意。
將階下的人從頭到尾掃了一遍,也沒見有人站出來,他又不急不慢地開了口:“朕本來還想參考一下眾卿的意見……春闈在即,耽誤不得,朕也隻能自己決定了。”
沉默了半天的朝臣們終於齊聲開口:“臣等謹遵陛下決斷!”
“這樣的話,那就……由中書侍郎宋清來主持此次春闈,禮部侍郎、吏部侍郎協理,”迎著滿殿震驚的目光,齊子元彎了彎眼睛,“眾卿不會有異議吧?”
話雖然這麼說,但明顯他並不在意是不是有異議,沒等朝臣們做出反應,就徑直站起身來,“朕今天也算了結了一樁心事,退朝吧。”
齊子元頭也不回地出了奉天殿的殿門,隱隱聽見身後傳來巨大的喧嘩聲。
他在禦輦前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長舒了一口氣:“走吧,彆讓太傅等太久。”
陳敬有些許遲疑,平日裡散了早朝,隻要天氣允許,齊子元都會在外麵轉一圈再回去上鄭太傅的課——據說是要換換腦子。
今日倒迫不及待起來。
齊子元坐到禦輦上,瞧見陳敬的神情,壓低聲音解釋道:“再等一會早朝的消息傳出來,今天這課就彆想上消停了。”
陳敬眨了眨眼,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
“太傅他……”齊子元話說了一半,笑著搖了搖頭,“算了,反正加緊回去就是。”
陳敬雖然依然不太理解,還是立刻應了聲:“是。”
如齊子元所料,早朝的消息很快就蔓延開來。
江維楨腳步匆匆,招呼也沒打,徑直推開了永安殿的門:“阿讓!”
齊讓正坐在書案前,握著許戎的手糾正他的字,落下最後一筆才抬起頭:“不是去太醫署抓藥?”
“正要去,”江維楨也不多做解釋,直接道,“宋清來了。”
齊讓波瀾不驚的臉上漾出些許困惑:“宋清?”
“說是早朝的時候……”江維楨皺了皺眉,“算了,讓他跟你說。”
說完也不等齊讓回答,扭頭出去請人。
自回皇城那日的早朝之後,齊讓幾乎再沒和朝臣們打過交道。
他雖然另有打算,明麵上已經表明了態度——新帝已然登基,在朝的臣子便當效忠新帝。
宋清等人雖有不甘,卻也遵他的意思安分了下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上門來。
“太上皇,”一進門,宋清便深深施了一禮,“臣貿然求見,還望太上皇恕罪。”
“你既然來了,便是要緊的事兒,”齊讓拍了拍許戎,看著他跟著江維楨出了門,才開了口,“早朝怎麼了?”
宋清猶豫了一下,終於開了口:“今日早朝上陛下下旨,要我來主持此次春闈。”
“春闈……”
齊讓有一瞬的訝異,回想起前日在茶樓上的對話,又瞬間了然,而後又多了幾分難以言明的感慨。
他閉了閉眼睛,勉強壓下這一瞬湧起的諸多情緒,抬眼看向宋清:“你不想,還是不能?”
“臣就是春闈入仕,深知又一個公正嚴明的主考的重要,又怎會不想,”宋清說著話,挺直了腰身,“至於不能……太上皇知道臣素來狂妄,若是連臣都不能勝任,這滿朝上下也沒人能當得了這個主考了。”
殿試欽點的狀元,博古通今、經明行修,自是該狂妄的。
齊讓看著他的樣子,輕輕笑了起來:“既然這樣,你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宋清一滯:“臣隻是……”
“當日新帝登基大典,你在文武百官麵前要他徹查我中毒的案子,之後新帝繼位後第一次早朝,你當著一眾朝臣要他還位於我,先後兩次開罪於他,”齊讓緩緩開口,“更彆提你和一眾新臣是我一手擢升,因為新政早成了我的心腹。以上種種,新帝繼位後非但不曾打壓,甚至又將春闈這麼緊要的事交由你來負責,所以你心中難安,是嗎?”
宋清深吸一口氣,應聲:“是。”
“宋清,”齊讓看著他,聲音輕了幾分,“你十年寒窗苦讀,入仕之後拒絕世家的拉攏,不遺餘力地推行新政是為了什麼?”
宋清回視他,毫不猶豫地回道:“自然是為了大梁江山社稷,為了天下蒼生。”
“既然這樣,”齊讓向後半靠在椅上,“現在新帝給了你機會,去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