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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孫朝話落,仁明殿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齊子元整個縮在圈椅上,一手端起剩下的半盞茶喝了一大口,另一隻搭在椅上的手緊握成拳,修得精短整齊的指甲陷進肉裡,帶來隱隱的疼。

那一日看著宋管事對著宋清的屍首痛哭流涕悔的時候,齊子元也或多或少地想過,他是不是被威逼恐嚇了才做下這樣的事情,或者事先根本就不知道那下到茶盞裡的是砒霜。

畢竟是相識多年,宋清待人又寬厚,若不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又怎麼可能如此地背棄他?

而到此刻,才不得不確信那個看起來懦弱蒼老的可憐老者什麼都清楚,甚至從一開始的沉默的幫凶到最後親自動手地要了宋清的命。

齊子元沒辦法形容自己這一瞬的心情,隻覺得那一日看見宋清屍首時湧起的恨意又重新占據了自己的心。

隻要一想到宋清居然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死在了曾經一心信任的人手裡,他就恨不得立刻到京兆府去,一刀了結了那個凶手的性命,送他下去給宋清陪葬。

但事情到了現在這個地步,讓那宋管事這麼輕易地去死,反倒是給他解脫。

況且,幕後的指使還沒有查清。

思緒翻湧間,一隻微涼的大手覆到齊子元手上,輕輕地將緊握在一起的手指拉開,露出被指甲劃破的掌心。

齊讓隻看了一眼,便皺起眉頭,朝侍立在一旁的陳敬看了過去:“陳敬!”

“哎呀,陛下!”陳敬順著看過來,瞧見齊子元的手掌立刻緊張起來,“奴婢去拿止血的藥,要不然還是請……”

“沒事,”齊子元回過神來,迎著三道不同方向看過來的目光,揚唇笑了一下,順手扯過袖口的布料在掌心輕輕擦了一下,抹去那一點淡淡血跡,滿不在乎地開口,“不小心劃了一下而已,等太醫過來都愈合了。”

陳敬一滯,還要再開口,齊子元已經抬頭看了過來,一雙眼微微彎著,語氣淡淡的卻不容拒絕:“朕沒事,不用在意。”

陳敬猶豫了一下,抬眼見齊讓也搖了搖頭,隻好應下,退到了一旁。

齊子元這才回過視線,朝身旁的齊讓看去:“皇兄,我沒事的。”

“嗯,”齊讓抬眼,目光在齊子元袖口那一道淡淡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才終於收回視線,轉向了孫朝,“那個宋管事還交代了什麼,比如,那個威脅並且指使宋樟的人到底是誰?”

“那人隻找過宋樟,並未和宋管事照過麵,宋管事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隻聽宋樟說過對方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衣著也很體麵。”孫朝說著,搖了搖頭,“這父子倆也是糊塗,連對方的身份都不知道,就答應做這種害人性命的事,事後宋樟居然還敢去找那個人去拿路引和銀票,大概就是這樣被滅了口。”

“他們糊塗遭了報應是他們活該,倒把這案子變得愈發難了,”齊子元皺起眉,“唯一見過他的宋樟已經死了,僅憑著宋管事這幾句話就想在這偌大的都城裡找到人……根本不可能。”

“僅憑著宋管事幾句話,想憑空找到這麼個人是難得很,”孫朝道,“但他既殺了宋樟,又把他投進了護城河裡,總會留下蛛絲馬跡,過往更複雜的凶殺案臣也遇到過,定能找到真凶,了結此案。”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並不大,語氣也是淡淡的,一雙眼裡卻是平日裡少見的篤定,齊子元看著,不自覺地就點了點頭:“查案審案你比朕要擅長得多,既然你敢篤定,那朕便相信你,隻是……”

他目光落在孫朝臉上,看著已經更過衣看起來一如往日般得體的人,還是不自覺就想起了那一日冒著雨而來渾身濕透狼狽而又疲憊卻又忍不住想立刻向自己稟奏春闈相關的宋清,眸光暗了暗,歎了口氣之後才將後麵的話說完,“案子是要查的,也還是要保重身體。”

孫朝沒想到他後半句居然會是這樣的囑咐,頓了頓才點了點頭:“多謝陛下關心。”

話說完,他抬頭朝齊子元看了一眼,忍不住又道:“陛下近段時日清瘦了許多,更該保重龍體才是。”

“查案這種勞心勞力的事兒都推給了你,朕每日在這皇城裡,飲食起居都有人照顧,不能更保重了,”齊子元說著摸了摸下頜,“可能是瘦了點,過幾日就長回來了,不用擔心。”

孫朝又看了他一眼,明顯不認可這話,卻也不好反駁,沉默了一下,轉而問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那個宋管事?”

“朕……”齊子元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聲音平靜了許多,“先關著,彆讓他死了,待到抓到幕後指使了結此案後,再依律處置了吧。”

“是,”孫朝應聲,“臣遵旨。”

“那沒有彆的事……”

齊子元向外看了一眼,估摸了時辰後,原本想留孫朝在仁明殿用午膳,又想到君臣共用膳時那些等級森嚴且沒完沒了的規矩,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吃飯本是件開心的事兒,但若是這麼一頓吃下來,不管是孫朝還是自己,又或是尚食局的宮人還是仁明殿的內侍大概都會十分辛苦。

屬實是沒什麼必要。

所以,清了清嗓子,齊子元又轉了口吻,“你這段時日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

想要稟奏的都已經說完,孫朝也確實再沒有什麼留下來的意願,躬身又朝齊子元和齊讓分彆行了禮:“那臣便告辭了。”

齊子元點了點頭,示意陳敬將人送出去,自己靠坐在圈椅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手還疼嗎?”

齊讓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齊子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說什麼,垂下視線朝著自己的掌心看去。

那是一道格外細微的傷口,淺淺地破了皮,流了一點血,隻剛剛那麼隨意抹了一下,就幾乎看不出痕跡,至於痛意更是早已淡去,若不是齊讓突然開口,齊子元甚至都已經忘了這件事。

“不疼的,我是怕苦,嗯,也怕疼,但這種小傷口真的沒什麼事兒,要是不仔細看,都找不到傷在哪了,”齊子元笑了一聲,看向齊讓,“皇兄不用擔心。”

齊讓自然知道這樣的傷口沒什麼事兒,他自幼習武,磕磕絆絆各種淤青創傷早就習以為常,這種細微的傷口更是從來不會放在心上,但落在齊子元身上,卻又好像不太一樣。

尤其是每每抬眼瞧見他袖口那道極淡的血痕,都覺得格外的礙眼。

“皇兄?”眼見齊讓看著自己不說話,齊子元歪了歪頭,“你怎麼了?”

齊讓回過神來,輕輕搖頭:“沒事。”

“真的?”齊子元眨了眨眼,突然伸出手來,摸向齊讓的額頭,“剛剛就想說,天氣都這麼熱了,你的手怎麼還是那麼涼,不是生病了吧?”

齊讓整個一滯,下意識地將目光看向了齊子元。

齊子元神色自若,手在齊讓額頭上短暫停留後,又收回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而後鬆了口氣:“還好,不熱。”

“嗯,”額頭上似乎還殘留著溫熱的觸感,讓齊讓忍不住想要抬手,最後隻是捏了捏手指,狀似不在意地開口,“我自幼便如此,剛又在荷花池邊吹了風,不妨事。”

“唔,沒事就好。”

齊子元說著話,目光不自覺地朝齊讓手上看去,那是一雙格外修長的手,因為一直待在室內而顯得格外白皙,卻又是骨節分明的,顯得勁瘦有力,虎口和指腹上還有一層薄繭——那是先前不曾有過的。

齊子元微微睜大了眼,抬起頭看向齊讓:“皇兄?”

“嗯?”齊讓順著他的目光朝自己手上看去,然後點了點頭,“既然殘毒清了,總不能還像過往那樣整日待在殿內不出門,所以得了空閒便練了練劍。”

“是嗎?早我就聽說過,皇兄當年是跟著江老將軍學的武藝,尤擅使劍,”齊子元彎了眉眼,肉眼可見的高興起來,“那我以後是不是也能見到皇兄的武藝了。”

“你若是感興趣,我也可以教你,”齊讓漫不經心地用指腹摩挲著掌心的薄繭,“隻當是強身健體也未嘗不可。”

“雖然感覺自己並不是那塊料,但我還挺想試試的,”齊子元點頭,“那不僅是武藝,騎馬射箭,皇兄能不能都教教我?”

其實這個請求十分莫名其妙,作為一個皇帝,若真的想要研習武藝,自然可以從軍中或者宿衛裡選專門的人來教,怎麼都沒有讓太上皇來的道理,但齊讓卻不覺得奇怪,點頭應下:“好啊,反正來日方長,隻要你想學,一點一點的,我都可以教給你。”

齊子元彎了唇,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好。”

說話間,陳敬去而複返,進門行禮後才又開口:“陛下,時辰差不多了,用午膳嗎?”

“嗯,”齊子元應下,又不忘囑咐,“皇兄一起。”

陳敬立時應了聲:“是,奴婢已經吩咐了尚食局,將太上皇的午膳一並送到仁明殿來。”

第七十二章

夏意愈發濃厚,天氣也愈發炎熱起來,一日勝過一日,逐漸超出了齊子元的承受範圍。

穿過來半年多的時間,早已習慣和適應了當下的身份和每日的生活,卻沒想到在這炎炎的夏日裡,再次感到了水土不服。

過往那些沒有手機、沒有電視、不能打遊戲也喝不到冰美式之類的困擾,在體感至少有三十五度的炎熱天氣裡卻沒有空調麵前顯得不值一提。

其實身為皇帝,已經能享受到許多算得上是珍貴的降溫消暑的方法,比如最上好的衣料做的衣衫,比如精心設計過的冬暖夏涼的寢殿,又或者專門貯藏的冰塊,但對比起現代科技帶來的直接和方便,這個皇帝做的確實還不如一個普通大學生舒服。

果然科學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

要是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穿越到古代,當年高中的時候就應該好好地學習理科,就算不能搞個什麼工業革命,靠著所學的知識讓生活更便利點應該不成問題,總好過學了多年文史,到了這裡還像是個文盲,還要被迫從寫字開始練起。

想著想著,齊子元放下手裡的筆,胡亂地抹了抹前額的汗,而後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陛下累了吧,”一旁研墨的陳敬立時放下手裡的墨條,拿了一塊浸濕的錦帕奉到齊子元手上,“從用過午膳您就在這兒練字,也該歇會才是。”

齊子元接過錦帕仔仔細細地擦了擦臉,因為太熱而昏沉的頭腦也跟著清醒了不少:“這不是想著母後生辰快到了,好歹自己親手寫一幅‘壽’字。”

說著話,他把錦帕遞還給陳敬,垂眸往紙上看了一眼,聳了聳肩,“寫來寫去都這幅樣子,感覺阿咬都要寫得更好一點。”

“陛下這話就是玩笑了,許小公子雖然聰慧,但到底年歲擺在那裡,筆都還握不穩呢,哪裡就及得上陛下了,”陳敬笑著勸慰道,“奴婢雖然不怎麼識字,但一日一日地陪著,也看得出來陛下的字是越來越好了,彆的不說,鄭太傅不是很長一段時日沒特彆要求陛下練字了嗎?”

“唔,說起來好像是,”齊子元歪了歪頭,“朕還以為是太傅懶得管了。”

“是陛下自己要求越來越高才是,”陳敬說著話,從匆忙進門的內侍手裡接過食盒,“奴婢讓尚食局備了冰酪,陛下要不要吃點?”

“是要吃點了,”齊子元從自己才寫的那幾個字上回過視線,看著陳敬端出來的冰酪,又忍不住感歎,“都城這夏日這麼熱,你們過往都是怎麼熬的?”

“先帝在的時候,一入了夏就會帶著太後離開都城到山裡避暑,到了太上皇繼位,更勤於朝務,自己很少離開都城,倒是會專門派人送太後去行宮休養,”陳敬回憶道,“奴婢當年跟著太後去過,山裡草木旺盛確實是要比都城裡涼快許多,尤其到了晚間,還能有涼風吹在身上,不像皇城裡從早到晚好像都差不多。”

“龍首山嗎?”齊子元接過冰酪,拿著湯匙無意識地攪拌了一會,“朕念叨著要去龍首山休養一陣已經念叨了好久,眼看天氣都熱起來了,還是困在這皇城裡……總想著處理完手頭的朝務就休息幾天,然後就又來新的,也難怪皇兄過往都很少離開皇城。”

“先帝當年都是帶著文武群臣一起去行宮,有什麼朝務也可以及時處理,”陳敬解釋道,“這樣也能安生地住上一段時日,等天氣涼了再回皇城。”

“帶上文武群臣一起?他們是不是還要帶上他們的侍從仆役還有家眷,再加上內侍宿衛還有各種負責飲食起居的人,光車馬就不知道要準備多少,更不知道要花多少銀錢。而且朕把這一大堆人折騰到行宮裡,自己是方便了,都城裡或者皇城裡有什麼事,總還是要有人來回奔波傳話甚至去處理,”齊子元皺了皺鼻子,“鬨這麼大陣仗就隻因為朕覺得都城熱,想去山裡休息幾天……還是算了吧。”

陳敬微滯,而後連連點頭:“是奴婢想得少了,陛下體恤臣下,是大梁江山的福氣。”

“你滿心都是怎麼讓朕過得好,當然隻考慮朕的感受,但朕既坐到了這兒,總得多想一點,”齊子元說著話,吃了一大口冰酪,混著冰碴的乳酪順著喉管緩緩向下,將涼意蔓延到全身,連帶心情都在這一瞬好了起來,“也不是體恤誰,就是覺得沒必要搞得這麼麻煩,還是等母後生辰過了看看能不能得閒去休息幾天吧。”

陳敬立時應了聲:“是。”

一碗冰酪吃完,累積在心頭的煩悶也散了不少,齊子元垂眸往書案上看了一眼,到底沒再伸手去拿那支已經被自己捂得溫熱的毛筆,而是轉頭向外看了看:“朕去禦花園轉轉。”

陳敬愣了愣,有些遲疑:“外麵日頭正當空,陛下這會去禦花園?”

“總在殿裡悶著也還是熱得很,”齊子元點頭道,“荷花池邊總會涼快一點,又有樹蔭遮蔽,說不定還能吹吹風。”

陳敬想了想:“那奴婢陪您過去。”

本意是想去荷花池邊乘涼,出了殿門,被炙熱的太陽直接照在臉上,齊子元便有些後悔,總覺得剛吃下去那一碗冰酪在這一瞬間就被蒸騰了個乾淨。

但既然出了門,總沒有再回去的道理,齊子元拒絕了陳敬回去取華蓋備車駕的想法,沿著宮牆根的陰涼,幾乎是小跑著一路往禦花園而去。

然後就看見了正坐在池邊柳樹下的齊讓。

“怎麼跑得滿頭是汗?”遠遠地聽見腳步聲,齊讓抬起頭來,看著越來越近的少年,“那邊的石頭不穩,當心一點。”

“好,”齊子元應著,走到齊讓身邊,挨著他坐到了池邊的石塊上,讓自己正好被柳樹的樹蔭籠罩,“皇兄怎麼在這兒,這時候阿咬不是要午睡了?”

“睡了一會就熱醒了,維楨就帶了他來納涼,”齊讓說著,指了指麵前的荷花池,“在那裡。”

齊子元順著看過去,這才發現荷花池裡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大半個身子幾乎都潛進了水裡,各自隻露了半張臉在水麵上,看起來格外的自在。

“阿咬這樣……”齊子元低頭向下看了看荷花池的水,“沒關係吧?”

“維楨小時候沒少在護城河裡泅水玩樂,”齊讓彎唇道,“有他在不用擔心。”

既然齊讓這麼說了,齊子元便放下心來,再看向荷花池裡,不由多了幾分羨慕:“這個時候泡在水裡確實要涼快不少。”

說完他又扭頭看向齊讓:“皇兄怎麼不一起?”

“都城年年都這麼熱,我習慣了,”齊讓徐徐道,“而且,我也不會水。”

“皇兄居然不會水嗎?”齊子元微微挑眉,語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

齊讓因著他的語氣輕輕笑了一聲:“我也不是維楨,從小就喜歡上山摘草藥下河摸魚,不會水又有什麼奇怪?”

“也是,”齊子元想了想,而後道,“可能在我心中,皇兄什麼都會吧。”

“我看你成日裡守著陳敬,也和他一樣會說這些話了,”齊讓彎了眼睛,看著齊子元因為一路跑來,臉上還沒褪去的紅暈,“這會四下裡沒什麼人,要是熱的話也可以下去玩會。”

“今日就算了,”齊子元深吸了一口氣,“最近孫朝每日都會來稟奏案子的進展,我要是下去玩水了,他來了還要等。”

“孫朝……”齊讓思索著開口,“馮安平被押解至都城已經有幾日了,還是沒進展?”

“他安排人幫助馮謙在鄉試舞弊的證據確鑿,相關人等都已招認,他無從抵賴,早早地認了,”齊子元緩緩道,“春闈這裡……大概覺得罪責太大,便咬死了說人在閩州並不知情,但馮謙的供詞擺在那裡,還有馮家的小廝,依著孫朝多年審案的本事,想讓他招認不過是時間問題,我估摸著就這一兩日就能有動靜。”

“等馮安平徹底招認,宋清的冤屈也就能洗刷了,”齊讓微垂眼簾,“到底是誰勾結了馮安平幫著馮謙舞弊從而毀了春闈,也該見分曉了。”

“其實這案子到現在這成都,已經見分曉了,”齊子元說到這兒,輕輕搖了搖頭,“從馮安平進都城開始,有些人便已經耐不住了,知道孫朝那人眼不揉沙,想方設法拐彎抹角地想從刑部和大理寺探聽馮安平到底招了什麼,大概是還存了僥幸的心思,以為自己就此能夠脫身。”

齊讓轉過頭來,目光落在齊子元臉上,從那雙眼底看見了些許黯然:“子元……”

“其實當時孫朝曾建議過,將所有參與春闈的考官一並收押直到案件了結,但我想著,一是不知道這案件何時能了結,總不能就將人一直關著,二是,這對那些清白的人來說到底不公平,所以便改為了派人盯著各府的動向,沒想到還真有了發現,”齊子元輕聲道,“知道那人是誰的時候,我甚至都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失望,畢竟馮謙舞弊是板上釘釘的事,既不是宋清所為,那便是其他的同考……對比起來,我更在意總算能還宋清一個清白,讓他乾乾淨淨地下葬了。”

第七十三章

其實從齊讓的視角來看,某些時候的齊子元過於心軟處事也不夠狠戾。

若換是旁人,早就把這些涉嫌舞弊的人儘悉收押,花些工夫挨個審問一遍,用不著等馮安平抵達都城便可以了結此案。

但自己的視角未必就是對的,既然案子還是能了結,也沒必要進行一些討人厭的說教。

更何況,麵對這樣波雲詭譎的朝局,仍能保持原有的心軟和天真,才顯得麵前這少年尤為可貴。

這麼想著,齊讓便沒有說任何建議的話,隻是緩聲道:“能夠洗清冤屈,清清白白地走,對宋清來說,便是最重要的事了。”

“嗯,”齊子元點了點頭,思緒飄散,語氣也感慨起來,“其實死了的人又能知道什麼呢,歸根到底還是活著的人想給自己一個交代……謀害宋清的幕後真凶到現在還沒查到,若是舞弊案也不能結案,我連去宋清陵前祭拜的臉都沒有了。”

正常話聊到這裡,齊讓是該勸慰一句“宋清不會怪你的”,但正如齊子元所說,人死了便是死了,對身後的事兒一無所知。

真正會怪齊子元的隻有他自己而已。

所以齊讓什麼都沒有說,隻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齊子元的肩膀。

沉默卻堅定的陪伴,這對齊子元來說已經足夠。

就這麼坐了一會,隱隱地感覺到有期待已久的微風吹過,帶來了幾分難得的涼意,齊子元忍不住長長地舒了口氣,回過視線看向齊讓:“這時候龍首山是不是會更涼快一點?”

“應該會,不過我也沒在這個時節去過龍首山,”齊讓偏過頭,迎上他的目光,“想去了?”

“嗯,都城太熱了,而且這段時日我有點累了,”在齊讓麵前,齊子元從不掩飾分毫,說著話抬手抹了把臉,而後才又道,“等母後生辰過了,我把手頭緊急的朝務處理完,一起去歇幾天吧。”

並不是疑問的語氣,仿佛是料定了齊讓不會拒絕自己。

果然,齊讓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應下:“好啊。”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齊子元彎了眉眼,隻覺得積壓在心頭的煩熱好像也散去了許多。

夏意正深,層層疊疊的蓮葉中已經可以瞧見粉色的骨朵,星星點點地點綴在一片了無邊界的碧綠裡,五顏六色的錦鯉在荷葉下來回穿梭,掀起陣陣水紋。

再加上不遠處正潛在池水裡玩得不亦樂乎的一大一小,齊子元難得地有了一點除了炎熱之外的夏日的實感。

其實要是能一直像現在這樣,有美景觀賞,有人陪伴,成日裡無憂無慮的,不用想很多,這古代的生活也未嘗不能忍受。

當然,要是能再有一台空調就更好了。

眼見身邊人突然安靜下來,齊讓偏過頭,目光落到齊子元臉上:“在想什麼?”

“嗯?”齊子元回眸看了他一眼,語氣和緩,帶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向往,“在想…日子要是能一直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齊讓微頓,轉過視線朝荷花池裡看了一眼。

算起來也沒過去很久,身邊人的成長是顯而易見的,仔細看起來,卻又好像沒有任何變化。

他坐擁天下,享四方朝拜,萬人敬仰,看起來無限榮耀,所求依然是這一刻的安愉而已。

這皇位是他不得已而接受的責任,人人爭奪的權勢利益也不過是拖累。若是沒有這些,這少年的人生說不定會更加的絢爛,也會更加的快樂。

可沒有這些……也該沒有自己吧?

畢竟自己才是真的該負擔起這萬裡河山的那個。

這是父皇和大梁的列祖列宗賦予自己的使命,也是重生這一世的唯一目的。

為了大梁的江山傾儘所有,這對以前的齊讓來說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卻在這一瞬,從心底湧起了難以形容的失落。

人的生活裡果然不能有變數,尤其這變數是一種希冀。

這麼想著,齊讓的眸光暗了幾分,眼簾微垂,纖長的眼睫輕輕顫動。

“皇兄,”齊子元沒得到回應,轉回視線正對上齊讓的眼睛,“你怎麼了?”

“沒,”齊讓輕輕搖頭,眉眼微彎就轉了話題,溫柔一如往昔,“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沒繼承皇位,現在會在做什麼?”

“沒繼承皇位?”齊子元眨了眨眼睛。

從穿過來第一日就坐到了這個皇位上,被束縛到這個牢籠一樣的皇城裡,一日挨著一日地過,他還真沒想過之外的事情,此刻聽齊讓問起,也不自覺地跟著暢想起來。

“可能會在山裡避暑?也可能壓根就在一個很涼快的地方,畢竟大梁這麼大,我沒必要非要在一個地方待著嘛,北關肯定是要去的,看看江公子說過的大漠,還要去南邊走走,見見不一樣的山水,還有……”說到一半,齊子元頓了頓,“這麼想著,能去的地方真的不少,能做的事也很多。”

他說這話的時候根本沒考慮過若沒有繼承皇位,自己也隻能代替原主在乾州當個藩王,非奉召不得離開封地半步,而齊讓也沒有點破,隻是順著點了點頭,聲音裡帶著笑:“大梁山河遼闊,按照你的習性,說不定真的會天南地北地走上一遍。”

“還是皇兄了解我,”齊子元點了點頭,“我小時候看過很多……江湖俠客的故事,也就是我不通武藝,不然像他們那樣仗劍走天涯、行俠仗義也未嘗不可。”

“不是說了要跟我學武藝?”齊讓笑著看他,“我慢慢教你,說不定真有那一日呢。”

雖然聽起來像是絕不可能的事,齊子元還是點了點頭:“好啊。”

正說著話,不遠處遊廊裡突然傳來了腳步聲,齊子元抬起頭,看見了在前麵引路的內侍和緊跟在後麵的孫朝,長長地吸了口氣,而後站起身來:“孫朝這時候來了,舞弊案差不多該有進展了,這岸邊到底不是說話的地方,皇兄,我們一起到亭子裡吧。”

齊讓點頭,跟著站起身來,一起往池邊的亭子走去。

如齊子元所料,孫朝頂著午後的太陽匆匆忙忙地過來,確實是舞弊案有了進展,在一再的訊問且最後搬出了馮家上下的老小作為威脅,馮安平終究還是招認了買通禮部侍郎苗康幫助馮謙在春闈時舞弊的全過程。

聽見苗康的名字,齊子元十分的平靜,隻是點了點頭:“果然是他。作為同考官,是除了宋清這個主考之外,少數能事先看到考題的人,禮部也素來是負責春闈的主要部門,在不知道考官是誰的時候,提前打點禮部的人總沒有錯……朕沒記錯的話,他也是進士出身?”

“是,陛下,苗康是元興十五年的進士,因才思敏捷,在殿試上被先帝所誇讚,賜進士出身。”孫朝如是道。

“被父皇誇讚過的才學……”齊子元輕輕搖了搖頭,“偏偏來替馮謙那種人寫春闈的文章。”

“苗家也算臨州的望族,隻是近些年來愈發衰頹,苗康已年過四十,卻隻能在禮部做個四品的侍郎,心中一直頗有不甘,因而馮安平不僅送了他厚禮,還許了重利,說是……”孫朝說到這兒,看了齊子元一眼,才把後麵的話說了下去,“說是陛下有意在世家女中選皇後,馮家有個正當齡的姑娘,才貌雙絕、品行過人,深受太後喜愛,就算不能進宮為後,憑著馮家和太後的姻親,封個貴妃不成問題,到時候定會想方設法地提攜苗康,以作回報。”

一直波瀾不驚的齊子元瞪大了眼睛,半晌冷笑了一聲:“倒是朕低看了馮安平,原來他早就把主意都打到了朕身邊,馮家女的畫像上月才送到都城,他倒是早在春闈前就篤定了能做這個國戚……所以,苗康居然也信了?”

“馮家女能不能入宮為後是以後的事兒,但馮家是太後的姻親,又是閩州的望族,況且若能幫著馮謙考取進士入朝為官,便是現成的助力,”孫朝回道,“或許有些風險,但對苗康來說,已是很容易的事了。”

“確實是很容易了,”齊子元垂下目光,沉默了一會,又抬起頭來,“苗康現在人在哪?”

“馮安平招認後,臣怕生事端,便安排府役和事先負責看著苗府的宿衛一起上門將人帶回了京兆府,”孫朝說著,拱起手來,“未事先征得陛下同意便收押朝廷命官,還望陛下恕罪。”

“若是等朕同意了再動手,說不定已經生了事端,那時候才是朕的罪,”齊子元緩聲道,“既然收押了,就正常審問吧,等他招認了,再和三法司一同按律商議處置的事。”

“臣明白,”孫朝應聲後,又道,“臣今日上門,不止是為了舞弊案。”

“那個殺宋樟的人找到了?”齊子元訝異。

“臣已經確認了此人身份,”孫朝頓了頓,“隻是此人身份特殊,所以臣專程前來稟奏陛下,想問陛下的指示。”

第七十四章

“身份特殊?”齊子元有一瞬的遲疑,看向了麵前的孫朝,“殺人凶手就是殺人凶手,沒什麼特殊的,不必忌憚。”

“臣倒不是忌憚對方的身份地位,而是……”孫朝皺起眉頭,“臣推測此人或許是殺死宋樟的凶手,卻未必是害死宋大人的真正幕後指使,擔心若是貿然行動,此案終結在此,而真正的凶手卻依然逍遙法外。”

齊子元怔了怔,立時明白了孫朝話裡的意思。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清楚,有這麼大的野心和膽子,並且設下這麼大的局隻為了要宋清命的人身份不會簡單。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親自出麵和宋樟這樣的小人物接觸,更不會親自動手去殺人。

所以除了孫朝查到的這個殺害宋樟的凶手招認,基本不太可能再找到什麼憑證來給此人定罪。

更大的可能是如孫朝所顧忌的,凶手承擔起所有罪責,了結此案,真正的幕後指使不會受到任何的影響。

“後續的事兒待會再慢慢商議,”齊子元沉默了一會,終於開口,“先說說,這個殺害宋樟的身份特殊的人是誰?”

孫朝抬眼,迎上齊子元的目光,一字一頓道:“大理寺少卿周濟桓府上的管事周順。”

“周濟桓?”

齊子元睜圓了眼睛,半天不知道要說什麼。

關於這個幕後指使,他心中隻有個籠統的範圍,隻覺得對方應該官級不低、出身也不凡,卻怎麼也沒想到周濟桓身上。

倒不是在他心中周濟桓是多端正的好人,畢竟第一次照麵時,就被迫從這人手裡“見識”到了殺人現場,更彆提他後來對周太後的幫助和唆使,還有對自己婚事的越界都足以見其野心和狠絕。

但齊子元一直以為,宋清之所以被害是因為他一心推行新政打破被世家壟斷的朝局,幕後指使選擇直接解決這個心腹大患,也借此給自己這個羽翼還未豐滿的小皇帝一點威懾。

而周濟桓雖然是周家的養子,早在十多年前就脫離了周家的羽翼,從外官做起,憑著自己的本事一路升到了大理寺少卿,平日裡和周家極少往來,更不見其和其他世家有所牽扯。

所以,如果他是那個幕後指使,他又為何要害死宋清?

見齊子元震驚到半天沒說話,孫朝沉默了一瞬,才又開了口:“回陛下,當下隻能證明是周順殺了宋樟,至於周順是不是還有幕後指使,這個幕後指使又是誰,臣沒有任何憑證。”

“朕明白。”

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齊子元下意識扭過頭,正好和身邊的齊讓對上視線,紛亂的心神自然而然地就安定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又轉回目光看向孫朝,“先說說這個周順是怎麼回事吧。”

“是,”孫朝應了聲,便順著說了下去,“陛下也知道,前段時日臣為了查出宋管事口中那個聯係宋樟的神秘人,派人將鋪子周圍整條街巷都走了一遍,確實有人見過一個衣著得體的中年人到鋪子裡去,卻隻以為是尋常顧客並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晨,有個名叫錢三的人跑到京兆府來,說他不僅知道那人是誰,還親眼見到了那人是如何殺害的宋樟。”

這個錢三就是平日裡時常和宋樟廝混的潑皮之一,和宋樟一樣也是個賭徒,卻沒有宋樟那樣好的命,有一個願意貼補自己的親爹,平日裡隻能靠著坑蒙拐騙的勾當,好不容易弄到些錢便鑽進賭場裡,時常輸到吃飯的錢都沒有,就跑到宋樟的鋪子裡混些吃喝,時日久了,對他做的那些不乾不淨的事兒也略知一二。

那日也是他在賭場裡賭了一整晚,把渾身上下的錢都輸了乾淨,大清早的饑腸轆轆便打算去鋪子弄些吃的,結果在巷口就遠遠地瞧見宋樟背著個小包袱匆匆忙忙地出門,隻以為他是又找了什麼弄錢的法子,便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能不能趁機分一點。

然後他便一路跟著宋樟,把他和一個衣著體麵的中年人照麵,又被這人打到後腦丟進護城河的全過程都看進了眼裡。

“那……”齊子元抿了抿唇,無意識地捏了捏手指,思索著問道,“他又是怎麼知道這個中年人就是周順的?”

“沾了賭的人都是六親不認的,眼見宋樟被丟進護城河裡,這個錢三不僅沒想著救,甚至想著那中年人看起來不一般,自己說不定可以借此事訛上一筆,就又跟著他,直到看見他進到周府,”孫朝回道,“錢三雖然不識字,大理寺少卿的府邸總還是知道的,擔心要是直接上門去,說不定連自己這條小命都要搭進去,就收了這個心思,之後就把這件事兒拋在了腦後,直到那日瞧見府役去打聽宋樟的事,又趕上最近沒了混吃喝的地方,便偷偷來了京兆府,想看看能不能要一點賞銀。”

說到這兒,孫朝嘲弄地笑了一聲:“同是賭徒,這錢三的腦子就要比宋樟好的多。”

“倒是沒想到,最後會因為他這樣的人,來確認了這凶手的身份,”齊子元說完又有些遲疑,轉過頭去看齊讓,“皇兄,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既然有了人證,自是該讓凶手歸案,”齊讓垂下眼眸,“至於是否有幕後指使,我們現在沒有任何憑證,也隻能先審了這個周順再說。”

“也隻能先如此了,不然我怕若是再耽擱下去,連這個周順都要跟著逃脫了。”齊子元咬了咬唇,思緒微轉,而後道,“先前舞弊案,周濟桓說因與馮家有姻親而避嫌,那現在他府裡的管事涉及了命案,更該避嫌才是……這段時日就讓他停下手頭的事務,好生在府裡休息一下吧。”

孫朝挑眉,有些詫異先前若沒有實證輕易不處置人的齊子元居然直接停了周濟桓的職務,甚至禁了他的足——雖然是以一種十分委婉的說法。

但事情到了當下這個地步,也確實是如此處置才更得當。

於是孫朝拱起手:“臣遵旨,臣這就……”

“等一下,”安靜了半晌的齊讓又開了口,他抬眼朝著齊子元看去,“還有一人要處置。”

齊子元思緒還沉浸在那個周順身上,下意識回問:“誰?”

“楊詮,”齊讓緩緩開口,“雖然馮謙舞弊確有其事,但就連馮謙自己都不知道給他遞字條的人是誰,楊詮卻一口咬定親眼看見宋清給馮謙遞了東西……誣告朝廷命官總是要負些責的。”

“楊詮,楊詮……”齊子元喃喃道,“朕倒是把他忘了。”

雖然現在看來,這楊詮不過是個將宋清牽扯進此案的引子,但偏偏是他這個引子,才導致後續的事發生,讓想要宋清命的人能夠得手。

“治他的罪倒是不急……從一開始我便懷疑過,一個落榜的舉子到底為什麼要來誣告宋清,”齊子元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光堅定了許多,“既然這樣,便也好好審審這個楊詮吧,從他的嘴裡應該能比那個周順嘴裡問出更多東西。”

孫朝點頭:“是。”

話說完,他看了齊讓一眼,見對方垂下眼簾,拿起石桌上放著的茶喝了一口,便知道這是再無其他事情,回過視線朝齊子元拱了手:“那臣便告退了。”

“嗯,”齊子元應了聲,“辛苦了。”

孫朝頓了頓,到底沒再說出客套的話,隻是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眼看著孫朝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視野裡,齊子元長長地歎了口氣。

而後有一盞茶遞到了他麵前。

“喝點,”齊讓溫聲道,“雖是熱的,但更能解暑。”

“真的?”齊子元接過茶盞,微熱的觸感讓他皺了皺眉,卻還是端起來淺淺喝了一口,“沒有想象的熱。”

“放了有一會了,”齊讓也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為了周濟桓歎氣?”

“是,”齊子元將下頜壓在石桌上,略顯粗糙的石麵硌著皮膚,他卻懶得起,“其實我有點想不通,周濟桓為什麼要害宋清。”

“周濟桓雖然已經脫離了周家,但到底還是世家出身,”齊讓道,“多年來他雖然從未依仗過周家,但朝中內外的這些人與他結交時,未嘗不是因著他是周家人,周家的利益若是受損,他也定會被牽連。”

“那,若他真的是幕後指使,按照他的深沉和心計……就像這次若不是那個錢三,大概連周順都能逃脫,”齊子元皺起眉頭,“我豈不是沒辦法定他的罪,隻能任由他逍遙法外了。”

“縱使一時能逃脫,也不會一輩子都無紕漏的,”齊讓放下茶盞,凝神看著齊子元,“你是這天下的主人,你若是想要他的命,總是能做到的。”

要他的命嗎?

齊子元一滯,下意識地避開齊讓的目光,垂下視線看著麵前的茶盞,半晌後,終於開口:“若他真的是害死宋清的幕後指使,殺人償命也確是理所應當的。”

第七十五章

因著有錢三這個人證,又經周邊多個商販確認過,周順確實是先前去鋪子裡的那個衣著得體的中年人,所以幾乎沒費什麼周折,周順就十分痛快地承認了殺害宋樟一事,但也一如所料地否認了曾威脅指使宋樟陷害宋清。

“所以,他說自己之所以殺宋樟,是因為私人恩怨,”齊讓微傾身,給對麵的齊子元倒了盞茶,語氣裡帶了幾分嘲弄,“他一個大理寺少卿府的管事,和一個整日裡在賭場廝混的賭徒有私人恩怨?”

“說是先前去宋樟的鋪子裡買東西的時候,丟了家傳的玉佩,幾次三番上門都是為了討要,宋樟起初說東西不在鋪子裡,後麵就借機向他要錢,難免地就起了爭執,”齊子元懶洋洋地靠在椅上,接過溫熱的茶盞沉默了一瞬,低頭輕輕吹了兩下,“他還說是爭執間為了自保才將宋樟打倒的,見他後腦一直在流血,人又昏迷不醒,隻以為是已經死了,怕被發現,才心驚膽戰地將人投進了護城河裡。”

“乍一聽倒像是那麼回事兒,”齊讓聽完低低笑了一聲,抿了口茶,“實則經不起一點推敲——不管是他一個管事怎麼會親自跑到那麼個小鋪子裡買東西,還是自家主子就是大理寺少卿,丟了玉佩卻既不報官,也不讓府裡的府役幫忙討要,反而自己幾次三番地上門和一個無賴扯皮,倒顯得是個多可憐的老實人。”

“這個周順其實也知道自己的說辭騙不了人,但是很顯然,他並不在意,”齊子元攤了攤手,眼見茶盞上的熱氣散了些許,終於送到嘴邊喝了一口,“錢三雖然親眼見到了周順殺人,卻也不清楚他們之間的糾葛到底因何……當事人宋樟已經是具屍體,當下也再找不出彆的憑證,所以隻要周順咬死了不吐口,還真沒辦法證明宋清的死和他有關。”

“還真是意料之中,”齊讓搖了搖頭,抬眸看了眼齊子元,目光在他臉上微微停留,“不過看你的神情……楊詮那裡有了進展?”

“嗯,”齊子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麼明顯?”

“是我了解你,”齊讓輕輕笑了一聲,“若沒有進展,你也難有閒心頂著正晌午的太陽來我這兒喝茶。”

“皇兄確實了解我,”齊子元彎了眼睛,輕輕笑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在茶盞上摩挲,“孫朝用了些手段對那個楊詮好好審問了一番,還恐嚇他說,謀害宋清的凶手還沒抓到,他若還不招認,就隻能將他認為同謀,謀害朝廷命官……是要淩遲的。”

“能夠輕易被收買了來誣告他人的,自然也不會有多堅定,”齊讓微頓,“所以,是周濟桓?”

“嗯。”

永安殿到底比不上荷花池邊涼快,哪怕敞了門窗,隻一會的工夫齊子元的前額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那盞溫熱的茶。

他抬手在額上胡亂地抹了一把,才繼續說了下去:“楊詮六歲開蒙,二十出頭就中了舉,自詡才華橫溢,一心想要考取進士入朝為官,偏偏十多年下來仍是個舉子,自覺懷才不遇,又剛好讓他知道了馮謙那種人中了會元,難免心存怨懟。而這個時候,周濟桓找上門來說會幫助他揭露馮謙春闈舞弊……”

“所以在他眼裡,”齊讓輕輕挑眉,“自己倒是正義的?”

“自欺欺人罷了,若真的是為了揭露真相,又怎麼會明知宋清無辜,依然毫不猶豫地應下?”齊子元輕輕哼了一聲,“既能扳倒嫉恨許久的紈絝,又能因此結交上家世顯赫、前途無量的大理寺少卿,何樂而不為呢,況且在他眼中,能讓馮謙那種人中了會元,宋清這個主考也未必無辜。”

“或許也還有嫉恨當日去宋府拜訪卻連門都沒進去,終歸是蠅營狗苟之輩,也難怪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卻隻能寫出那樣虛浮的文章,”齊讓感歎過,淺淺喝了口茶,才又問道,“他指認周濟桓可有憑證?”

“周濟桓派了自家的府役去驛站將他約去了一家偏遠的茶樓見麵,雖然刻意背了人,但這都城裡是沒有秘密的,仔細地查起來,總會有見過他們一起的,還有就是……”齊子元抿了抿唇,繼續說了下去,“他去京兆府控告宋清的那日,是事先收到了一張周濟桓親筆寫的字條,大意是證據已經備好,他可以行動了。原本那張字條是應該燒掉的,但他留了點心機,將那張字條卷進銀票裡,和其他錢財一起托付給了一個信得過的舉子,順利逃脫了京兆府的搜查……也可能還有周濟桓的。”

“也難為周濟桓會留下這種紕漏,不過或許他本就沒打算留楊詮的命,”齊讓思忖著開口道,“畢竟一般來說這種案子都會交由大理寺來審理,屆時他再找了避嫌的由頭,就算楊詮死在大理寺,也和他扯不上關係,卻沒想到你會堅持把案子留在了京兆府,倒讓他一時找不到動手的時機。”

齊子元沉默了一瞬,而後長歎了一口氣:“若是這樣,我倒是終於做對了一件事。”

“案子雖然是孫朝查的,但若沒你的信任和支持,也沒辦法進展到現在,”齊讓說完,遲疑了一瞬,又繼續道,“還有件事你要知道……縱使周濟桓承認了指使楊詮誣告宋清的事,這種罪責是不足以要他給宋清償命的。”

“我知道,”齊子元點了點頭,“所以剛剛過來之前我已經下旨,將周濟桓‘請’進了京兆府,同時派宿衛協同京兆府役一起搜查周府,審問周府下人,看還能不能再找到些彆的證據給周濟桓定罪。”

“你已經讓人去抓周濟桓了?”齊讓難得有些訝異,思緒微轉,“那……你下完旨就跑到永安殿來,其實是躲清靜的?”

“是啊,”齊子元說著話,乾脆抱起膝蓋,整個在圈椅上縮成了一團,“周濟桓雖然隻是個大理寺少卿,到底是姓了周,這些年朝內朝外的也結交了不少,我命人抓了他的消息前腳傳出去,後腳來求情的就能跪滿仁明殿,大熱天的我才不想和他們扯皮,而且我怕……”

說著話,他猶豫了一下,但對著齊讓還是說了出來,“我怕母後也會來。”

“母後?”齊讓眯了眯眼,“你……”

“我不知道,我隻是偶爾會覺得,母後和周濟桓之間的關係過於親近了,倒不是覺得她們之間有什麼不妥,隻是,”齊子元思索著開口道,“周濟桓這些年和周家極少往來,卻偏偏和母後走得很近,做些謀劃也就算了,飲食起居的小事也分外關心,雖說有名義上的姑侄關係,但到底不是親的,而且他多年不娶,偏偏隻留了個母後以前的侍女在府裡管事……”

齊子元說著,抬頭看向齊讓,“皇兄?”

“你確是敏銳,”齊讓安靜地聽完他的猜測,先喝了口茶才回憶著說道,“周濟桓本也算是名門出身,後家裡生了變故,父母雙亡,被周潛接到周府養的時候還不到五歲。母後與他年紀相仿,周家這一脈又子女甚少,便自幼時常一起教養,一路青梅竹馬地長大,可能也就因此存了情愫。”

“那……”齊子元試探著問到,“周濟桓和周家極少往來,是因為當初周家將母後送進宮做了繼後?”

“當時母後十幾歲的年紀,自是不願到這深宮裡來,據說在周府裡鬨過好大一場,但過後還是嫁了,至於母後嫁之後,周府裡如何我並不清楚……老周大人,也就是你的外祖還在世的時候,周濟桓還是住在周府的,直到他任了外官,和周府的關係好像自然而然地就淡了,”齊讓說著又搖了搖頭,“但世家大族間就是這樣,縱使厭惡,卻又難免利益攸關,要依附也要守護,既生在其中,享了權勢帶來的種種,便逃不脫了。”

齊子元輕輕點了點頭,低著頭想了一會,又忍不住歎息:“既然這樣,母後說不定真的會來為周濟桓求情。”

雖然平日裡沒見他們之間有何踰矩,但想起周太後戴在手上的那串翡翠佛珠,或許對當年那段情誼念念不忘的不止周濟桓一個。

齊讓看著他的樣子,突然伸出手,替他擦了擦額前的汗:“擔心應付不了母後?”

“那倒不是,既是周濟桓有罪,我便不會放過他,但我就是……”

就是這半年的相處後,難免會把周太後當成了一個很重要的存在,尤其是在感受到對方毫無保留的關愛和保護之後難免動容,儘可能地給予回應,想哄著周太後開心。

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親自傷了她的心。

齊子元說著話,咬了咬下唇,聲音低了幾分,帶著難以形容的惆悵:“馬上就要到她的生辰了,我還答應著要陪她一起去淨塵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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