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1 / 2)

第五十一章

當日早朝上宋清站出來請齊子元退位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幾個月之後,自己居然會和這個傳聞裡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小皇帝在仁明殿裡徹夜長談。

當然,作為另一個當事人,齊子元也沒想到。

過往他對宋清的印象主要來源早朝上的稟奏、經中書省批複過的奏章還有齊讓,直到這晚才終於麵對麵地通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真正地認識了這人。

他們聊了春闈,談了對即將開始的殿試的打算,到後來甚至不知不覺地談到了當日齊讓在位時極力推行的新政。

印象裡學識淵博、品行端正但有些固執的人在逐漸加深的對話中變得愈發鮮活起來。

齊子元也終於明白齊讓堅持擢升宋清並以他為主導來推行新政,固然是因為這個寒門出身二十出頭就能高中狀元的年輕人的天賦和才學,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純粹。

不管是當初站出來要齊子元讓位還是這次為了春闈殫精竭慮、不眠不休,宋清的目的始終隻有一個——守護大梁的江山社稷、造福天下蒼生。

讓素來堅持活在當下的齊子元也不免跟著生起了一點想要匡時濟世的激蕩……雖然在天還沒亮就被叫醒上早朝的時候又散了個乾淨。

“這麼快就天亮了?”齊子元閉著眼睛慢慢坐起身,“朕怎麼感覺才睡沒多久。”

“可不是才睡下沒多久,”見他一副困懨懨的樣子,陳敬急忙倒了盞茶遞了過去,歎氣道,“陛下幾次三番地叮囑那位宋大人,自己也該保重身體才是。”

“朕也沒想到會聊那麼晚,偶爾這一次不妨事,散了朝回來再睡就是了,”齊子元接了茶喝了一口,意識稍稍清明了一點,“宋清人呢?”

“在偏殿睡著呢,”陳敬道,“陛下不是說今日宋大人不用早朝,奴婢就沒讓人去打擾他。”

“近幾天早朝上也沒什麼正經事兒,耽誤了也沒關係。等今天放了榜定了殿試的事兒,他有的忙呢,”齊子元說著話,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等睡夠了再安排車馬送他回家,記得帶著太醫開的藥……對了,先前我過生辰禮單上是不是有幾支野山參,也一起拿上。”

陳敬應了卻還是有點意外:“陛下怎麼想起了那幾支野山參?”

“放著也是放著,還不去讓他拿回去補補身體,”齊子元接過陳敬遞過來外衫,一邊穿一邊道,“彆看宋清官拜四品又沒有家眷要養看起來一身輕鬆,他那點俸祿,除了日常的基本開銷,大多都拿去買筆墨字畫了,哪舍得花在彆處……到底比不得世家出身的家境殷實。”

“這宋大人也是為人清高,”陳敬替齊子元理了理衣襟,“奴婢以前聽說民間有些書畫大家隨便寫幾個字畫幅畫就能收幾十上百兩的潤筆費,依著宋大人的才學,不是能收到更多。”

“民間的書畫大家能收到潤筆費是因為他的字畫值那些錢,”齊子元坐到銅鏡前,由著陳敬替自己束發,“宋清若是也這麼做,又怎麼去判斷彆人是因著他的字畫,還是因為他的官職?”

陳敬動作微頓,而後點頭:“是奴婢想得少了。”

“也不是你想得少,是一般人都不會想這麼多……反正你花錢買了我的字畫,至於本意是為了什麼,隻要不點破,我當不知道就是,偏偏宋清是個眼裡揉不下沙子的,錢財這種東西,雖然都希望多多益善,但要讓他拿底線來換,是萬萬不可能的。”齊子元隨手拿了一支青玉簪遞給陳敬,“而且他那種人……日常所需也不過吃飽穿暖,有書讀,有筆墨用就行,又何必為了點錢財費那麼大的周章。”

陳敬替齊子元戴好冠,仔細檢查過後,從銅鏡裡打量他的神情:“陛下對這宋大人可是賞識的很,難得見你提起哪位大人不是愁眉苦臉,還這麼滔滔不絕的誇讚。”

“我先前提起彆人的時候都愁眉苦臉嗎?”齊子元笑了一聲,對著銅鏡檢查了衣冠,“我對宋清可不止是賞識,而是……敬佩,入仕這麼多年,他卻能一點不受外界的影響,始終堅持初心,實在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奴婢現在瞧著這宋大人也挺好的,”陳敬附和道,“朝中要都是他這樣的人,陛下不知道要多順心。”

“他這樣的能有一個已是難能可貴,”齊子元打了個嗬欠,慢慢站起身,“禮部今日會把所有取錄的貢士的墨卷都送過來,朕想在殿試前看一遍,先了解一下……等到了之後,讓人直接送到永安殿去吧。”

“永安殿?”陳敬疑惑,“是要請太上皇先看一遍?”

“能夠錄為貢士的都是近三年來全國各地學識最淵博的,就我這《資治通鑒》都沒學完的水平搞不好都看不懂他們的文章,守著皇兄也好詢問,”齊子元揉了揉眼睛,“況且永安殿清靜,朕待得安心。”

陳敬稍微明白了些許,卻仍有些遲疑:“既然這樣,陛下怎麼不問太傅?”

“太傅?你猜朕為何要把這授課改成每三日一次,一是轉過年後朝務越來越繁重,每日還要寫那麼多的課業朕有些吃不消,”齊子元垂下眼眸,輕輕搖頭,“還有就是,這春闈歸根到底還是朝務,朕與太傅還是隻保持師生關係的好,”

陳敬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奴婢知道了。”

如齊子元所料,這幾天早朝上確實沒多少正經事兒。

春闈的事兒早已告一段落,滿意的不滿意的也都沒辦法再折騰起水花,各地也都難得安生,沒有起什麼事端。

仿佛是硬湊出來了一點無關痛癢的日常稟奏,齊子元忍著困意聽完,再給幾句似是而非的回複。

從頭到尾連句爭論都沒有,隻用了半個多時辰就散了朝,以至於一路往永安殿而去的時候,齊子元晨起時的困意都還沒完全消散。

“怎麼困成這副模樣?”看著趴在自己書案上不住打嗬欠的齊子元,齊讓猶豫了一下,放下了手裡的茶壺,“隻有三十多份墨卷,殿試前總看得完,不如先去睡一會?”

“還不用,”齊子元自己給自己倒了茶,一口喝了大半盞下去,而後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掃過齊讓的書案,“皇兄先看過了?”

“粗粗翻了一遍,還沒細看,”看著他眼下的淡青,齊讓輕輕搖了搖頭,伸手又替他添滿了茶盞,“聽說你昨日與宋清秉燭夜談了?”

“唔,本來他隻是來稟奏取錄的名單,後來就順著聊了一會,誰知道怎麼就晚了,”齊子元說完,順手從齊讓麵前拿了一份墨卷,“幸好今天早朝沒什麼要緊的事兒,不然我怕是要在朝堂上就睡著了。”

“宋清這個人若不是遇見了知己之人,也不會這麼健談,”齊讓說著,聲音裡帶了點笑意,“看來陛下對他也改觀不少。”

“我對宋大人的印象其實一直都還好,以前隻覺得他有點書生意氣,有時候行事有點不近人情,”齊子元捧著墨卷,輕輕揉了揉眼睛,“現在倒是理解他的堅持了。”

說著話,他抬起頭看向齊讓,“其實在某種程度上,皇兄和宋清是一樣的人。”

齊讓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說法,輕輕挑眉:“我和宋清?”

“嗯,”齊子元點頭,“隻要覺得是對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好的事,哪怕滿朝上下都反對,你們一樣都會堅持……隻不過皇兄背負的更多,顧慮的也要比他多。”

齊讓輕輕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眼瞧著齊子元說著話逐漸合起眼簾,又問道:“那你呢?”

“我?”齊子元閉著眼睛聲音越來越低,“我和你們不一樣的,我是個普通人,想不到很遠以後,也做不得什麼了不起的事,儘可能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兒,對得起自己就行了。”

“對得起自己……”齊讓喃喃重複完,回過視線發現齊子元已經保持著方才的姿勢睡著了,不由輕輕搖頭,“也不知道這一宿有沒有睡上一個時辰。”

自然是沒有得到回應的,齊子元整個人蜷在書案前,半個身子趴在書案上,明明是十分不舒服的姿勢,卻依然睡得香甜,齊讓卻看得不住皺眉,最後乾脆站了起來。

書案角落堆積的墨卷掉在地上,發出一陣聲響。

“阿讓,”外殿的江維楨聽見動靜,開門進來,而後愣在當場,“小皇帝怎麼了?”

“噓,”齊讓小心翼翼地把懷裡的人放到軟榻上,朝江維楨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和宋清聊了一整晚,天不亮又起來去上朝。”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帶了幾分無奈,目光在軟榻上安睡的少年臉上停了許久,最後卻隻是扯過旁邊的薄被替他蓋好,而後回過身看向江維楨,“沒事兒,讓他睡會吧。”

江維楨朝軟榻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齊讓,而後輕輕點了點頭。

第五十二章

殿門微闔,發出一聲輕響,將外殿江維楨招呼著許戎去禦花園玩的聲音變得格外遙遠。

偌大的永安殿好像在一瞬間隻剩下了齊讓,和在軟榻上安眠的齊子元。

大概是困得很了,青天白日的即使遮了簾子殿內也十分的明亮,齊子元卻睡得格外沉,連呼吸也比往日重了幾分,讓坐到書案前的齊讓不自覺地抬眼瞧了過去。

睡著的少年總是十分的安靜,平日裡瘦瘦高高的身形,在床榻上蜷成一團,不知道是不是在睡夢中感到了冷,用薄被將自己裹了個嚴實,隻有小半張臉露在外。

明明已經是臨近弱冠的年紀,在朝堂之上也已能夠獨當一麵,睡著的時候卻還是和一個小孩一樣,好像永遠都不知道要有點防人之心。

齊讓想著,輕輕搖了搖頭。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從除夕夜說要守夜最後卻睡了過去開始,對於齊子元幾次三番莫名其妙地在永安殿睡著的事兒,他早已習以為常。

一開始明明隻是為了朝局安穩而儘可能地保持和睦,到底是什麼時候對這少年消除了敵意,又是什麼時候習慣了他時常出現在永安殿甚至逐漸影響自己的日常生活,齊讓其實也說不清楚。

大概就是日積月累的,某一日突然回過神來,便已經養成了習慣。

並且放任自己沉溺於其中。

就像是此刻,明明已經坐回了書案前,並且翻開了一份墨卷,垂下視線看了好一會,卻還是沒辦法集中心神,不自覺地就抬眼看向了軟榻上那個睡得無知無覺的人。

就這麼愣愣地在書案前坐了一會,齊讓終於拿著那本怎麼都看不進去的墨卷站起身來,最後朝軟榻上看了一眼,轉身出了內殿。

外殿裡,韓應抱著鞠球正要出門,聽見開門聲下意識轉頭看去,語氣訝異:“太上皇?”

“嗯,”齊讓在外殿的書案前坐下,目光落在他懷裡,“不是要去禦花園,怎麼又拿鞠球?”

“江公子怕小公子又動心思要撈荷花池裡的魚,讓帶了鞠球一起去好陪著他玩,”韓應說著朝外麵看了一眼,“今天天氣還不錯,太上皇要一起去禦花園逛逛嗎?”

“不用了,”齊讓重新打開手裡的墨卷,“我還有事務要處理。”

“哦,”韓應朝齊讓手裡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緊閉的內殿門,明顯不解他為什麼要出來處理事務,卻識相地沒有問出口,“那屬下就不打擾您了。”

而後躬身退了下去。

齊讓自然察覺到了韓應剛剛的動作,不自覺地也跟著朝內殿方向看了一眼,而後深深吸了口,垂下視線看向了手裡的墨卷。

等齊子元終於睡醒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

睜開眼瞧見陌生的床頂時,他有一瞬恍惚,偏過頭看見枕邊蜷著身子睡得正香的許戎時才回想起自己是在永安殿。

幸好齊讓已經十分了解自己,不然代入他的視角,說好了要來看墨卷的人,進門話還沒說幾句就睡過去了,多少有點莫名其妙。

齊讓……

齊子元坐起身,探頭朝書案方向看了過去,不僅沒瞧見那道清瘦的人影,原本堆在上麵的墨卷也不知挪去了哪裡。

側耳向外聽去,四下裡也都是靜悄悄的,除了身旁正睡著的許戎,整個永安殿仿佛隻剩下自己一個。

這種感覺就好像之前趁著下午沒課在寢室裡睡午覺,睜開眼整個寢室隻有自己,外麵天已經黑了,路燈昏黃的光線透過窗子映在床上,然後就會沒來由地生起一股孤獨感。

幸好現在天還是亮的,也幸好身邊還有個許戎。

齊子元搖了搖頭,晃掉腦海裡湧起那一閃而過的失落,而後回身扯過薄被,給許戎蓋好後下了軟榻,穿好鞋子,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聽見開門的聲響,端坐在外間書案前的齊讓抬起頭,目光落在齊子元臉上:“醒了?”

“皇兄,”瞧見他手裡的墨卷,齊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你一直在這兒看墨卷?”

“之前和他們去禦花園了,才看一會,”說著話,齊讓放下手裡的墨卷,指了指另一邊的桌子,“先喝杯茶,我讓他們送午膳過來。”

“我以為早過午膳的時辰了,”齊子元站在銅鏡前一邊整理散亂的頭發,一邊奇怪道,“阿咬不是都睡著了?”

午膳半個時辰後午睡是許戎自進宮以後就養成的雷打不動的習慣。

“是過了,許戎和維楨他們一起吃了,”見他半天都沒能重新束起發,齊讓笑了一聲,招了招手,“過來。”

“嗯?”

齊子元回頭對上齊讓的目光,立時會意,回身來到他身邊,蹲坐下來,“阿咬和江公子他們一起吃了,那皇兄你沒吃嘛?”

“嗯,”齊讓一邊說著話,一邊拆開那支青玉簪,散開了如墨的長發,“還沒吃。”

“皇兄平日裡不是都跟他們一起吃的嗎?”齊子元下意識想要扭頭去看齊讓,感受到頭頂輕微的力量,又乖乖低好頭,“是哪裡不舒服嗎?要不要請太醫過來看看?”

“沒,”齊讓拿著梳子,從齊子元的發頂慢慢地梳了下去,“我要是和他們一起吃了,待會你不是就要自己吃了?”

齊子元睜大了眼睛,唇邊慢慢漾出了笑意:“哦。”

“再等一會,”齊讓一邊梳頭發一邊道,“馬上梳好了。”

齊子元點頭:“好。”

雖然平日裡都是自己梳洗更衣,為彆人束發確實第一次,齊讓的動作極輕,帶著少有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不小心弄疼了全無防備蹲在跟前的人。

等終於梳順了所有的頭發,將它們高束成髻,然後又戴好冠,齊讓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好了。”

齊子元起身來到銅鏡前,左右照過之後,笑眯眯地轉過頭:“謝謝皇兄。”

齊讓伸手去拿茶盞的手一頓,抬眼看他:“我以為現在不用這麼見外?”

“這不是見外,是禮貌,也是正常情感的表達,”齊子元彎著眼睛,語氣卻格外認真,“即使是再親近再互相了解的人,很多話也要說出口了,對方才能知道。”

“這樣啊,”齊讓也跟著彎了眼睛,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那我知道了。”

尚食局早已備好了午膳,得了吩咐很快就送了過來。

齊子元剛睡了一覺,坐在桌前的時候整個神清氣爽,連食欲也比往日裡好上不少,並且就像過往每次一起吃飯的時候一樣,十分熱情的把自己覺得好吃的菜分享和推薦給齊讓。

於是等整頓午膳吃完,齊讓難得地多吃了小半碗米飯,讓剛午睡醒來的江維楨分外的滿意。

睡足了覺,吃飽了飯,又喝了一盞茶下去,齊子元終於又重新坐回了書案前。

瞧見齊讓手邊單獨放置的一摞墨卷,他微微挑眉:“那些都是皇兄仔細看過的?”

“嗯,”齊讓應了一聲,“雖然還有一小半,但整體看下來,這批貢生的學識和眼界都超過了往年,可見不管是考試還是之後閱卷取錄所行措施都是有效的。”

說完他抬頭看向對麵的齊子元:“尤其是糊名和謄錄的主意。”

“……我也是突發奇想,”不好言明自己是借鑒了後人的經驗,齊子元隻好硬著頭皮認下了這份誇讚,而後轉了話題,“皇兄還沒看過這次取錄的名單吧,那你覺得誰的文章更優一下?”

“我覺得……”齊讓皺著眉頭回憶了一下,在旁邊的墨卷裡翻翻找找後,拿出一份,“若以我的判斷,會更喜歡這篇。”

齊子元接過而後打開,如預料地看見了馮謙的名字,點了點頭:“連皇兄也這麼說,看來馮謙這個會元是名副其實了。”

“馮謙……”齊讓略思索,而後詢問道,“閩州馮家的?”

“嗯,正好是宋清的同鄉,”齊子元摸了摸鼻子,“我還擔心會不會被人說他偏私同鄉,平白引起些沒必要的爭執。”

“朝中不乏本就對宋清不滿的人,尤其在他做了這次主考之後,他們若是想起爭端,不管以誰為會元都能找到理由,”齊讓垂下眼眸,眉頭卻微微皺著,“這個馮謙……最起碼能稍稍安撫一些本就還算安分的世家。”

說著話,他把馮謙的墨卷又拿回手裡,翻開仔細看了看:“馮家這些年在閩州還算安分,也可能因為自周老夫人……”

他頓了一下,朝齊子元臉上看了一眼,“你應該知道周老夫人,也就是母後的母親出身於馮家吧?”

齊子元點了點頭:“知道。”

“周老夫人在世的時候,周馮兩家走動頗多,尤其母後才進宮的那幾年,馮家更是借了周家的勢在閩州當地為所欲為,後來周老夫人仙逝,大抵是覺得少了倚仗,而我又沒父皇那麼好說話,再沒聽說馮家人做什麼過分的事兒,”齊讓在那墨卷上輕輕點了點,“沒想到不僅安分了,還洗心革麵,出了個會元。”

第五十三章

有了齊讓的解惑,齊子元的墨卷看得十分順利,不僅讀懂了那些對他來說有些晦澀的文章,還明白了其中的隱喻,甚至敢於試探著去分析每一篇的優劣,對其作者的行文習慣進行一些猜測。

儘管因為學藝不精,許多分析和猜測都是幼稚而又可笑的,齊讓卻總是耐心而又縱容的,他會發現那些觀點裡的可取之處,之後再提出自己的見解,卻不強行要求齊子元接受,反而要他聽過之後再去看那墨卷,而後形成自己的理解。

就這樣看了一日墨卷,齊子元就生起了一種若是先前給自己上課的是齊讓而不是鄭太傅,自己說不定真能學有所成的錯覺。

於是第二日在上過鄭太傅的課之後,齊子元把課業一並帶到了永安殿來寫——他甚至想過把那些堆在書案上的奏章帶過來一起批了,卻也深知這皇城裡畢竟不是隻有他和齊讓兩個,若是真這麼乾了,難得已經安生了一段時日的周太後怕是第一個就會站出來反對,更彆提那些各懷鬼胎的朝臣。

春闈剛結束,眼看殿試在即,還是彆自找麻煩的好。

對於一個招呼也不打就突然出現的人,包括齊讓在內的永安殿所有人卻都不覺得意外,甚至江維楨還讓人提前備好了茶水糕點。

至於仁明殿的人更是早已習慣,陳敬甚至還專門準備了不少一同帶去永安殿的東西,比如齊子元用慣了的筆墨、喜歡的北苑茶還有午睡時用的枕頭和薄被。

在近乎身邊所有人的縱容下,齊子元第二日在永安殿待的時間更長,不僅看墨卷、讀書、寫字,用了午膳後午睡,一直待到天黑了才不情不願地起身回仁明殿,處理當日的朝務。

其實這不僅改變了他自己數月以來養成的生活習慣,也改變了齊讓的。

但很顯然,齊讓沒有任何的意見——儘管他也從未明確地表示過讚同,但包括齊子元在內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他的縱容。

尤其江維楨,在確認了齊子元今日也會出現在永安殿後,心安理得地留下齊讓帶著許戎一起出宮回了江家。

“所以江公子為什麼每次回江家都要帶著阿咬,”進門發現江維楨不在,齊子元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困惑,“他不想單獨和江姑娘相處嗎?”

“許戎這個年歲,也不是非用每時每刻都有人陪著,給他一本書一杆筆,自己也能待上半天,所以隻要想,即使回了江家,他們也有單獨相處的工夫,”齊讓解釋道,“是阿瞳喜歡小孩,卻又遲遲下不定決心生一個,回都城後瞧見許戎可愛懂事十分喜歡,一直惦記的很……加上江家到底比皇城裡自在,許戎也能借機撒撒歡。”

“這樣,”齊子元在齊讓對麵坐下,腦海中還在想著他剛剛的話,“所以江姑娘為什麼下不定決心,因為先前的事兒?”

“她大概是覺得生了孩子,就多了為人父母的職責,再上疆場的時候都要多份顧慮,總不可能再像過往那樣肆無忌憚,”齊讓淡淡道,“維楨自己就是隨心所欲長大的,在這種事兒上倒沒那麼多擔憂,但他身為醫者比常人更清楚女子懷胎生子的凶險,更不會去要求阿瞳做不想做的事。”

齊子元再次被江維楨二人異於這個時代的清醒和通透所震撼,半天才問道:“那江老將軍呢和江老夫人呢?他們畢竟隻有江公子這一個兒子,不會急著想抱孫子嗎?”

“我外祖此生大半的心思都在軍中,不然也不會在生了我母後之後這麼多年才又有了維楨,旁人家想要子嗣是為了繼承家業,但你看維楨就知道了,我外祖連他都指望不上,更不會寄希望於還不存在的下一代。”齊讓緩緩道,“軍中能人輩出,將來自有能扛起帥旗的人,是不是姓江又有什麼關係。”

“江老將軍深明大義,難怪能把江公子養得那麼好,”齊子元感歎完,又忍不住看向了齊讓,“那皇兄呢?”

“我怎麼了?”齊讓倒了盞茶遞到他麵前,“我雖然比維楨年長兩歲,但他畢竟是我的舅舅,他的事兒連外祖、外祖母都不管,我自然也沒意見。”

“不是江公子的事兒,”齊子元捧著茶盞,一雙眼看著齊讓,“當日皇兄醒來後,有人擔心你不甘心就此退位,曾經建議我保證將來會立皇兄的子嗣為太子,百年後還位於皇兄一脈。”

齊讓微微眯了迷眼:“陛下願意?”

“若是皇兄……”齊子元本想說若是皇兄的子嗣,自己當然是願意的,話說了一半,最後卻改了口,“所以皇兄想要子嗣?”

“以前是因為我自詡年輕,全部心思都撲在了朝政上,無暇顧及此事,至於現在……”齊讓微微頓了頓,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麵前的齊子元,“當日留下許戎是不想讓他留在許家那種地方,後來發現確實是個聰慧可愛的孩子,有這麼一個跟著我耗在這皇城裡就夠了,非要一個自己的血脈說不定還及不上他十分之一的乖巧懂事。”

“那……”

齊子元素來是個直接坦率的,可突然卻發現,即使到了今天,他和齊讓的關係已經如此親近,有很多話他還是沒辦法問出口。

比如……齊讓現在還想拿回皇位嗎?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到底有怎樣的籌謀和打算?

見他一直遲疑著沒說出後麵的話,齊讓微挑眉:“怎麼?”

“沒,”齊子元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茶,“想問今日這茶茶香怎麼這麼濃?”

“這不是昨天你才讓陳敬送來的北苑新茶,”齊讓笑問道,“之前還想問你,各地進貢的茶這麼多,怎麼就偏好這北苑茶?”

“可能……”

因為穿過來之後喝到的第一口茶就是這北苑茶。

這種理由自然是不能直接說的,齊子元想了想,稍微改口道,“因為我從乾州回到都城後最先喝到的就是北苑茶。”

他說著話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我其實不懂茶,隻是當時喝著覺得還不錯,也就沒怎麼再嘗試其他的。”

“茶本就是用來喝的,每個人口味不同,喜好也不同,又何來懂或者不懂一說,”齊讓說著話端起茶盞也淺淺喝了一口,“你喜歡的,就是最好的。”

“嗯,”齊子元彎了眼睛,也端起茶盞,跟著喝了一大口,“閒聊了這麼半天,今天的墨卷還沒開始看呢……兩日過去我才看了五份,再不抓緊點,殿試前要看不完了。”

“前日才張了榜,禮部籌備殿試也還需要時間,來得及,”齊讓勸慰道,“況且未必需要把每一篇文章都讀透了才能主持殿試……入朝為官才學固然重要,但若隻會紙上談兵,也是沒什麼用處的。”

“這倒是……不過每天看看他們的墨卷也還是挺有趣的,總比看那些不知所雲的奏章強。”說著話,齊子元皺了皺鼻子,“也不知道朝中這些大人們什麼時候能改改動輒就長篇大論的習慣,明明幾句話就能說完的事兒,偏偏要費儘周章地寫那麼長一篇,還要有各種的贅述和拽文,常常我第一遍看完都沒能明白他的意思,還要回頭去再看一遍,白白浪費工夫。”

“朝中確實有些人行事如此,”瞧見齊子元的表情,齊讓輕輕笑了一下,“看久了大概也能知道是哪些個,再遇見他們的奏章可以押後再看,沒什麼緊要的事也可以乾脆不回”

“還可以不回的嗎?”齊子元看著齊讓,“皇兄先前不是每封奏章都回批複?”

“那是因為送到我這兒的奏章大都是緊要的,”齊讓道,“現在你是一國之君,便該由著你的規矩來,讓朝臣們適應你的行事習慣,猜你的喜好,收斂自己的行為。”

眼見齊子元麵上有猶豫,齊讓輕輕搖頭,繼續道,“我知道你生性良善,即使對身邊的內侍也不會任意驅使。但朝堂中的這些人,你若不壓住他們,便要被他們掌控。”

齊子元知道齊讓的話是對的,登基這幾個月,他和朝臣們其實一直處於互相試探的階段。他其實並沒有非要壓住這些朝臣的心思,但也有自己不能退讓的底線,就像是先前齊穆棠的事兒又或者春闈的事兒,但凡他退讓一步,這朝中局勢還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

果然還是要更堅定一些。

“我知道了,”齊子元點了點頭,“皇兄放心。”

“嗯,”齊讓也點頭,“對你我一直很放心。”

正說著話,半敞的殿門突然被叩響,自齊子元來了永安殿就極少露麵打擾的陳敬站在門外,低低開口:“陛下,京兆尹求見。”

“京兆尹?怎麼找到這兒來了,”齊子元有些疑惑,抬眼見齊讓點了點頭後,才開了口,“那就請進來吧。”

陳敬應了聲:“是,陛下。”

第五十四章

京兆尹孫朝,永安五年進士,宋清的同榜。

齊讓繼位後一直致力於打破世家對朝局的壟斷,在位十餘年幾次開科取士,錄取了近百名寒門出身的士子,因而出身於望族孫家的孫朝能從其間脫穎而出一路坐到京兆尹的位置,可見其才學和品行。

不過據說孫朝其人生性孤僻,不喜與人結交,不管是和世家的子弟還是同榜的進士都無交集——或許這也是齊讓放心重用他的原因。

世家之間多有親緣,所以仔細論起來,齊子元和孫朝也算是遠親,但繼位以來幾個月也隻在早朝上和他打過照麵,外加批複過幾份從京兆府送來的案卷。

而今日孫朝居然主動請見,甚至在自己沒在仁明殿的情況下專門尋來了永安殿……所以是有什麼緊要的事兒?

正想著,書案對麵的齊讓突然站起身來。

“皇兄?”齊子元詫異,“你去哪?”

“天氣正好,”齊讓溫聲解釋,“我去禦花園轉轉。”

“這是永安殿,若是回避也該我走才是,”齊子元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仰著一張臉眼巴巴地開口,“就是事後我還要把孫朝稟奏的事兒再給皇兄轉述一次,有點麻煩。”

“你啊……”瞧著他的樣子,齊讓忍不住搖了搖頭,麵上多了點笑意,“就不怕孫朝有什麼緊要的事情不能讓我知道?”

“他既然來了永安殿,自然是不怕被皇兄知道,”齊子元凝神看著他,“而且我以為這麼久了,皇兄應該知道,不管朝內朝外的事,我對你素無隱瞞。”

“我自然是知道的,”齊讓微抿唇,而後低低地歎了口氣,“正是因為知道……”

“皇兄,”齊子元開口,打斷了齊讓的話,“你我脾氣、秉性還有行事的習慣素來都是不一樣的,你背負和顧慮的東西,也是我無法想象的,所以無需和我一樣事事坦誠,我隻要知道你不會害我就好了。”

“好,”齊讓喉頭微哽,深吸一口氣之後認認真真地點了頭,“我保證不會害你。”

齊子元彎了眼睛,眉眼帶笑:“我相信你。”

齊讓迎著那張明媚的笑容,緩緩地坐回了書案前。

片刻後,陳敬引著一身公服的孫朝進了門。

孫朝已年近四十,麵相上看起來卻不過二十有餘,隻是身形不高又過於蒼白清瘦,讓人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居然總管著都城極其周邊二十多個縣。

自進到殿內,他便一直躬著身,連頭都沒抬一下,明顯對齊子元為什麼會在永安殿毫不在意,卻又不忘禮數周到地朝齊讓也行了禮:“臣參見陛下,參見太上皇。”

“免禮,”齊子元擺了擺手,示意陳敬引他入座又看了茶,“孫大人今日匆忙進宮,可見是有緊要的事要稟奏?”

“是,”孫朝捧著茶盞,淺淺喝了一口以示禮貌,而後才又開口,“稟陛下,今晨閩州舉子楊詮到京兆府控告春闈主考宋清,私受賄賂,偏私舞弊。”

齊子元端起茶正要喝,聞言手一抖,整盞茶順著滾到了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陛下!”一旁侍立的陳敬整個一驚,急忙上前查看,“您沒事吧?”

“沒事,茶是涼的。”

齊子元擺了擺手,示意陳敬放心,自己垂下視線看見沾濕的前襟,卻不自覺地皺起眉來。

一方錦帕遞到了他跟前。

“一盞茶而已,”齊讓麵色沉靜,那雙雖不見笑意的眼裡卻待著讓人莫名的安心,“算不得什麼大事兒。”

錦帕上依舊泛著淡淡的香氣,清清冷冷地縈繞在鼻息間,衝散了齊子元心頭湧起的煩亂。

“好,”他接過錦帕擦了擦前襟的茶漬,等著內侍收拾好腳下的茶盞,才轉過視線,看向一直安坐在原處的孫朝,語氣平靜,“你剛剛說,閩州舉子楊詮狀告宋清私受賄賂、偏私舞弊,有什麼憑證?”

“他說自己親眼目睹,即是人證,並有數十名同期舉子與他同行。他們一路從驛館過來,吸引了不少百姓圍觀,鬨出了不小的陣仗,所以即使沒有什麼實際憑證,臣也無法置之不理。”眼見齊子元蹙起眉頭,孫朝卻依然冷靜,起身拱手道,“但此事牽扯甚廣,尤其宋清官拜中書侍郎,又是陛下欽定的春闈主考,臣與他同朝為官品級相同,不敢擅專,隻好進宮來請陛下決斷。”

在齊子元眼裡,私受賄賂、偏私舞弊這八個字怎麼都跟宋清扯不上關係。

但如孫朝所說,這個楊詮有數十名同期舉子同行,又有附近百姓圍觀,鬨得陣仗這麼大,若是就此置之不理,連他這個皇帝都有處事不公的嫌疑——尤其宋清還是他頂著滿朝的反對堅持任用的主考。

可依著現代人的想法,“誰主張,誰舉證”,總不能因為你們人多,空口白牙地說上一頓,就要宋清來自證清白吧?

齊子元目光微垂,盯著自己的手指看了一會,抬起頭看向孫朝:“那個楊詮現在何處?”

“臣本想帶他同來麵聖,”孫朝說著話,麵上終於多了不耐,“但其他的舉子好像生怕臣會趁機加害於他,執意要求同行,臣無法帶著幾十人進宮,便將他們都留在了京兆府後堂,留專人看守。”

齊子元聽完,不自覺皺了皺眉。

從方才他就在想,這個楊詮到底是何許人,不管這次是不是誣告,張榜不過第三天,他一個閩州而來的落榜舉子在沒有任何實際憑證的情況下居然能如此容易地獲得幾十名同期舉子的支持,還讓他們如此同心地對抗京兆尹……

思緒微轉,一個念頭突然湧上了腦海——

這段時日早朝上好不容易才安分了的朝臣們……是真的安分了嗎?

從決定任用宋清為主考開始,齊子元就一直隱隱地感到不安,當時隻以為是難得主動做了次決斷,多少會心生忐忑,現在才後知後覺,是因為不管宋清的這個主考還是這次春闈,都進展的太順利了。

雖然遭到了各種各樣的反對,但回想起來也不過是在早朝上吵吵架,上書痛斥又或者是在仁明殿門口長跪不起,除了齊子元不堪其煩,整場春闈從籌備到最後閱卷結束的張榜沒有受到任何實際的阻礙。

壟斷朝局數代的世家,在感到自身利益被損害時隻能想到這樣的辦法?

正想著,一盞茶遞到了麵前。

“陛下,”齊讓輕輕點頭,“孫大人還在等你的回話。”

“朕……他們不能來,朕去就是,”齊子元回過神來,端起茶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腦海中紛亂的思緒也逐漸平複下來,“既然想要朕斷案,朕總要先聽聽當事人怎麼說。”

孫朝自進了門就沒怎麼變化的表情裡終於多了幾分訝異:“陛下要親去京兆府,麵見那幾個舉子?”

“此事關係到整場春闈,朕跑一趟也是應該的,而且,不止朕……”齊子元想了想,“宋清現下在做什麼?”

“臣派人去詢問過,宋大人自春闈結束後便回了中書省,現下正在中書省處理事務。”孫朝回道。

“他果然是一刻都閒不住,”齊子元思忖著,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而後抬頭,“既然是告他的,也該讓他露個麵,就勞煩孫大人去趟中書省,叫他一起。”

“臣遵旨,”孫朝話落,躬身朝著齊子元又施了一禮,“那臣先告退。”

齊子元應了聲,眼看孫朝退了下去,才端起麵前的茶盞又喝了一口。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次沒這麼簡單……”沉默了一會,他轉過視線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陳敬,“備車馬,朕要去京兆府看看。另外傳朕口諭,召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禦史大夫同往。舉子控告主考……這麼緊要的事,三法司總該在場。”

還是第一次聽見齊子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陳敬愣了愣,而後點了點頭:“奴婢遵旨。”

而後便快步退了下去。

直到陳敬走遠,齊子元才長長地歎了口氣,抬眼正對上齊讓的目光,不由開口:“皇兄……”

“落榜的舉子控告主考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齊讓溫聲道,“此次春闈從籌備到最後張榜都極近嚴謹,陛下做了能做的所有,無須自責。”

果然齊讓是明白他的。

齊子元從方才起就捏緊的拳頭慢慢地放開,整個人向後靠坐在椅上,目光微散:“若隻是落榜的舉子心有不甘控告主考,是非黑白徹查過後總有定論。可這個楊詮來者不善,我擔心他還有後手準備……那就是我害了宋清了。”

“若真是那樣,”齊讓安靜地看著他,“你就不能還他公道了嗎?”

齊子元一滯,而後深吸了一口氣:“是了,隻要宋清是清白的,總能水落石出。”

“嗯,”齊讓應了聲,輕輕拍了拍他的手,“陳敬已經在等你了。”

齊子元扭過頭,果然看見了因為來去匆匆而略喘的陳敬正候在殿門外,便站起身來:“那皇兄,我現在去京兆府了。”

“我身份特殊,不便同往,”齊讓朝門外看了一眼,“讓韓應隨你一起。”

“不用了,”齊子元搖頭,“我這次不是微服,除了仁明殿近衛還有宿衛隨護,京兆府也有府役,不會有事的。”

“到了京兆府人多眼雜,總要有個信得過的自己人在身邊才能放心,”齊讓說著也站起身,走到門口,“韓應。”

“是,”一直守在門外的韓應立刻應聲,“屬下定會保護好陛下。”

第五十五章

京兆府離皇城隻有兩條街的距離,出了安華門一路乘馬車過去還沒用上一刻鐘。

天氣正好,街麵上行人商客來來往往,一如往日般熱鬨,落在齊子元眼裡卻隻覺得嘈雜,尤其瞧見京兆府門外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百姓時,更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還是他第一次沒在這都城的街巷上感到悠閒和安逸。

“陛下,”韓應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車外傳了進來,“府門外人太多,為了免生事端,隻能委屈您從側門入府了。”

“嗯,”齊子元應了一聲,放下車簾又想起來問道,“孫朝回來了嗎?”

“回陛下,孫大人已經先行回了京兆府,”韓應回道,“此刻正在側門外候著。”

齊子元點了點頭,而後才意識到韓應看不見,又開了口:“那我們抓緊過去吧。”

雖不是微服出行,但齊子元素來不喜歡麻煩,今日的事情更不想聲張,便舍了繁複的儀仗和鑾駕,選了輛輕便的馬車,隨護的宿衛也儘可能地減到了最低,這才沒驚動那些百姓,順順利利地繞到了京兆府偏門所在的巷道。

孫朝果然已經候在了偏門外。

“參見陛下,”眼見齊子元下了馬車,孫朝躬身施禮,“刑部尚書呂勵大人、禦史大夫曾藹大人已經候在內堂,大理寺卿孫久大人今日身體不適告了假,是由少卿周濟桓大人代替的。”

“無妨,反正現在大理寺實際主事的也是周濟桓,”齊子元一邊說著話,一邊跟著孫朝進了側門朝內堂走去,“宋清到了嗎?”

“宋大人和臣一並回的京兆府,現也在府內等陛下召見。”孫朝接了話,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歇。

“先不急,朕要先見見那些舉子,尤其那個楊詮,”齊子元道,“就在內堂吧,讓幾位大人一起。”

孫朝應聲:“是。”

一進內堂,果然瞧見幾張熟悉的麵孔。

“如此匆忙地將幾位大人請過來,辛苦了。”齊子元在正中的椅上坐下,麵色平靜地受了幾人的禮,“都坐吧。”

“多謝陛下,”幾人依言入座,口中還不忘道,“為陛下分憂,是臣等的職責。”

“今日還真是要諸位幫忙分憂了,”齊子元麵上掛著淡淡的笑意,目光從幾人臉上陸續掃過,最後在周濟桓臉上停留了一瞬,才轉向等在一旁的孫朝,“帶人進來吧。”

京兆府的內堂並不小,卻也不方便幾十個舉子同時入內,因而孫朝隻帶了楊詮一人進門,其他人雖被府役和宿衛攔在門外,卻能聽得見堂內的動靜,便也沒再吵著要同行,隔著一道敞開地門觀察內堂的景象,也悄悄地打量著那個坐在上位的年輕皇帝。

齊子元也在看著他們。

幾十人裡有老有少,看衣著有的家境富裕,也有的略顯窘迫。從麵目來看有的神情激憤,也有的滿臉懵然,麵對披堅執銳的宿衛,不自覺地生起了畏懼退縮之意。

除了都是參加過今年春闈的舉子,在他們身上再找不到任何的共同之處。

卻能共同彙聚在這裡,跟著那個楊詮一起指控宋清。

楊詮……

齊子元收回視線,終於看向了跟著孫朝進門後就徑直跪在了堂中的人。

“你就是楊詮吧,”雖然潛意識裡已經認定了這人不簡單,但眼瞧著對方就這麼跪在自己麵前,齊子元到底還是沒辦法接受,淡淡開了口,“先起來再說話。”

楊詮下意識抬起頭,正對上齊子元的目光,猶豫之後站起身來:“謝陛下。”

齊子元輕輕搖了搖頭,凝神打量著這個離自己隻有幾步之遙的男人。

從麵相來看,這個楊詮估計比在座的周濟桓還要長上幾歲,體型富態,衣飾考究,隻有兩鬢微微花白,不知是先前就有的,還是這幾天長出來的。

大概是齊子元實在太過年少、氣勢不足,以至於第一次見他的楊詮沒生起絲毫的畏懼之意,迎著明顯考究意味的目光,依然神態自若。

果然不是個普通人。

“楊詮是吧,”

齊子元收回視線,端起剛剛府役送來的茶,淺淺吹了吹浮在表麵的茶沫,剛要喝又停了下來——臨出門前陳敬千叮嚀萬囑咐,京兆府內人多眼雜又無人試毒,以防萬一還是不要用這裡的茶點。

卻又不好直接把茶盞又放回桌案上,齊子元垂下視線,打量著杯盞上的花紋,繼續道,“你控告此次春闈主考宋清私受賄賂、偏私舞弊?”

楊詮應聲,語氣不卑不亢:“是,陛下。”

“狀告主考可不是小事,”齊子元抬起頭,目光重新回到他臉上,順勢放下手裡的茶盞,“你說他私受賄賂,偏私舞弊,是收了誰的賄賂,又偏私於誰?”

楊詮回道:“自然是春闈會元馮謙。”

“馮謙?”齊子元眯了眯眼,語氣卻還十分平靜,“有何證據?”

“學生親眼所見,至於物證……”楊詮拱手道,“學生相信,隻要徹查此案,一定會找到物證。”

不知為什麼,聽完他最後一句話,齊子元的心頭湧起了不好的預感。

他微皺起眉,沉吟了一瞬又開了口:“物證暫且不提,你既然說自己親眼所見,那就詳細說說。”

“是,陛下,”楊詮又拱手,“學生楊詮,閩州人士,三個月之前,與幾名同鄉一起到都城來參加三月的春闈。因人生地不熟,難免心生忐忑,後聽說中書侍郎宋清大人也是閩州人,便由同鄉們牽了線,提了家鄉的土儀去府中拜訪,盼得能結交一二,若是這次能考中,那將來同朝為官也算舊識,就算考不中……學生過往聽說宋大人學識淵博、品性高潔,能得見一麵,也算學生的榮幸。”

能考中舉子的學子,都不是普通人,不遠萬裡來到都城,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想法設法地拜到一些有名望的朝臣門下,這在曆屆春闈中都是屢見不鮮的事兒。尤其有些才學過人在當地聲名鵲起的學子,還會有朝臣主動去拉攏,大都隻是私底下的結交,不會影響到春闈的公正,曆代皇帝都不會乾涉。

隻是……難為這個楊詮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齊子元微低頭,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地敲了兩下:“然後呢?宋清收了你的東西?”

“自是沒有,宋大人不僅沒收學生的東西,甚至,學生連宋府的大門都沒進去,”楊詮道,“學生雖然有些灰心,隻以為是宋大人生性高冷,不喜與他人結交,卻沒想到轉身要走的時候,看到了馮謙的馬車停在宋府門外,跟著馮謙的小廝捧著幾個禮盒就被請進了門。”

“就這些?”齊子元抬起頭,“若朕沒記錯的話,三個月前,宋清還不是春闈的主考。所以哪怕是你親眼所見,也隻能證明馮謙派人上門拜訪了宋清,不能憑此就斷定宋清偏私舞弊……至於是不是收受賄賂,確實要查查。”

“若是僅憑這些,學生又怎敢一介白身就控告當朝要員?”楊詮說著,聲音更大了幾分,“學生控告宋清是因為在開考那幾日,學生親眼看見他在馮謙號舍前幾次三番停留,還遞了東西給他。馮謙此人不學無術,若沒有人幫助,又哪來的本事摘得會元?”

齊子元縮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握緊成拳,麵上卻並不顯:“馮謙不學無術?”

“學生在閩州時,曾和馮謙在一個學堂讀過書,後來因為先生實在不滿他遊手好閒、胸無點墨,親自上門退了他的學,後聽說馮家又請了先生到馮府裡去,也不知是那先生本事大,還是馮家本事大,才幾個月,馮謙就參加了當年的鄉試,並且一次中舉。”楊詮坦然道,“在場的舉子裡也有閩州人士,當著他們,學生沒必要說謊。”

“他們……”齊子元轉過視線,看向門外,“他們也都是人證?”

“不管是去宋府還是看見宋清給馮謙遞東西的,都隻是學生一人,”楊詮微躬身,“他們隻是不忍學生一人孤立無援,跟過來想幫著學生一起求個公道。”

“朕知道了,”齊子元垂下眼眸,斂起眼底的情緒,思忖了片刻,才又抬頭看向坐在下首的幾人,“判案朕不擅長,幾位大人怎麼看?”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