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2 / 2)

坐在齊子元旁邊的曾藹年歲最長,品級最高,率先開口:“稟陛下,這人所言雖然聽起來還算合理,但他既為原告便算不得人證,既無其他人證,他手頭又無物證,若是隻因為如此空口白牙地指控便去審問春闈主考、當朝要員,哪怕最後證明宋大人無罪,也難免讓他寒心。而且,此先例一開,以後這春闈主考怕是無人敢做了。”

齊子元微闔眼簾,卻沒說話,再睜眼又轉向下一個:“呂大人呢?”

呂勵應了聲,目光先朝著門外掃了一圈,才開口道:“稟陛下,臣以為此事關係緊要,若是查都不查就做了決斷,怕是難以堵住外麵那些悠悠之口。”

曾藹聞言反駁:“呂大人,難道隻因為門外人多勢眾,就要無憑無據地去懷疑我們的同僚?你們刑部平日裡都是這麼判案的?”

“曾大人,在下可沒有這個意思,”呂勵立刻道,“懷疑同僚的可不是在下,況且在下覺得,徹查此案才能還宋大人一個清白,不是嗎?”

“你……”

曾藹話說了一半,被一直默不作聲的周濟桓輕咳了一聲打斷:“二位大人,這裡畢竟不是朝堂上,若這麼爭執下去,豈不是讓外麵的舉子們看了笑話?”

“那你說,此事要怎麼辦?”曾藹看向周濟桓,皺眉問道。

“陛下,臣以為……”周濟桓朝著齊子元拱了拱手,“既然這個楊詮是一家之言,不如把其他兩家也請過來,先聽聽他們怎麼說,容後再判斷呢?”

第五十六章

齊子元抬起頭,正迎上周濟桓的目光。

自那日在慈安殿因為大婚的事鬨得不歡而散後,除了在早朝上,他和周濟桓幾乎沒再照過麵,此時迎上那雙和平日裡也沒什麼區彆的眼睛,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剛穿來那日,在永安殿的暖閣內,這人麵無表情地當著自己的麵用一柄匕首了結秦遠的畫麵。

大概是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潛意識裡不自覺地就想起了剛穿過來那日的茫然和惶恐。

但畢竟自己已經不是那個一無所知,眼看著一條人命了斷在自己麵前也無能為力的小皇帝了。

強迫自己定了定心神,齊子元收回視線,語氣淡淡的:“周大人說的有道理,如此單方麵的指控,總要聽聽被控告者所言。”

說著話,他看向孫朝:“馮謙現在何處?”

孫朝微躬身回道:“稟陛下,因為還要參加接下來的殿試,所以馮謙仍居於驛館中,臣這就派人前去傳召。”

“嗯,”齊子元點了點頭,“那就先請宋大人過來吧。”

距離上次見麵不過兩三日,宋清的麵色稍微好了點,眼下的青灰色也淡了些許,兩頰上卻還是不見一點肉,整張臉看起來還沒巴掌大,尤其站在略顯富態的楊詮身邊,顯得尤為清瘦。

但那雙眼睛還是炯炯有神的,進到堂內迎麵看見主位上的齊子元時,還漾出了一點笑容,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被召來,不見絲毫的窘迫或者不忿。

一如上次見麵時的坦然。

卻讓齊子元愈發的難受——這人為了朝堂儘心竭力,不曾有一刻藏私,這會卻偏偏是被叫過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他喉頭微微哽了哽,目光隻在宋清臉上微微停留了一瞬,便又收了回來,隨意垂在腿上的右手卻不自覺地攥緊了衣料。

“參見陛下。”

宋清仿佛沒察覺到齊子元的態度,神色自若地施了禮,抬眼掃見下首的幾個人,麵上的笑意淡了些許,卻還是禮數周全地挨個點頭示意。

齊子元在心底默默地數了十個數字,稍微平複了心緒後才終於開了口,聲音裡聽不出絲毫的情緒:“宋清,你可知今日召你來京兆府是為何事?”

“剛在後堂略有耳聞,”宋清轉過視線,淡淡地瞥了一眼身邊的楊詮:“臣不認識這位舉子,他的指控更是無稽之談。”

“學生隻是一介普通的書生,宋大人現在朝中擔任要職,自然不會認識學生這樣的小人物,”還沒等齊子元開口,楊詮便接了話,“但宋大人總該認識馮謙吧,不然又怎麼獨具慧眼地選了他做此次春闈的會元?”

“馮謙能成為會元,是因為他的文章確實稱得上是此次春闈的最佳,這是所有參與閱卷的同僚們一致的意見,非我一人決斷,”宋清說著,目光順著楊詮的臉一路向下,將他整個掃了一遍,而後才輕輕笑了一聲,“就像所有人都覺得你的文章看起來洋洋灑灑,實則文理不通,看起來讀了不少的書,卻全無自己的主見,僅憑著這樣的水平想要入仕,還差得遠。”

“你……”

能來到都城參加春闈的舉子都是各地的佼佼者,即使落了榜也常覺得是時運不濟或者懷才不遇,而此刻宋清居然當著堂內堂外的一眾人直接點破了楊詮的不足,讓他多少有些惱羞成怒。

眼見楊詮整張臉漲的通紅,指著恨不得當場撲上去,位置離他最近的周濟桓放下手裡的茶盞,輕咳了一聲,漠然開口:“楊詮,你方才說宋大人在朝中身居要職,從進了門沒見有絲毫敬重也就算了,現在是還打算當著陛下的麵冒犯朝廷命官嗎?”

周濟桓聲音不大,卻讓楊詮整個一凜,那一瞬湧上心頭的激憤也跟著退了乾淨。

他下意識地轉頭朝正位看了一眼,發現從進門起麵色都很和緩的小皇帝這會已經沉下了臉,一雙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即使不仔細看,也能猜得出來裡麵此刻寫滿了不虞。

再年少的皇帝,到底也是皇帝,尤其在這樣的場合,自己還是不要冒犯天威的好。

“學生……學生自知此次落榜是因為自身欠缺,對此次閱卷並無異議,”楊詮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複下來,“馮謙的文章被定為此次最佳,學生也無異議,因為那文章根本就不是出自他手,自然也不是他的水平。”

“所以你拐彎抹角地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說馮謙的文章是由我代筆的?”宋清發出一聲嘲弄的笑,輕輕搖了搖頭,“他那篇文章在你們這批舉子裡固然算好,硬要賴給我,未免有點可笑了。”

“宋大人替人代寫總不會一點不掩飾等著人來發現。您身為主考,早早知道考題,可惜被鎖在貢院中不能與外界聯絡,無法泄題。索性提前將文章寫好,開考後再遞給馮謙,待他抄寫過後再毀了您那份,自是神不知鬼不覺無人能夠發現,又或者即使有人碰巧撞見,卻也拿不出憑證來……就像是此刻,”楊詮也輕笑了一聲,“宋大人早就料理好了一切,自然敢來和學生當麵對質,就是吃定了學生拿不出那份您親筆寫的文章。這麼說來,從馮謙那兒收受賄賂的事兒,您也是不會承認了?”

“既沒做過,又為何要承認?”宋清淡淡道,“不止今年,自我為官以來,每逢春闈遞送拜帖或者土儀、禮品的學子數不勝數,不管他們來自何處,又是何人引薦,我都未曾見過,至於東西,更是一樣都未受過。今年馮謙或許讓人上門過,可能也送了東西,但按照我府裡多年養成的規矩,是斷然不會收的,你上過門不是最清楚不過嗎?”

“宋大人既不承認,學生也無話可說,”楊詮對宋清的態度毫不意外,也不執意去辯駁,而是回轉視線朝齊子元拱了拱手,“陛下,學生請求和馮謙當麵對質,或者叫來他的小廝隨從仔細問問那日的情況。”

陷到現在這個局麵,馮謙確實成了關鍵。

齊子元心中煩亂,卻也隻能看向孫朝:“馮謙來了嗎?”

“來是來了,”孫朝麵上難得出現了幾分猶豫,湊到齊子元身邊壓低聲音道,“陛下,馮謙並不在驛館,府役們花了會工夫才打聽到,發榜後這個馮謙表麵是不想被來賀喜的人打擾,實際是和幾個交好的舉子在煙柳巷包了幾個花魁……現下人還是醉著的,臣讓人給他灌了兩盞茶,正在後堂等著。”

“他……”因為孫朝的動作,堂外的舉子們已經開始窸窸窣窣地討論起來,齊子元抿了抿唇,“算了,帶進來吧。”

孫朝應了聲,匆匆忙忙退了下去,過了一會帶著兩個府役攙著個腳步踉蹌的年輕人進到內堂裡。

隔著幾步距離,齊子元已經可以清楚地聞到這人身上混雜的酒味、脂粉味,不由皺起眉頭——不管楊詮有沒有憑證,馮謙現下這幅模樣難免不讓人懷疑。

“孫大人,”齊子元閉了閉眼,“你來問吧。”

孫朝點頭,走到馮謙跟前,示意那兩個府役放開手,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地的人:“馮謙?”

“誰叫我?”馮謙暈乎乎地抬起頭,有些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這是哪?我怎麼在這兒?”

“這裡是京兆府,”孫朝冷聲道,“有同場考生狀告你賄賂考官、科場舞弊,你可承認?”

“賄……賄賂考官、科場舞弊,”馮謙用力地晃了晃頭,似乎極力想要清醒過來,“誰說的?”

“我……”楊詮正要開口,卻被孫朝冷聲打斷,“本官審案,不喜旁人插嘴。”

說完,他又轉向馮謙:“誰說的不重要,你隻說有沒有此事?”

“當然沒有!”馮謙似乎恢複了一些意識,四肢並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晃了兩下又整個摔在地上,聲音也大了起來,“到底是誰嫉妒我,跑過來誣告?”

孫朝明顯不想被這醉鬼沾上,向後退了一步,語氣卻一如既往:“那你手下的小廝去宋府送東西也不是奉你的意了?”

“宋府?哪個宋府?”馮謙抓了抓頭發,不耐煩地大喊起來,“到底是誰在誣告我,要是讓我……”

話隻說了一半,就被一旁的府役掩住了嘴,隻能拚命的掙紮,發出嘈雜的嗚咽。

“陛下,”一旁的曾藹搖了搖頭,“馮謙現下醉成這副樣子,問出來的東西也做不得數,不如讓他先下去醒醒酒,也省的在這裡驚擾了聖駕。”

齊子元雖然沒那麼容易被驚擾,但也知道曾藹的話說的沒錯,便點了點頭,示意那兩個府役將人帶了下去,而後看向了孫朝:“把他的小廝隨從都叫到京兆府,分彆詢問馮謙自抵達都城後的所為,而後彙集了一起拿過來。”

孫朝立刻明白了齊子元的意思,點了點頭:“陛下稍歇,臣這就去。”

第五十七章

馮謙不愧出身大家,一路從閩州過來,光馬車就準備了十多輛,隨侍的仆從小廝、護衛加起來更是有幾十個。其中大多的隻是乾些跑腿打雜的活,時常一天到晚都見不到馮謙一麵,每個都詢問不僅浪費時間,也實在是沒必要。

因而孫朝隻從中挑了幾個平日裡跟馮謙最親近、最受信任的,分彆安置到不同的房間單獨問訊,縱使這樣,等挨個問過、寫好狀紙又蓋上手印再呈到齊子元跟前,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兒。

齊子元靠坐在後堂的軟榻上,接過孫朝遞過來的狀紙挨個翻看。

這一日耗費了太多的心神,他難免有些疲倦,幸好孫朝早已預估到了需要等候的時間,早早將人請到了後堂。

不用一直麵對那些明知要等很久也不肯散去的舉子,縱使根本沒法入睡,隻安靜地閉上眼躺了一會,也感覺鬆了口氣,先前繁雜紛亂的意識也逐漸清明起來。

“狀紙上的內容和他們每個人都確認過了?”匆匆掃了眼第一張上的內容,齊子元又抬起頭看向了孫朝。

“陛下放心,都確認過了,有幾個不識字的,也挨個給他們讀了一遍,”孫朝如實回道,“確認無異議後才蓋了手印。”

齊子元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垂下視線繼續看了下去。

花費了一個時辰才獲得的狀紙,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上一遍還沒用上一刻鐘。

依狀紙上所言,那個馮謙往日在閩州的時候確實不怎麼靠譜,被書館的先生退學也確有其事,還惹得其父馮安平大怒,被狠狠地責罰了一頓,直到鄉試結束,都被關在家裡讀書,再沒能出門一步——至於鄉試馮謙是不是靠自己通過的,就不是幾個小廝能知道的了。

反正在小廝眼裡,就是馮謙中舉後,馮安平心花怒放,不僅大排筵宴,給他們這些身邊伺候的人發了不少的獎賞,還準備了幾馬車的禮品,讓馮謙一並帶到都城,用來結交和打點。

甚至連要結交和打點的名單都事先準備好了。

至於馮謙,不知是不是因為離開閩州前事先被馮安平警告過,到都城後一直還算安分,整日待在驛館裡讀書睡覺,也不怎麼和其他舉子走動。直到發榜後,確認自己中了會元,便故態複萌又去了煙花巷。

“那幾個小廝都確認,東西的確送進了宋府,”齊子元放下狀紙,擰起眉頭,“並且未被退回?”

“回陛下,所有人都是分開審問的,回答雖然不儘相同,除了因為時日漸久,有些細節記不清楚,整體上並無出入,也不像是事先串過供,”孫朝頓了頓,又道,“據他們所說,馮安平準備的都是閩州的特產土儀,隻是為了表示心意,並不貴重,宋大人縱使收了,也不能代表什麼。”

“一點特產土儀,收了固然不能代表什麼,”齊子元把狀紙遞還給孫朝,“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硬要宋清承認自己收了根本沒見過的東西。”

孫朝捧著狀紙,沉默了一瞬:“事已至此,陛下,宋大人府上……。”

“……去他府上問問吧,”齊子元抬手捏了捏額角,同意之後又忍不住囑托,“隻是普通詢問,陣仗不用太大,也彆驚動周遭的百姓。”

“臣明白,”孫朝拱手,“來回估計還要些工夫,臣讓人送些吃食過來?”

“不用,”齊子元搖了搖頭,“待人回來了過來告知朕。”

“是。”

孫朝應聲,施了一禮後,緩步退了下去。

門開了又關,有一瞬齊子元似乎聽見了前麵內堂的嘈雜和煩惱,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自進到京兆府就默不作聲但一直不離左右的韓應終於開了口:“這已經小半日了,陛下水米未進……您要是不放心這京兆府裡的東西,屬下去城裡買一點回來?”

“不用,”齊子元回過神來,“朕現在也沒什麼心情吃東西。”

“東西可以不吃,水總不能不喝,”韓應朝齊子元明顯乾澀的唇上看了一眼,猶豫著開了口,“屬下隨身帶了水囊,您若是不嫌棄……”

“水囊?”齊子元有些奇怪,“怎麼想起帶這個?”

“屬下給太上皇做近衛前,曾在江老將軍軍中待過幾年,”韓應說著從身上摘下水囊,“北關乾燥少雨,沙漠又多,便養成了隨身帶水囊的習慣。”

“那朕就不客氣了。”齊子元接過水囊,打開蓋子後胡亂地往嘴裡灌了幾口,小半日的乾渴緩了不少,連心情好像也好了點,“多謝。”

“陛下客氣了,”韓應立刻回道,“屬下奉了太上皇的命,保護和照顧陛下便是屬下的使命。”

“幸好皇兄讓你跟著來了,”齊子元微闔眼簾,忍不住輕歎,“朕今日好歹……”

見他話說了一半,韓應有些許遲疑:“陛下?”

“沒事,”齊子元輕輕搖頭,“我睡一會,孫朝過來叫我。”

說是想睡一會,一閉上眼,各種紛亂立刻浮現在腦海中,一會是楊詮信誓旦旦義正言辭地指控,一會是宋清據理力爭地辯駁,還有個喝得醉醺醺的意識都還不清楚的馮謙,大著舌頭否認自己的會元是作弊得來的。

費儘心思整理完思緒,種種困惑齊齊湧上心頭——馮謙的會元到底是怎麼得來的,楊詮如此行為究竟源於自己是對馮謙的懷疑,還是背後另有人指使?

若真的有幕後之人,就打算隻憑著這些單方麵的口供,強行拖宋清下水?

“陛下,陛下!”

就這麼思緒混亂地躺了不知道多久,齊子元一度以為自己已經睡著了,卻又在聽見韓應聲音的瞬間恢複了清明。

“孫朝來了?”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正對上韓應的眼睛,茫然了一瞬,看見了他身後的孫朝,“去宋府的人回來了?”

“是陛下,”孫朝回道,“臣派人問過了宋府的門房、管事另隨便叫了幾個仆從問過,也在府裡簡單查看過,宋大人確實從不受學子的拜帖,更沒收過任何人的土儀或者禮品。”

齊子元剛想鬆口氣,目光凝在孫朝臉上,將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但是?”

“府役在宋大人書房查看過往送到宋府的拜帖時,找到了這封信,”孫朝說著話,將拿在手裡的信遞了過去,“據說是壓在放拜帖的盒子下麵,看痕跡是已經拆過,並且看過很多次的。”

齊子元伸手接了信,一眼就看見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宋清親啟”。

“信是誰寫的?”他將信封攥在手裡,遲遲沒勇氣打開,抬頭看向孫朝。

孫朝一字一句緩緩答道:“閩州,馮安平。”

果然。

齊子元閉了閉眼,竟沒有絲毫的意外。

剛剛半夢半睡的時候仍覺得困惑的事,在這一瞬得到了回答。

雖然不知道這封信到底是不是馮安平親筆所寫,但能讓這種東西出現在宋府,絕不可能是楊詮這樣外地來的落榜舉子能做到的事兒。

看來幕後指使早做了十足的準備,有這麼一封信在,即使齊子元有意偏頗,宋清也還是被拖入了這場渾水裡。

“召其他幾位大人過來吧,”齊子元一邊說話,終於打開了手裡的信,聲音裡帶了幾分無奈,“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若是一味掖著藏著,反倒說不清了。”

“是。”

等孫朝將其他幾人請進內堂,齊子元已經看完了整封信,如他所料,信上的內容便是馮安平以同鄉之誼為由頭,並許以重諾,要宋清在春闈一事上給與馮謙關照,至於如何關照,倒是並未言明——按照時間推算,寫信的時候宋清還未被委任為春闈的主考。

“先前馮家小廝的狀紙、還有這封信上的內容,幾位大人現在都看過了,”齊子元端坐在椅上,目光從幾人臉上一個接一個地掃過,“那幾位覺得,此案現在應該怎麼辦?”

曾藹和呂勵麵麵相覷,反倒是周濟桓起身拱手:“陛下,周家與馮家是姻親,此事已經牽扯到了馮安平,按律,臣當避嫌,臣會回稟孫久大人,再派彆人過來協理此案。”

“你……”齊子元本想說你不是已經多年不回周家,但畢竟周濟桓和周家並未真的斷絕關係,名義上還是周家的養子,按律確實該避嫌,便將目光轉向了其他二人,“兩位大人覺得如何?”

曾藹手裡還捏著那封馮安平的信,猶豫了一會,歎氣道:“稟陛下,臣是相信宋大人清白的,但這信畢竟是從他府中發現的……”

齊子元手指不自覺地捏緊,骨節間發出輕響:“曾大人就說,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臣覺得……”

曾藹支吾著半天沒說出話來,倒是他旁邊的呂勵先行開了口:“臣覺得,眼下人證物證皆有……哪怕是為了堵住悠悠之口,也該先將一乾人等收監,嚴加拷問之後,自然知道是誰在說謊。”

第五十八章

“嚴加拷問……”齊子元將這幾個字低低地重複了一遍,慢慢抬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呂勵,“那依呂大人的意,一乾人等都指誰呢?”

“回陛下,臣以為在查明事情真相之前,所有涉案人員都不無辜,所以不管楊詮、馮謙還有所有涉及到此案中的小廝、仆役都應該投進刑部大牢再行拷問,”呂勵微抬眼,正對上齊子元分明帶著考量意味的目光,不由一頓,“至於宋清宋大人,畢竟是朝廷命官,按律不得隨意刑訊,隻革職拿問就可以了。”

“原來呂大人還記得大梁的律法,”齊子元發出一聲低笑,突然抬手將手邊的茶盞整個掀到了地上,“朕今日才知道,你們刑部平日裡就是這麼斷案的!”

瓷製的杯盞落到地上,清脆而又刺耳,溫熱的茶水混著碎裂的瓷片四濺開來。

“陛下?”

站在正前的呂勵下意識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看見沾到手上的水滴才回過神來,抬頭發現室內的其他幾人已經跪倒在地,急忙也跟著跪了下來:“陛下息怒!”

“都起來吧。”

齊子元從懷裡摸出錦帕,慢條斯理地擦掉剛才濺到手上的茶水,才又抬起頭看著麵前已經起身的幾個人。

這是他自繼位以來第一次在人前發脾氣,甚至還摔了個茶盞。

效果也是很明顯的,在場的幾個,甚至連從剛才起就一臉事不關己的周濟桓都明顯嚇了一跳——畢竟先前不管是齊穆棠的事兒,還是宋清的事兒,不管朝臣們如何堅持,如何反對,都沒讓齊子元又一丁點的失態。

但正如齊讓所說,朝堂中的這些人,若壓不住他們,便要被他們掌控。

“朕以為呂大人任刑部侍郎多年,會比朕清楚……”齊子元隨手把蹭臟了的錦帕扔到桌案上,“酷刑之下必出冤案。”

呂勵一滯:“臣……臣隻是覺得,此案關係著此次春闈的結果是否公正,須得儘早查清,才能給所有參考的舉子甚至天下的學子一個交待。”

“呂大人也說,得儘早查清,”齊子元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呂勵跟前,微垂視線,看著他的眼睛,“既然這樣,便該想想該如何去查,而不是全指望著靠著嚴刑逼供就去獲得真相。”

明明還是少年人的形貌,卻莫名其妙地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威勢,迎上那雙平日裡總是微微彎著帶淡淡笑意的眼睛,呂勵第一次生起了畏懼之意。

“陛下教訓的是,”他又躬了躬身子,拱著手回道,“臣知錯。”

知錯?

齊子元在心底發出一聲嘲弄的低笑。

不止這個呂勵,在場、甚至全朝堂的這些人,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揣測聖心,在什麼時候說什麼樣的話,幾乎已經成了他們的本能。

自己要是信了才是天真。

揮了揮手,算是把這件事掀過去,齊子元轉過視線,看了一眼一直安靜侍立在一旁的孫朝:“雖然找到了這封信,但此案疑點重重,須得仔細查證……既然楊詮告到了京兆府,那此案就由京兆尹主理,大理寺和刑部協理,禦史台監審,列位大人不會有異議吧?”

孫朝有一瞬詫異,回神後也不推脫,毫不猶豫地開口:“臣遵旨。”

其他幾人麵麵相覷後,也跟著應聲:“臣等並無異議。”

“至於涉案的人員如何處置……刑部大牢是什麼樣子,朕略有耳聞,還是先在京兆府內找幾間空屋子將他們分開安置吧。除了派人看守限製出門外,飲食起居上不能有任何苛待,”齊子元微頓,抬眸掃了呂勵一眼,才繼續道,“未經朕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提審涉案的人員,更不得有刑訊逼供之事。”

孫朝有一瞬遲疑,而後抬眼看向齊子元:“陛下,包括宋清大人嗎?”

“他既涉案,也隻能如此,”齊子元閉了閉眼,“在此案查清之前,暫停他在中書省的職務。”

孫朝點頭:“是。”

“既然楊詮懷疑馮謙中舉也是靠舞弊,便連帶鄉試一並查起,朕會另外下旨命閩州太守、學政等相關人等全權配合,”齊子元說完,目光從麵前幾人臉上一個一個掃過,“務必要儘快找到證據,查清事情真相。”

眾人齊齊應聲:“臣等遵旨。”

“那幾日就先到這兒吧,折騰了這大半日,列位大人也辛苦了,儘早回去休息吧,”齊子元揉了揉額角,看向孫朝,“孫大人稍候。”

其他人得了令,紛紛施禮告辭,隻留下孫朝還留在堂內:“陛下放心,臣一定會儘早徹查此案,還無辜者清白,也給天下學子一個交代。”

“你任京兆尹這幾年,素來公正嚴謹,朕自然放心,隻是此案畢竟不是尋常的案子,牽扯的……”齊子元沉默了一瞬,最後長歎了一口氣,“接下來不光要在案情上費心,所有涉案人員的安危,也務必要保證。”

孫朝愣了愣,有些遲疑地看著齊子元:“陛下的意思是……”

“朕既已被迫答應徹查此案,你們又在宋府找出了馮安平的信,楊詮今日費儘了周章地攪和就算是成功了,也就是說……他的使命完成了,”齊子元垂下眼眸,“但如果煽動了這麼多的舉子陪著他來控告當朝官員的楊詮出了意外,彆說宋清這個本就涉案的主考,你這個判案的京兆尹,還有朕,都不可能再摘乾淨了。”

孫朝微哽,立刻明白了齊子元話裡的意思。

如若楊詮死了,這些隨同而來的舉子隻會覺得是朝廷維護宋清這個主考,殺人滅口,到時不管再拿出怎樣的證據來證明宋清的清白,也不會再被相信。

整個朝堂,甚至於齊子元這個皇帝將會失去這些舉子乃至於天下學子的信任。

所以派人看守不僅是限製出行,也是保護好他們的安危。

“臣明白了,”孫朝連忙道,“不止楊詮,臣會派得力的府役負責每個人的安危,請陛下放心。”

“人在京兆府,朕總歸是放心的,”齊子元抬手捏了捏前額,“時候也不早了,朕差不多要回皇城了……宋清現在哪,朕要見他一麵。”

第五十九章

京兆府大概是整個都城辦事效率最高的地方,隻這一會的工夫,宋清已經安置進了京兆府後宅內的空屋裡。

兩個府役守在屋門外,遠遠地瞧見有人走近,立時戒備起來,直到看清走在前麵的孫朝的臉,才緩緩放開了握在刀柄上的手。

“大人!”等人到了近前,二人才發現孫朝後麵的齊子元,連忙又躬身,“參見陛下。”

孫朝回過視線,見齊子元麵上並無不滿,便點了點頭,示意兩個府役讓開門口的位置,上前推開了緊閉的屋門:“陛下,宋大人就在裡麵。”

不知是不是孫朝有意安排,這屋子雖然不大,裡麵的東西卻還很齊全,不僅有床、有書案,甚至還有整整一架的書。

齊子元進門的時候,宋清正站在那架子前,專心致誌地翻找自己想看的書。

“瞧見你這樣,朕倒是放心不少,”齊子元彎了眼睛,唇邊難得又帶了笑,“還想著讓你借著這次好好休息一陣,結果還是閒不住。”

“陛下?”宋清從書架前回過頭來,拱手施了一禮,“天都要黑了,臣以為您已經回皇城了。”

“一會回,”齊子元回手關了門,眼見屋子明顯變得昏暗,皺著眉走到書案前點燃了上麵的紅燭,“總得見見你才能放心。”

“是臣無能,辜負了陛下的信任。”宋清說著話,掃見齊子元比平日裡明顯低落的神情,突然躬身,深深一揖。

“朕是來看你,想跟你說說話,又不是想來聽你反省,”齊子元找了張椅子坐下,又指了指旁邊的位置,示意宋清入座,“再說若要反省也該朕反省……春闈進行的如此順利,朕居然一點懷疑都沒有,還在那兒沾沾自喜。”

宋清剛坐下,聽見齊子元這話又要起身:“陛下要是這麼說,臣簡直羞愧至極,臣身為……”

“好了,打住吧宋大人,難道你打算在這兒跟朕對著反省,然後抱頭痛哭嗎?”齊子元笑著拍了拍宋清的手臂,“其實皇兄說得對,從籌備春闈到最後張榜,我們做了能做的所有,但有些事是沒辦法預料的,想生事端的人總會有由頭和辦法。”

宋清微頓,迎著齊子元的目光沉默了一瞬,也跟著笑了一聲:“陛下說的是,是臣在這兒鑽牛角尖了。”

齊子元向後靠在椅背上,神情也放鬆下來:“所以現在可以好好聊聊了?”

“是,”宋清應聲,“陛下想聊什麼?”

“馮安平那封信是在你書房裡放拜帖的盒子下麵找到的,”齊子元看著宋清,略有遲疑,“這地方其實很隱蔽,又偏偏在京兆府的人去查看拜帖的時候能輕而易舉的被發現,所以朕想著……會不會是你府裡人所為?”

“臣平日裡有帶公務回府的習慣,因而早有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書房的規矩,”宋清回道,“而且,我府裡人口單薄,包括管事在內的幾個老仆都是在閩州時的鄉親,都還算可靠。”

“這麼說來,也可能是有人摸進你府裡將信藏了進去……”齊子元輕輕點了點頭,“但為了以防萬一,你府裡還是要仔細查一次。你放心,朕已經下過旨,嚴禁任何刑訊拷問,提審時三法司須全部在場,所以不會傷害到你府裡的人。”

“陛下……”宋清看了齊子元一會,終於忍不住開口,“那封信畢竟是從臣書房裡找出來的,您今日瞧見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要是那信真的是馮安平寫給臣的呢?”

“那信當然有可能是馮安平寫給你的,他費勁心思給馮謙帶了那麼多東西到都城來,寫封信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而且這信很可能不止寫給了你,所有他送了東西的朝臣家裡說不定都有,”齊子元攤手,“但他寫信是他的事兒,就算這信你收了也拆開看了,朕還是不信你會幫馮謙在春闈舞弊,更不信馮謙那篇文章是你寫的……你有更遠大的誌向和抱負,才不屑於在這種事上折損自己。”

“臣……”宋清張了張嘴,最後乾脆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能得陛下如此信任,臣死而無憾!”

“呸呸呸!”齊子元也跟著起身,扶住宋清的手臂,“朕現在可聽不得這樣的話!”

宋清直起身子,瞧見齊子元的樣子,不由失笑:“是,臣不該說這種話,臣答應陛下會保重身體,待此事了結後,幫陛下籌備好殿試。”

“你還記得就好,”齊子元彎起眼睛,“所以接下來的日子,你就當朕給你放了個長假,在這裡好好休息一陣。”

說著話,他朝四周看了看:“這屋子雖然小了點,幸好東西還算齊全,飲食起居上你有什麼需求也儘管跟孫朝開口。”

“臣平日裡和孫大人素無交集,倒是沒想到他……”宋清說著,搖了搖頭,“這間屋子是孫大人平日裡在京兆府的住處,現下讓出來給臣了,他便要每日趕回孫府住了。”

“孫朝平日裡住這兒?”齊子元多少有點意外,不僅意外孫朝平日裡居然就住在京兆府這間小屋子裡,更意外他為了安置宋清,將自己的房間讓了出來,“他生性雖然孤僻了些,行事倒是和你有些相似,這案子他來做主審,朕確實放心不少。”

“臣倒是到了今日才發現,”宋清想了想,“待此案了結,臣該好好謝謝孫大人借住之恩才是。”

“那到時候朕在仁明殿擺宴,請了孫朝一起,”齊子元立刻道,“不醉不歸!”

“好!”宋清應完,長長舒了一口氣,朝著門外看了一眼,“眼見天要黑了,陛下早些回去吧。”

“朕也確實要走了,”齊子元伸手,輕輕拍了拍宋清的肩膀,“你早點休息。”

雖然幾經保證後,彙聚在京兆府裡的舉子們終於散去,但為了以防萬一,齊子元依然是從側門離開的。

馬車早早地候在了偏巷裡,訓練有素的宿衛警覺地侍立在一旁,觀察著四下裡的動靜。

齊子元朝孫朝擺了擺手,一邊上馬車,腦海裡還在回想這一整日的種種,還有自己的處置和應對,生怕有什麼紕漏。

然後他就被本該空的馬車裡莫名出現的人嚇了一跳。

“什……”

驚詫隻停留了一瞬,借著手裡的燈籠散發出的昏暗光線,齊子元難以置信地看著麵前的人,“皇兄,你怎麼在這兒?”

“白日裡一個人在永安殿無趣,去江家待了一陣,”齊讓伸手將人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估摸著時辰差不多,正好來接你一起回去。”

來接你一起回去。

有那麼一瞬,齊子元竟然覺得,那個冷冰冰的充滿束縛的皇城好像有了那麼一丁點家的感覺。

有齊讓陪著的話,回去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天已擦黑,臨近宵禁,街麵上已經沒有幾個人影,目之所及多少有點寂寥和蕭索,卻因為齊讓的出現,讓齊子元沒來由的心安下來。

明明齊讓也沒做什麼,更是話都沒說幾句,但好像隻要他坐在這裡,就能安撫掉壓在齊子元心頭一整日的紛亂和憂慮。

這天發生了太多的事,他一麵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去應對,卻又忍不住地擔心——擔心這案子後麵還藏著更多的始料未及,更擔心自己沒有辦法還宋清清白,沒辦法給天下的學子更是給自己一個交待。

就好像又回到了剛穿過來那一日,整個人茫然又惶恐,卻又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但又不一樣了。

馬車搖搖晃晃地朝皇城走去。

齊子元偏過頭,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身邊齊讓的臉

“在看什麼?”少年的目光毫不掩飾,即使光線昏暗,齊讓依然有所感應,“才過了一日就不認識我了?”

“沒,”齊子元收回視線,長長舒了口氣,“就是覺得這個時候能看見皇兄真好。”

“餓了吧?”齊讓輕聲道,“我從江府拿了吃的,要不要吃點?”

話說完,察覺到身邊人的遲疑,齊讓又笑了一聲,補道,“不是阿瞳做的。”

“那要吃點,”齊子元立刻應道,“先前心裡有事,這會放空下來還真覺得餓了。”

“因為走得匆忙,隻來得及拿了些糕點,”齊讓說著從旁邊拿出個精致的盒子,“江家的糕點是趕不上尚食局的,你將就吃口,等回去了再好好用晚膳。”

“好,”齊子元應了聲,從盒子裡拿了一塊不知是什麼的糕,直接塞進嘴裡,聲音也變得含糊起來,“我可能是真的餓了,覺得比尚食局的好吃多了。”

“那就多吃幾塊,”齊讓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個水囊,“這車裡不方便帶水盞,隻能用這個喝水了。”

“嗯。”

齊子元接了水囊,喝了一大口水,又連吃了兩塊糕點之後,感覺空了大半日的胃終於舒服了點。

“皇兄,”看著齊讓將糕點和水囊都收好,齊子元終於又開了口,“你怎麼不問問我今日的案子怎麼樣?”

“回去有的是工夫,”齊讓凝神看著他,“我瞧你現在累得很了。”

“是挺累的,”大抵是整個人鬆懈下來,齊子元說著話,就打了個嗬欠,“那我睡一會,等回去了再慢慢講給你聽。”

第六十章

大抵是因為這一整日耗費了太多心神,從京兆府到皇城短短一段路,齊子元卻睡得格外的沉,直到馬車一路進了皇城停在了仁明殿門口,他還靠在齊讓的肩上睡得無知無覺。

陳敬提著燈籠掀開車簾就瞧見這個畫麵,一瞬的錯愕後,他猶豫著湊上前,還沒想好要不要將齊子元叫醒,就見齊讓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道:“掌燈。”

陳敬愣了愣,本能一般向後退了兩步,讓開了車門的位置。

齊子元雖然清瘦,到底已經是個身高腿長的成年人,加之馬車又略顯狹窄,雖然有韓應和陳敬的幫助,也儘可能地放輕了動作,被扶到齊讓背上的時候,他還是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意識還是混沌不清的,加上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一時根本無法辨認出自己是在哪裡,鼻息間的氣息卻格外的熟悉:“皇兄?”

“嗯,”齊讓將人向上托了托,“是我。”

“哦,”齊子元還是困得厲害,將臉埋進齊讓肩頭,昏昏沉沉地又合上了眼睛,“我再睡會。”

溫熱的呼吸撲在頸間,齊讓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微偏頭朝自己肩上看了一眼。

近段時日下來,兩人間的關係愈發親密,卻從未有過這樣近的距離,隻這麼微小的一個轉頭,嘴唇幾乎擦過了齊子元的側臉。

春日的衣料並不算厚,所以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少年的體溫,甚至還能聽見舒緩而又有力的心跳聲。

也可能是自己的心跳。

這麼想著,齊讓單手托著齊子元,另一隻手悄悄地摸了摸心口。

“太上皇?”見他停下腳步,跟在一旁的韓應忍不住開口,“不然屬下來背?”

“沒事。”

齊讓回過神來,重新扶住齊子元的膝彎,背著人一路進了殿內。

仔細回想起來齊讓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到仁明殿來過。

前世新帝繼位後,也是住進了仁明殿。齊讓回宮後身份尷尬,跟新帝除了一些不得不照麵的場合,幾乎再沒有過明麵上的交集,更彆提主動到仁明殿來。

實際上在前世的那段時日,他連永安殿的門都很少出。

因而再進到仁明殿的暖閣內,他難得地生起了一點恍若隔世的感覺。

當然,也確實是隔世了。

雖然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仁明殿的格局並沒有很大的變化,但看起來卻又不太一樣。

比如奏章不光出現在外間的書案上,還出現在了暖閣內的軟榻上,還有枕邊那隻長相略顯奇怪卻又分明是齊子元會喜歡的布老虎,都是記憶裡明顯不會出現在仁明殿的東西。

見齊讓站在軟榻邊遲疑了一瞬,陳敬急忙上前幫忙將齊子元扶到了枕上躺好,又替他蓋好了被子,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氣,回過身見齊讓看向了軟榻邊散落的奏章,低低解釋道:“陛下這幾日一直忙著看墨卷,攢了些不算緊要的奏章睡前看。”

“嗯,”齊讓應了一聲,目光越過那些奏章,拿起了枕邊的布老虎,“……這是上次在城裡買的那隻?”

“是的,太上皇,”陳敬壓著聲音小聲道,“上次陛下從城裡回來拿了不少的東西,最喜歡的就是這隻布老虎,說是虎頭虎腦的很可愛,還說老虎是百獸之王,驅邪避災,放在枕邊就能不做噩夢了。”

“是嗎?”

齊讓輕輕笑了一聲,垂下視線看了眼安睡著的齊子元,將手裡的布老虎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枕邊。

齊子元是被餓醒的。

幾乎一整天水米未進,在馬車裡吃下的那兩塊糕點在睡夢中很快就消化的一乾二淨,再濃重的睡意終於扛不過愈發洶湧的餓意,悠悠醒轉了過來。

室內隻點了一盞紅燭,散發出昏暗的光線,不算明亮,卻足夠讓齊子元看清自己是回到了仁明殿。

到底是住了幾個月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竟也產生了一種終於回家了的安心。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齊子元慢慢坐起身,用力地晃了晃還有點迷糊的腦袋,剛準備出去找點吃的,視線偏轉,突然發現了蜷在書案前的人。

即使那人整張臉都埋在手臂上,從齊子元的視角瞧去,隻能看見因為消瘦而顯得不那麼寬厚的脊背,卻偏偏能把自己一路從仁明殿外背進暖閣裡。

明明是剛發生的事,在齊子元的記憶裡卻模糊的好像是一場夢。

平日裡他並不會做這樣的事,從齊讓的背上睜開眼的時候,卻忍不住想要任性一下,並且心中十分確認,齊讓會縱容自己的任性。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麵對齊讓的時候齊子元便有了這種底氣。

其實很多時候他並沒有把齊讓當成過一個年長者,大概因為在他們相處的這幾個月裡,齊讓也從未把自己置於過年長者的位置,沒有說教也沒有試圖掌控,即使是引導,也是極近可能地站到齊子元的視角,支持他的決定,陪著他成長。

卻又總在很多個瞬間,齊子元能從齊讓身上感受到來自年長者的保護和包容,那種時候的齊讓很像一個哥哥,讓齊子元不自覺地想要去信賴和依靠。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從未把齊讓當過哥哥。

齊子元輕手輕腳地從軟榻上下來,走到書案邊,慢慢地蹲坐下來。他在齊讓寢殿睡著過很多次,卻還是第一次看見睡著的齊讓,也還是第一次,齊讓到自己的寢殿來。

睡著的齊讓格外的安靜,在幾乎沒有一點聲音的暖閣內,都聽不見他呼吸的聲音,讓齊子元幾乎想要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但他到底沒有這麼做,依然坐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著齊讓的側臉。

他有時候忍不住會覺得神奇。

像齊讓這樣的人,過往自己隻會在曆史書上見到,到現在,卻是自己占了他的皇位,試著去接手並且守護這個他視為畢生的責任和使命的江山。

雖然並不在意後人會如何評價自己這個“鳩占鵲巢”的皇帝,但齊子元還是會有點好奇,將來史書記錄自己在位的這段時期,又會如何來描述自己和齊讓的關係?

胡思亂想間,空空的肚子突然叫了起來,仿佛在提示齊子元剛剛為了什麼而醒。

他回過神來忍不住又朝著齊讓看去,而後就對上了一雙帶著困惑,卻又格外溫柔的眼睛。

“醒了一會了?”齊讓坐直身體,“怎麼坐在這兒?”

“看看你,”齊子元撐著書案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皇兄你才是怎麼坐在這兒?”

“知道你睡不了多久就會醒,”齊讓道,“想著坐在這兒看會書,不知道怎麼也睡著了。”

“是啊,豈止睡著了,還睡得沉著呢,”齊子元說著抽了抽鼻子,朝他伸出手,“那麼長的腿蜷在這書案前,也不覺得難受。”

“我過往從沒有過在書案前睡著的經曆,”齊讓笑了一聲,也跟著伸出手,由著齊子元將自己拉起來,“大概是跟你一起待久了。”

“那你可要跟我多待待才好,”將齊讓拉了起來,齊子元順手點燃了書案上的紅燭,“江公子可跟我抱怨過,說你思慮太重導致格外少眠。”

“他現在都開始和你抱怨我了?”齊讓輕輕挑眉,語氣裡卻帶了笑意,“現在已經好多了,不光是睡眠,還有身體……”

他微微頓了頓,似乎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了下去,“前日維楨抽空替我診了脈,體內的殘毒已經清得差不多了,雖然一時半會可能還恢複不了以前那樣,但也不用日日再拿藥熬著了。”

“是嗎?”齊子元的眼睛亮了起來,“那皇兄你以後是不是可以重新去騎馬射箭還有練武了?”

“可以了,”齊讓低下視線,朝手上看了一眼,“雖然這雙手已經很久沒有握過劍了。”

“我聽江公子說過,皇兄自幼是跟著江老將軍學的武藝,要不是為了這個江山,跟著江老將軍去北關的話,也能成為名垂青史的將軍的,”齊子元認真道,“所以隻要皇兄想,總會慢慢恢複的。”

“嗯,”少年在安慰人的時候總是十分的認真,亮晶晶的眼裡閃著真切的關心,讓齊讓忍不住受到感染,心底也多了幾分對之後的希冀,“等忙完當下的事,可以再去龍首山休養幾日,到時候我帶你去山上的圍場。”

“好啊!”齊子元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對自己既不會騎馬又不會射箭的事實渾不在意,“我一定會抓緊了結這個案子。”

齊讓點了點頭:“嗯,你一定會。”

因為心底有了期待,對當下橫亙在麵前的困擾,也多了解決的信心,也可能剛剛睡足了一覺,起來又跟齊讓聊了這一會,齊子元恢複了不少元氣,朝著外麵看了看:“都不知道現在什麼時辰了,尚食局是不是都已經歇了?”

“陳敬讓人備了吃食,就等著你醒呢,”齊讓朝著門的方向抬了抬下頜,“去吃吧。”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