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2 / 2)

第七十六章

連續多日的高溫炙烤後,都城終於迎來了一場大雨。

天色陰沉,黑壓壓的雲層遮蔽著天空,豆大的雨滴從天際落下,砸在青石地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大清早一睜開眼就瞧見這幅畫麵,因為連日酷熱而引起的煩躁好像也跟著消散了一乾二淨,江維楨打了個嗬欠,把手伸出窗外接了一點雨水,忍不住感歎道:“總算下雨了,再這麼每日曬下去,我都想回北關避暑了。”

“今年確實熱了些,這場雨來的及時,不僅能降降溫,”齊讓斜倚在窗前,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窗外,“也省了有心人還要費儘心思地攛掇子元去求雨。”

“嗯?”江維楨環起手臂,回過視線看著齊讓,“雖然我這幾年一直在北關,但也記得都城以往入了夏雨水也不多。算起來今年還下了幾次,距離上次下雨也才過了十多日,熱歸熱,護城河裡的水又沒少,怎麼就至於求雨了?”

“求雨不是目的,重要的是要證明連日乾旱,是天象異常,”齊讓微垂眼簾,輕輕笑了一聲,“說明上天在示警,覺得帝王不夠仁德,若不及時更改,說不定會牽累百姓。”

“歸根到底不還是為了周濟桓的事兒,朝裡朝外地鬨了這麼多天,發現周濟桓唆使他人構陷宋清的事確實洗不乾淨,便想借著天象替他免罪?”江維楨聽完,忍不住輕哼,“小皇帝還不夠仁德,換作彆人彆說是周濟桓,就他們這些求情的,都能以結黨營私為由一並收拾了。”

“也未必不想收拾,但坐在那個位置上,也不是隨心所欲的。我當年料理宗親好歹有江家和許家支持,”齊讓抬眼,目光穿過雨簾,遙遙地望向遠處朦朦朧朧的宮殿,聲音也跟著縹緲起來,“他要動的偏偏是最可能作為依靠的周家人。”

“周家……”江維楨搓了搓手指,思索後開口,“我看這幾天周家也沒什麼動作?”

“構陷宋清的事兒可大可小,又隻是周濟桓一人所為,周家這時候若急著摻和,反而會引火燒身,反正就算嚴格按律法來定罪,周濟桓最多也不過是流放,若朝臣們再求求情,再加上乾旱的事兒,說不定最後隻是免個官,”齊讓搖了搖頭,“不過,他們這幾日也該要坐不住了。”

江維楨抬起頭來,有些遲疑地看著齊讓:“什麼意思?”

“徹查周府起初隻是想看看能不能查到些周濟桓謀害宋清的證據,卻沒成想找到了一些當年周濟桓任外官時強占民田而得來的田契,”齊讓道,“子元便下了旨,要順著這些田契查下去,把周濟桓為官以來的種種所為一件一件地都查清楚,還讓孫朝發了懸賞,凡能提供證據者,皆重賞。”

“這……”江維楨張了張嘴,“小皇帝這是非要把周濟桓定死不可了?”

“若隻是周濟桓,那倒還好些,”齊讓低聲道,“周濟桓近些年來看似和周家不怎麼往來,總還是息息相關,更彆提還要連著早年的事一起查下去。”

“也是,彆說周家,滿朝上下這些大家族若真是查到頭上,又有幾個能乾淨,”江維楨說著話皺起眉頭來,“小皇帝繼位也才半年,連個親信都沒有,本想著借著春闈改一改朝局,現在弄成這副樣子,若是非要動周家的話,豈不是自討苦吃?”

“周家是要料理,但不是現在,更不能從他的手,”齊讓說完長長地舒了口氣,回過身來,“幫我備輛馬車。”

“備車,你要出去?”江維楨下意識向外看了一眼,“這麼大雨,你要去哪?”

“去城裡見位故人,”齊讓開口,截斷了江維楨想要同行的話,“不好太聲張,韓應跟著我就行。”

“好。”

雖然意外,但對於齊讓的決定,江維楨鮮少追問,畢竟若是想說,不用問齊讓也會開口。他轉過身向門口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那小皇帝要是來了怎麼說?”

“他今日不會過來,”齊讓淡淡道,“母後病了,他無事的話會去守著。”

“病了?”江維楨怔了怔,思緒微轉,“說起來,周濟桓的事兒,周太後是什麼態度?”

“沒有態度,”說話間齊讓已經到了水盆邊,一邊洗臉一邊回道,“借口身體不適,拒絕了任何的覲見,連周潛的夫人都沒進的去慈安殿的門。”

江維楨更是意外:“也沒去找小皇帝替周濟桓求情?”

“你不了解母後,當年父皇之所以選她做繼後,可不僅僅是因著周家……她在皇城裡待了這麼多年,自有她的處事原則,更明白什麼對她才是最重要的,”齊讓擦乾了臉上的水珠,轉過視線看向江維楨,“在她心裡未必不想替周濟桓求情,但周濟桓的罪責是實打實的,這時候開口隻是為難子元而已。”

“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生母子!”江維楨聽完,感慨地點了點頭。

“親生母子……”齊讓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抬起頭從銅鏡裡看向還站在門口的江維楨,“馬車?”

“嗯?”江維楨回過神,“我現在就去。”

大雨如注,直到齊讓盛著馬車一路出了皇城仍未止歇。

“太上皇,”韓應的聲音混著雨聲傳進車裡,“咱們現在去哪?”

“城北有一座三清觀,”齊讓掀開車簾順著向外看了看,“就去那裡。”

“三清觀?”韓應訝異道,“道觀?”

因著先元興帝沉迷修道,導致齊讓對道士深惡痛絕,繼位後將皇城裡的道士都驅逐出了都城,都城裡原本興盛的幾座大道觀因著原本的高官富戶怕被齊讓猜忌而不再供奉香火而衰落下來,僅剩了幾座小的藏在街市之中鮮少有人問津。

而現在,齊讓居然主動要去一座道觀?

對於韓應的驚訝,齊讓絲毫不意外,應了一聲後又道:“今日是十五,我要見的人每逢初一十五都會來這觀裡,我現在去,正合適。”

得了回答,韓應也不再追問,立時回道:“屬下明白了。”

而後一甩馬鞭,駕著馬車往城北而去。

許是因著天氣涼爽了許多,雖然下著大雨,街巷上仍能看見不少打著油紙傘或者披蓑戴笠的行人,韓應一路打聽著,終於找到了那間幾乎隱於街巷中的三清觀。

將馬車在觀門口停下,韓應歪著頭打量著這座明顯十分狹小且破舊的道觀,尤其看著那緊閉的觀門,正遲疑著,齊讓已經掀開車簾探出了身子:“到了?”

“是,”韓應正了正頭頂的鬥笠,“您稍候,屬下這就去叩門。”

“不用,”齊讓從馬車裡拿過一把油紙傘,“一起進去吧。”

韓應點頭,立刻從馬車上躍下,抖了抖沾在蓑衣上的雨水,而後伸手將齊讓扶下了馬車,一同來到了觀門前。

這三清觀大概有些年頭,觀門上的紅漆已經斑駁,銅製的門環也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麵目,齊讓卻渾不在意,毫不猶豫地拉起門環輕輕地叩了叩門。

片刻之後,略顯沉重拖遝的腳步聲傳來,而後觀門從裡麵打開,一個衣著破舊,頭發也已斑白的老道士打開門,瞧見齊讓後微點頭:“信士臉生,所來何事?”

“今日十五,來奉香。”齊讓淡淡答道。

得了回應後,那老道士也不懷疑,向後退了一步,將門大開,讓出門口的位置:“既如此,信士請便。”

說完,也不再理會門外這兩個陌生麵孔,轉過身朝自己的屋子而去。

“太上皇,”眼看著那老道士進了自己房間,韓應才回過神來,壓低聲音道,“這道士怎麼……”

“正經修道之人就像我那姑母一樣,是懶得理世事的,”齊讓淡淡道,“進去吧。”

韓應點頭,跟在齊讓身後進了觀門。

這三清觀如預料中一般狹小,剛邁進觀門,迎麵看見的就是主殿,左右兩側有幾間屋舍,該是觀裡的道士們平日裡居住、生活、講經的地方,所以幾乎是逛無可逛,隻走了幾步,就進了主殿。

主殿裡的陳設一如這三清觀的外觀一樣簡陋,三清的塑像也和外麵的觀門一樣褪色褪到有些斑駁,立在光線昏暗的殿室裡,更顯得有些可怖。

齊讓卻渾不在意,自顧拿了幾炷香,點燃之後卻也沒拜,徑直插進了香爐裡,直把旁邊的韓應看得目瞪口呆,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正猶豫間,就被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驚動。

韓應下意識地向齊讓靠近了一點,警醒地扭過頭,看見了撐著油紙傘一路走進殿內的人,借著殿內昏暗的燭火光,看清了對方的麵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身邊人所打斷。

“這麼大的雨也還是要堅持到這三清觀裡來,這麼多年了,您老人家還真是一點沒變”,正看著神像沉默的齊讓回過身來,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來人,沒有絲毫的訝異,“太傅。”

第七十七章

一向鮮有人來的三清觀平白多了香客已經讓人十分訝異,更彆提這人是對尋仙問道一向厭惡的齊讓。

鄭煜站在原地,借著香案上的紅燭散發出的昏暗光線,一眨不眨地看著如一支青竹一般立於麵前的齊讓,半天沒有開口。

“怎麼?”齊讓向前走了幾步,十分自然地拿過鄭煜手裡還未來得及收起的雨傘,遞給了一旁的韓應,看著他退到門外後才又開了口,“太久未見,太傅已經不認識我了?”

殿門在身後輕輕合上,發出一聲輕響,讓鄭煜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再轉回時,麵上又恢複了以往的沉靜。

“老臣隻是沒想到,太上皇會到此處來,”說著話,鄭煜施了一禮,“見過太上皇。”

“太傅客氣了,”齊讓麵色平和地受了這一禮,淡淡開口,“我厭惡的隻是那些唆使父皇沉溺煉丹追求長生不理朝政的道士,不然這道觀早在十多年前就應該拆了,太傅這些年又去哪裡奉香呢?”

“老臣以為這種隱於街巷裡的道觀不會有人在意,”鄭煜微斂眉,目光凝在齊讓臉上,“果然沒什麼事可以瞞得過太上皇。”

“也未必,”齊讓說著話,拿了香點燃,回遞到鄭煜手裡,“太傅不是也瞞了許多?”

鄭煜垂下目光,看了眼手裡的香,走到香案前朝著三清的神像拜過之後,將香插進香爐裡,看了眼香爐裡原有的幾支香,而後才回身看向齊讓:“老臣原以為太上皇今日是來奉香的,現在看來,是來算舊賬的。”

“自然是為了奉香,”齊讓緩聲道,“也想順便和太傅敘敘舊。”

“敘舊?”鄭煜道,“老臣還以為,太上皇今後都不想再看見老臣。”

“我先前也確實這麼想過,”齊讓輕輕笑了一聲,“但太傅到底沒真的致仕,自是有必須要照麵的理由。”

鄭煜看了齊讓一眼,而後就回轉視線,仰視著三清像:“既然這樣,太上皇又何必繞彎子,有話直說便是。”

“這樣更好,”齊讓說著話,在旁邊的蒲團上坐了下來,也不理會還看著三清像的鄭煜,兀自開了口,“我今日來找太傅,是希望太傅能夠出麵說服周家,放棄周濟桓。”

短短一句話,讓鄭煜整個愣在當場,他扭過頭,看著安坐在蒲團上神色自若的齊讓:“周濟桓構陷宋清是有錯,但也該按律處置才是,什麼叫讓周家放棄周濟桓?”

“太傅對朝中之事果然還是一清二楚,”齊讓仰著頭,眼角微揚,“既然這樣,您也就更該明白,周濟桓有錯的可不止是構陷宋清一件事,若是一件一件地追查下去,彆說是他,整個周家可都要牽扯到其中了。”

鄭煜低著頭,迎上齊讓的目光,那雙好看的眼睛裡帶著笑意,但從鄭煜的角度望過去,隻感受到了嘲弄,讓他不自覺就皺起眉頭,挪開了視線:“像周家這種人丁興旺的家族,總會有人出錯,一如周濟桓,自己的錯處自己承擔就是,和周家又有什麼關係?”

“那要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呢?”齊讓支起一條腿,手肘撐在膝蓋上,“比如,弑君?”

極輕的兩個字,卻讓鄭煜整個一抖,卻又強自冷靜下來,淡淡地開口:“太上皇這話是什麼意思?”

齊讓看著鄭煜繃起的側臉,和不自覺握成拳的手,輕輕笑了一聲:“太傅果然知道。”

是毋庸置疑的語氣。

鄭煜依然看著前方:“老臣並不明白太上皇在說什麼。”

“太傅不明白沒關係,”齊讓徐徐道,“隻要順著周濟桓一點一點查下去,很快滿朝上下都會明白了。”

“你……”鄭煜喉頭微抖,終還是沒忍住又轉過身看向齊讓,“所以是太上皇唆使陛下嚴查周濟桓,借而扳倒周家?”

“太傅好歹也做了陛下半年的老師,卻對他一點都不了解,他之所以要嚴查周濟桓,是因為周濟桓本就有錯,任何人都唆使不得。不過也是,太傅教了我這麼多年,也沒見有多了解我,”齊讓搖了搖頭,“若是我想扳倒周家,又何必從周濟桓身上費周章呢,隻憑著剛剛那兩句還不夠嗎?”

鄭煜沉默了一瞬,看著齊讓半天才開口,聲音裡帶著深深地不解:“太上皇既早知下毒之事周家是主謀,又為何沉默至今日,放過了一個這麼好的剪除新帝羽翼的機會?”

“周家也能算是羽翼,他們扶植陛下登基,為的難道不是自己嗎?”齊讓歪了歪頭,唇邊帶著點笑,“一個年少的,沒有什麼閱曆看起來十分好擺弄的小皇帝不也是太傅想要的嗎?”

“當日……”鄭太傅抿了抿唇,“當日太上皇昏迷不醒,朝臣們各懷心思,北奚新立的那個國主也不安分,老臣為了大梁江山社稷考慮,才上書太後,請立宜王,以穩朝局。”

“這話太傅留著將來寫進史書裡就是,又何必在這種時候拿來騙我?”齊讓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說不要拐彎抹角,我便有話直說了,對著一直供奉的三清,太傅也該坦誠一點才是。”

鄭煜一滯,下意識回身看向殿中雖然褪了色卻依然威嚴的神像,不由生起了幾分懼意,用力地捏了捏手指,才又開了口:“既然不想扳倒周家,太上皇今日到底是何意?”

“我剛不是說過了嗎,”齊讓徐徐道,“希望太傅能夠出麵說服周家,放棄周濟桓。”

鄭煜擰起眉頭:“老臣為何要這麼做?”

“太傅當日勸立新帝是為了穩定朝局,那到了今日,就不希望朝局安穩了?”齊讓道,“這麼久了,太傅也該了解一點陛下的秉性,若順著周濟桓真查到周家頭上,查到他們多年來所做的種種,包括當日弑君的事,是絕對不會姑息分毫的。到那時,周家難道還會想今日這般安分嗎?”

齊讓說著話,垂下眼眸輕輕地搖了搖頭:“剛繼位不過半年根基還不穩的年少新主和盤踞了上半年的世家若真的鬥起來……”

鄭煜眯了眯眼:“這兩者若是鬥起來,不管誰得勝,不都該是太上皇所期盼的嗎?屆時趁虛而入,不是拿回皇位的最好時機?”

“等著趁虛而入的可不隻有我一個,”齊讓道,“太傅剛不也說了,北奚的新主可並不安分。”

鄭煜凝神看著齊讓:“你……”

“若是拿回皇位要以半壁江山甚至整個大梁為代價,”齊讓一字一頓,“那這皇帝不做也罷。”

鄭煜微哽:“太上皇既然覺得老臣能說服的了周家,就不怕老臣把今日之事也都告訴他們?”

“難道不告訴,周家就不把我當成威脅了嗎,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再下毒害我一次?”齊讓笑了起來,“況且太傅和周家也沒那麼齊心,當日與他們一起另立新帝,也是因為覺得我推行新政、擅動‘祖宗之法’於社稷無利,現下朝局還算安穩,太傅也不想再起波瀾吧?”

鄭煜垂下眼簾,不置可否,好半天才又開了口:“那太上皇又怎麼知道,老臣說服的了周家?”

“若隻是宋清的事兒,周家當然會願意保一下周濟桓,但若繼續查下去,牽扯到周家的利益……周濟桓歸根到底隻是周潛的養子,近年來和周家也極少往來,這些日子鬨下來,周家裡也未必沒人動過放棄他的心思,畢竟日子過得好好的,誰又願意無緣無故地卷入事端裡。”齊讓道,“太傅這時候出麵,曉以利弊,再答應給與支持,相信周家會樂意用一個周濟桓來換日後的安穩。”

鄭煜輕輕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看著齊讓,語氣裡帶了幾分感慨:“太上皇是天生的帝王相,論起心術和籌謀,陛下終是不及的。”

“到了這種時候,太傅還說這種話又有什麼意思?”齊讓終於從蒲團上起身,抖了抖衣擺上的褶皺,“我自出生就和這皇位捆在了一起,讀書寫字研習經子史集都是為了將來繼承皇位當一個好皇帝,陛下本該無憂無慮的過一輩子,卻被你們硬推到了這個位置上,現下又拿來和我相比,未免太不公平了點?”

“也是,其實和同齡人相比,陛下已經算是十分聰敏,隻是有時候稍顯天真稚嫩,”鄭煜說完,又有些複雜地看了齊讓一眼,“我倒是沒有料到,隔著一個皇位在其中,太上皇與陛下之間卻好像並無嫌隙。”

“難道太傅希望我們為了爭皇位鬥得你死我活嗎?”齊讓搖了搖頭,抬眼向外看了看,“聽起來雨好像要停了。”

“既如此,”鄭煜跟著看了一眼,道,“老臣便先回了。”

說完轉過身,朝著緊閉的殿門走去。

正當他要伸手拉開殿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了齊讓的聲音。

“太傅,”齊讓輕聲道,“當日周家想要下毒害我,你提前知道嗎?”

“在皇位一事上老臣是對不起太上皇,”鄭煜的手按在門上,閉了閉眼,“但老臣此生隻有太上皇一個得意門生,又怎麼舍得你平白殞命。”

第七十八章

久違的大雨隻給都城帶來了半日的涼爽,很快便又恢複了往日的炎熱,甚至還要熱上幾分——最起碼齊子元的主觀感受是這樣。

前幾天到了晚上多多少少還能感受到一點涼意,去早朝的時候太陽沒完全升起,也不會覺得也多難受,到今天僅是在奉天殿坐了半個時辰,身上的紗衣幾乎就被汗水浸了個透,等邁出殿門被明晃晃的太陽照在臉上,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不知道這種天氣裡自己還堅持來上早朝到底是圖什麼。

圖那些沒完沒了的爭執嗎?

身後隱約傳來了喧嘩聲,齊子元停下腳步,回頭向奉天殿方向瞧去,看見了陸續向外走的朝臣,還有他們身上被汗水洇濕的朝服。

從皇城裡一路出去到各自的府邸,至少都要小半個時辰,頂著這樣炎炎的烈日,更彆提其中還有不少都過了五十歲,這麼折騰到家,少不得有人要中暑。

“先休朝幾日吧,反正每日都是那些事,吵來吵去也爭不出個所以然,”齊子元收回視線,一邊朝仁明殿走,一邊朝身邊的陳敬說道,“誰有要緊的事再來稟奏就是,大熱的天,朕也提不起精神,彼此放過算了。”

“是,奴婢待會就去傳旨,”陳敬應完,思緒微轉,“正好太傅這幾日也告了假,陛下不如趁著這個間隙去龍首山休息幾日,也好避避暑?”

“朕是想休息幾日,”齊子元揉了揉眼睛,“但母後身體一直未見好,不宜勞頓,朕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丟下她自顧去避暑……再等幾天吧。”

“太後的身體……陛下不用太過擔心,”陳敬勸慰道,“太醫不也說是天氣炎熱加上太後自己憂思過重的緣故,休養些時日就好了。”

“憂思過重……憂思的源頭不解決,一時半會又怎麼好的了?”齊子元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

自周濟桓落案後,周太後便借口身體不適拒拒絕了包括周府人在內的所有覲見,沒過兩日竟真的病了,自周濟桓出事後一直不想麵對周太後的齊子元這才趕去探望,卻沒想到病榻上的人不僅沒有如料想一般替周濟桓求情,更是仿佛不知情一般從頭到尾都不曾問過一句。

但到底在心中還是在意的。

眼見齊子元麵色沉了下來,陳敬沉默了一瞬,試探著問道:“陛下回仁明殿換過衣衫後,還去慈安殿探望一下太後?”

“這會天太熱,讓母後好好休息一下,省的還要打起精神來應付朕,”齊子元手遮在眼前,遙遙地朝前方看了看,“等太陽落山熱氣散些朕再過去。”

“是,”陳敬應聲,“那奴婢待會讓人請太醫再過去瞧瞧太後今日是不是好了點,也好讓陛下稍微安安心。”

“讓尚食局也換幾樣菜式,看看母後是不是能多吃一點,”齊子元想了想,又道,“讓人去壽成殿問問姑母近來可還安好,如果願意的話,傍晚涼些能不能去慈安殿陪母後說說話。”

“是了,太後素來與靜寧公主交好,若有她陪著說話話,心情也會好些,而且奴婢聽說公主因為多年修行心外無物,說不定真能寬解太後一二呢。”

陳敬說著話,回頭看向身後跟著的內侍,對方立刻會意,轉身往壽成殿而去。

說話間也已走到了仁明殿,一進門,齊子元就迫不及待地脫掉了外衫——送到皇城裡的已是最上乘輕便的料子,但遇上這樣的酷暑也是徒勞,這會已經被汗浸濕的幾乎能擰出水來。

殿內早已備好了水,放了一點冰,帶著微微涼意,齊子元就著洗了一把臉,昏沉了一早上的頭腦也跟著清醒了許多。

“這才剛辰時就熱成這樣,”喝了口茶,潤了潤唇舌,齊子元舒了口氣,“朕以為前幾日就夠熱了,沒想到居然還能更熱。”

“到了這時候,是要熱一點的,”陳敬將找來的新外衫奉給齊子元,“過了這十來日就會緩上一點。”

“這會沒旁人,朕先不穿了,”齊子元接了外衫,順手放在了手邊,“待會……”

話隻說了一半,敞開的殿門就被叩響,內侍的聲音跟著傳了進來:“陛下,京兆尹急奏。”

“孫朝?”齊子元抬眼,順著向外看去,並沒瞧見孫朝的身影,“他人呢?”

聽出齊子元口吻急迫,那內侍連忙回道:“稟陛下,孫大人並不在,隻遣人送了信過來。”

“既是有信怎麼不早說!”陳敬說著上前接了信,又匆忙遞到了齊子元手中。

齊子元接了信,匆忙掃了一眼,眉頭微皺,沉默了一瞬後站起身來,拿起手邊的外衫一麵穿到身上,一麵朝著陳敬道:“備車馬,去京兆府。”

“陛下……”

陳敬愣了愣,但瞧著齊子元的臉色,沒敢再多言,隻應了一聲,便匆匆轉身前去準備。

太陽愈發耀眼,縱使乘了馬車也難掩炎熱,齊子元卻仿佛無察覺一般,捏著那封不知道寫了什麼的信一路沉默,直看得隨行的陳敬忍不住擔憂起來。

直到馬車在京兆府門外停下,一直心事重重的人仿佛才回過神一般,將那信收到懷中,朝著陳敬點了點頭,神色自若地下了馬車。

孫朝得了信,已經候在了府門口,瞧見齊子元後先施了禮,一邊引著人向府內走去,一邊道:“臣原本打算先傳個信安陛下的心,待晚些時候料理完京兆府的事再進宮詳細稟奏,倒是沒想到陛下竟親自來了。”

“反正朕也無事,正好過來看看,”齊子元說完,又問道,“他人在哪?”

“如陛下吩咐,這段時日並不曾苛待他,”孫朝道,“所以一直關在後宅的空屋裡。”

齊子元皺了皺眉:“是先前宋清的那間?”

“隔壁,”孫朝回道,“宋大人那間,臣已讓人封存。”

齊子元回過視線,掃見他前額的汗和下頜上泛青的胡茬,頓了頓,輕聲道:“這段時日辛苦了。”

“為人臣子,替君分憂,是臣的本分,”孫朝說著話,腳步微微頓了頓,“況且,宋大人之死,多少源於臣的疏忽,徹查此案找到真凶,是臣哪怕豁上這條命也該做到的。”

原來這段時日裡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責裡的人不止自己一個。

齊子元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孫朝的肩膀:“查案固然重要,但朕也不想再豁上任何人的性命了。”

孫朝抬眼,迎上齊子元的目光,而後才點了點頭:“是。”

說著話便走到了後宅,瞧見熟悉的院落,齊子元的腳步不自覺便停了下來,一眨不眨地看向那間已經封存上的屋子,恍惚間好像還能想起那一日傍晚在裡麵和宋清說話時的樣子。

那時的自己怎麼也想不到,一時興起想要見的一麵居然會成為最後一麵。

見齊子元一直看著那間屋子,孫朝也跟著停下了腳步,小聲開口:“陛下?”

“嗯?”齊子元回過神來,收回了目光,看著腳下被曬得發燙的青石磚,“天氣這麼熱,宋清的屍首……”

“臣先前專門派人將宋大人的屍首遷到了城北的冰窖,”孫朝道,“待這幾日案子徹底了結,便可下葬了。”

“下葬……”齊子元偏過視線,看向了身後的陳敬,“從朕的私庫出銀兩,讓禮部幫著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辦一場喪禮。”

陳敬應聲:“奴婢明白。”

交代完宋清的身後事,齊子元最後朝著那間屋子看了一眼,才又轉向了孫朝:“人在哪間?”

孫朝伸手,指向了右手邊一間有宿衛守著門外的屋子:“陛下,那間。”

“嗯,”齊子元應了一聲,徑直朝著那間屋子走了幾步,又回頭道,“你們等在外麵就好,朕一個人進去,有許多話,朕也想親自問問他。”

孫朝聞言點了點頭,朝著門口的宿衛吩咐了一聲,打開了門上的鎖。

同是京兆府內用來暫歇的屋舍,內裡的陳設相差並不多,一樣的木床和桌案,隻是少了那一架的書。

狹小也是一樣的,齊子元隻站在門口,就能將整個房間收入眼底,包括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的人。

目光凝在那人臉上,齊子元輕輕挑眉,而後發出一聲冷笑:“不愧是周大人,到了這種時候,也還是能如此的淡定。”

“倒是沒想到這種天氣陛下也要專程過來,”周濟桓半坐起身,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門口的齊子元,卻並沒有要下床行禮的意思,“反正都到了這時候,臣就算不施禮,陛下也不會見怪吧?”

“朕當然不見怪,畢竟從第一次照麵時,周大人施的禮就不是心甘情願的,”齊子元向前走了幾步,在椅上坐了下來,“都到了這裡,周大人還是隨心所欲一點。”

“陛下還真是一點都不讓臣意外,”周濟桓緩緩道,“表麵看起來天真,心裡卻從來都不糊塗。”

齊子元仿佛聽見了什麼好笑的話,揚了揚唇:“攤上周大人這樣的臣子,朕又怎麼敢糊塗?”

第七十九章

齊子元的語氣帶著明顯的嘲諷,周濟桓卻不甚在意,依然靠坐在床邊,目光漫不經心地從齊子元臉上掃過,語氣也是淡淡的:“原來陛下今日過來,隻是為了一逞口舌之快。”

縱使在這種地方待了多日,他身上似乎還沾染著久在大理寺養成的冷漠和肅殺,雖然一張臉看起來蒼白而又清瘦,看起來頗為憔悴,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卻一如往日般冰冷,隻這麼掃過來,就讓齊子元不自覺地想起了和這人第一次照麵時的慌張和無措。

但他到底不是那日隻知道害怕的齊子元了。

“難得有機會,口舌之快自然要逞。”抬起眼眸毫不避諱地回視過去,齊子元徐徐開口,語氣溫和,甚至帶了點笑,“不過朕今日過來,主要是為了送周大人最後一程。”

“臣才剛在供狀上簽了字,就算是三法司一致同意要將臣問斬,也差不多要等到秋後,”周濟桓挑起眉頭,輕輕笑了一聲,“陛下如此迫不及待,看來是想殺我很久了。”

“也沒有很久,”齊子元垂下眼眸看著自己的手指握緊成拳,而後又舒展開來,才又抬起頭,“最起碼在宋清無辜殞命前,朕從未想過要任何人的命。”

“宋清?”周濟桓撇了撇嘴,歪著頭語帶困惑地看著齊子元,“說起來臣倒是一直都想不明白,陛下為何對那個寒門出身的家夥如此信任。”

“宋清一心為國為民,不信任他,難道要信任你嗎,”齊子元雙手環在胸前,反問道,“周大人?”

“自陛下繼位以來,臣一直儘心竭力,從無二心,”周濟桓聲音不高,語氣端正的卻好像又回到了朝堂之上,“臣自覺儘了為人臣子的本分,對陛下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齊子元抬眼看他,眉頭皺起,聲音微提,“原來在周大人眼裡,為人臣子的本分,就是為了一己私利鏟除異己、謀害同僚、草菅人命?”

“在臣眼裡宋清這種人還不配稱為異己,任他在朝裡如何折騰也不會給臣造成任何威脅,”周濟桓說著,輕輕搖了搖頭,“其實他確實頗有才學,但可惜是和陛下一樣天真的人,任由這樣的人在陛下身邊隻會害了陛下,所以歸根到底,臣費了這麼大的周章也要除掉他,是為了陛下。”

“這麼說來,當日當著朕的麵誅殺秦遠,身為大理寺少卿卻要插手朕的婚事,還有諸如此類的各種明裡暗裡的動作,”齊子元幾乎冷笑出聲,盯著周濟桓的眼睛質問道,“也都是為了朕?”

“陛下在乾州待了多年,外無兵權可用,內無朝臣擁護,想要坐穩皇位唯有步步為營。先了結謀害太上皇案安撫人心,再娶世家女以獲世家支持,借而清除太上皇在朝中的餘勢,成為這天下真正的主人,”周濟桓迎著齊子元的目光,聳了聳肩,“但陛下偏偏要親近太上皇,明知宋清被世家視為眼中釘,不惜得罪世家也要重用,臣隻能親自出手,替陛下了結這個麻煩。”

“麻煩?”齊子元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堅定了許多,“所以過往你就是這樣哄騙母後的?”

周濟桓不動如山的神情在聽見齊子元提起周太後時終於有了波瀾:“太後……”

“母後或許曾信過你的鬼話,但到底是和你不一樣的,她知道雖然這皇位不是朕主動要坐的,但既然坐在上麵的是朕,如何當這個皇帝,將天下變成什麼樣子就應該由朕說了算,”齊子元截斷了周濟桓的話,一字一頓,“而不是像你現在這樣,口口聲聲都是為了朕好,字字句句卻都帶著傲慢。朕繼位這半年裡,你每每麵對朕,從未將朕當過這天下之主,言談舉止看起來恭順,實際上卻把朕當成了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稚子。”

周濟桓安靜地聽齊子元把話說完,沉默了一瞬,再開口時聲音低了幾分:“太後近來可還安好?”

“周大人是以什麼身份來問母後的呢?沒有血緣的侄子、青梅竹馬的舊識,還是利用她的信任來為自己謀劃利益獲取權勢的騙子?”齊子元微抬眼,語氣冷淡,“不過哪種都沒關係,因為母後是否安好,也與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你……”周濟桓眯了迷眼,仿佛才認識麵前這個小皇帝一般,“你是故意說這樣的話,要激怒我?”

“激怒你有什麼用?反正你已經招認畫押了,你指使人栽贓陷害宋清,毒害他的性命便是確鑿無疑的,至於你到底是所謂的為了朕,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朕並不關心一個殺人犯的心路曆程,”齊子元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上的周濟桓,“今日過來,說剛剛的那些話,隻是不想讓你在臨死前的這段日子裡過得太安心而已。”

周濟桓沉默著聽完了齊子元的話,而後終於坐直了身體,撈過床邊小桌上放著的壺給自己倒了一盞水:“既然這樣,我也不該對陛下太心軟的,有些話我本想著要帶進墳墓裡的,但現在卻想說出來也給陛下添些困擾,就當是禮尚往來?”

他喝了一大口水,抬眸看向齊子元,輕聲道:“陛下不是覺得我從未把你當過這天下之主嗎?那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是先帝的血脈,一個從民間隨意抱來的小孩,又怎麼配坐在那龍椅上受我朝拜?”

齊子元擰起眉頭,一雙眼盯著周濟桓:“你什麼意思?”

“思柔當年確實懷有一子,生產時折騰了一天一夜,最後卻生下個死胎。那兩日先帝帶了他那些道士巡視建了一半的陵寢,知道此事的隻有思柔的貼身侍女和產婆,我祖父便派我去找了這麼一個嬰兒過來,換掉了那個死胎,”周濟桓捧著水盞,低低道,“當時先帝沉迷修道,不理政事更沒閒暇顧及思柔,那個未曾出世的孩子便被她寄予了全部的希望。我當日隻是想給她在這世上再留個慰藉,倒是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要幫著她把這個我親手抱回的孩子送上皇位。”

“所以……”齊子元緩緩道,“母後並不知情?”

“她當日因為難產幾乎丟了半條命,生下那個死胎便昏死過去,之後的事是我奉了祖父的命親手操辦的,不管是找嬰兒過來,料理死胎,還是封口……”周濟桓又喝了一大口水,“等她醒過來的時候,隻以為自己費儘力氣才生下那個嬰兒,更是當成了珍寶一樣來嗬護疼愛。”

原來是這樣……

古人重親緣血脈,尤其皇室,所以其實不管是原主還是自己都是沒資格坐到這個皇位上的,也怪不得周濟桓過往會是那樣的態度。哪怕自己穿著冕服坐在龍椅上,在他眼裡也終究還是十幾年前抱進這皇城的一個身份低微的嬰孩而已,這天下和權勢,更是因為他自己才能得到。

但他到底不會料想到,坐在龍椅上的人早已不是他當日抱回來的那個嬰孩,這天下和權勢也不過是負累而已。

齊子元輕輕笑了一聲,向前走了幾步,站在床榻邊:“所以你現在說出來是想告訴朕,朕根本就不配坐到這皇位上,更沒資格要你的命?混淆皇室血脈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你為何不乾脆戳穿朕的身世,讓朕和整個周家一起,陪著你萬劫不複?”

“你不怕?”周濟桓抬眼看著他,良久,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極輕的笑,“若不是為了思柔,你也好,周家也好……”

他說著話,聲音愈發低了下去,跟著整個人蜷成一團,劇烈地瑟縮起來。

殷紅的鮮血從他的嘴角不住地向外湧,越來越多,直至染紅了整個前襟。

“你……”齊子元難以置信地睜圓了眼睛,看著麵前渾身是血的人,卻不知要如何下手,怔了一瞬便扭過頭,朝著門外提聲呼道,“來人!”

一乾人等儘悉候在院中,聽見呼聲匆匆忙忙地應聲,跟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床榻上的周濟桓卻仿佛看不見突然湧進屋子裡的人,掙紮著抬起頭,看向齊子元的方向,強忍著腹部的劇痛,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勉力道:“你確實,沒有資格,要我的命。”

說完,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陛下……”孫朝伸出手在周濟桓鼻息處輕輕探了一下,“人沒了。”

“嗯。”

齊子元輕輕閉上眼睛,卻仿佛還能看見那一片礙眼的紅,便又睜開了眼,看向了床榻上一動不動的周濟桓。

穿過來的第一日,親眼看著這人毫不猶豫地殺了秦遠,到了今日,又親眼看著他用這樣的方式了結自己的性命。

喉頭微哽,百般的情緒全都積壓在心間,齊子元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那具渾身是血的屍首緩緩開口:

“殺人償命……落到今日這個結局,全是你咎由自取。”

第八十章

片刻之後,仵作跟著府役匆忙趕來,讓本就狹小的屋子變得愈發擁擠,也愈發悶熱。

“陛下,”眼瞧著齊子元前額沁出了一層薄汗,陳敬急忙拿出錦帕遞了過去,看著他擦了汗才又探頭小心翼翼地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小聲道,“奴婢瞧著這仵作要查驗一會,這裡人多眼雜又悶熱,奴婢陪您到外麵稍歇一會?”

“也好,”仵作驗屍的時候確實不該有太多人在場,齊子元點了點頭,轉向一旁的孫朝,“孫大人一起吧。”

孫朝聞言點頭,用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汗,朝著門外做了請的手勢,“陛下這邊請。”

太陽依舊是火辣辣的,將腳下的青石磚曬得發燙,熱意穿過鞋底蔓延到全身,隻走了幾步齊子元就被上下兩個方向的熱氣烤得頭暈目眩兩頰發熱。

察覺到齊子元的不適,孫朝加緊了腳步,一路擦著汗將他引進了府內的正堂。

炎熱是依舊的,但好歹屋舍寬敞、門窗也都是開著的,不至於像剛剛那般憋悶,讓齊子元多少緩了口氣。

“陛下,”陳敬從隨行的內侍手裡接過水囊,奉到齊子元手邊,“天氣太熱了,您多喝些水。”

“好,”齊子元從陳敬遞過來的水囊喝了一大口,感覺喉間終於舒服了一些,才又道,“朕與孫大人有事要相商,你們去外麵等會吧。”

陳敬應了聲,又拿出一條錦帕遞給了齊子元,才帶著隨行的內侍、近衛一起退到了門外。

“坐吧,孫大人,”齊子元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看向旁邊還站著的孫朝,“這裡是京兆府,你自便就是,不用理會朕。”

“多謝陛下,”孫朝應聲後才在下首的位置坐了下來,順手端起手邊的水盞喝了一口,才又道,“雖然仵作還沒查驗完,但依著臣的經驗來看,周濟桓的死因應該是中毒。”

“毒是他自己備的,”齊子元垂下眼簾,聲音裡辨不出什麼情緒,“這是他給自己選的結局。”

孫朝微滯,聲音低了幾分:“這是臣的失職。”

“他陷害宋清,草菅人命,按律也是該死的……雖然這種死法有些便宜他,”齊子元抬眼看著孫朝,語氣和緩,“你這段時日殫精竭慮,能讓周濟桓這種人認罪已是十分不易,又何來失職一說?”

“臣……”孫朝皺了皺眉頭,語氣略有遲疑,“因為周濟桓身份特殊,朝中有許多人都在盯著京兆府,臣隻能每日對其進行例行詢問。過往的幾日,他都是一言不發,今早卻不知為何突然就開了口,不僅承認了唆使楊詮栽贓陷害宋清春闈舞弊之事,還將指使府裡管事謀害宋清還有宋樟性命的事兒都供認不諱,並且十分利落地在供狀上簽了字。”

說著話,孫朝起身從書案上拿了供狀呈給齊子元:“陛下來之前,臣正在檢查這份供狀。”

齊子元接過供狀匆匆掃了一眼,果然看見了上麵周濟桓的名字和通紅的手印,沉默了一會,開口問道:“昨日到今晨,周濟桓都在做什麼?”

“一直待在房裡,飲食起居和以往無異,”孫朝說到這兒,又突然補道,“不過昨日下午,周潛大人來過,隻說要看看周濟桓現下如何,臣以為他是想看看臣有沒有刑訊逼供,親自引著他到門口看了一眼……眼瞧著人無礙,連句話都沒說便走了。”

“周潛……”齊子元無意識地捏緊了手裡的供狀,思緒微轉,“除了周潛,這段時日周家也再沒有其他人到京兆府來探望過?”

“是,周濟桓府上的人早在封府那日便儘悉帶到了京兆府內一同接受審問,自然無人來探望,”孫朝回道,“周家本家除了昨日的周潛,更是再無人來過。”

“當初要你去抓周濟桓,朕其實最擔心的就是周家的反應,”齊子元喃喃道,“但是從頭到尾,他們平靜的讓朕驚訝。”

孫朝到底世家出身,又在京兆府待了多年,思緒微轉就明白了齊子元的意思:“陛下是覺得周濟桓突然招供,之後又服毒自儘是與周家有關,那臣……”

“算了,周濟桓既死,再查下去也不會有什麼進展了。按著朝中現今的局勢,能讓凶手伏法了結宋清案已是十分不易,”齊子元垂下眼眸,看著手裡的供狀,“來日方長,急不得一時。”

明明還隻是個尚未及冠的少年,雖然有時天真,在一些事上有些固執,但其表現出的眼界和見地時而會讓孫朝覺得震驚。先前瞧見他麵對宋清案時表現出的近乎孤擲一注的態度,多少會讓人以為他到底少不經事,過於追求真相卻不考慮朝局。

而直到此刻孫朝才確定,這位隻繼位半年的年輕皇帝,遠比自己料想的還要通透從容,他既要堅持查明真相,捉拿真凶,還已故之人清白,卻又知道該在何時收手,保持當下朝局之中微妙的和諧平衡。

雖然行事仍會有疏漏,但假以時日,必是一代明君。

孫朝思量間,齊子元已經將手裡的供狀仔仔細細地看過了一遍,又將細枝末節的地方看了一遍之後,才抬起頭來問道:“這供狀上所有內容都是周濟桓招認的?”

“是,一字不差,也按例讓周濟桓確認過後才簽了字,”孫朝瞧著齊子元的神情,“陛下是有什麼疑慮?”

“沒有,和所料都差不多,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出入。”齊子元合上手裡的供狀,遞還給孫朝。

自宋清任春闈主考後,周濟桓便開始了自己的謀劃。按照他的本意是想在春闈裡找些紕漏陷宋清入局,再行後麵的計劃。但此次春闈從籌備開始,不管是封鎖貢院、糊名還是謄錄,都儘可能避免了過往容易出的紕漏,降低了舞弊發生的可能,讓周濟桓一時沒能找到機會,直到閱卷之後,馮謙一舉奪得會元。

馮家近些年來與周家的交集雖然少了許多,但在關係到兒子前途的事兒上,馮安平聯絡了朝中諸多的舊相識,自然包括了周家這個姻親。周濟桓自是懶得為馮安平和他那個沒出息的兒子費心神,收了信隻匆匆看過就丟到了一邊,卻沒想到這個不屑一顧的姻親倒是給自己創造了機會。

早在各地舉子入都城後,周濟桓便派了人在驛館附近的茶樓飯館觀察了一段時日,幾乎沒怎麼費勁地就選中了楊詮這個自詡懷才不遇、自進了都城就一直在費儘心思結交各地的舉子以期能夠搭上一絲半毫的關係而認識些許朝臣、又剛好與宋清和馮謙都是同鄉的假君子,為了表示誠意,也更快地引楊詮入局,周濟桓親自和他見了麵,並且許了些並不會實現的承諾,一盞茶的工夫便讓楊詮應下了其後的動作。

如齊子元所料,周濟桓一開始的目標,便是奔著宋清的性命去的,以楊詮來構陷若能成功是最好,即使事後查明了真相,宋清人已經不在了,身後的清白又有什麼用。並且按照他的計劃,待宋清死後便要和了結宋樟的性命一樣了結楊詮,這樣縱使將來案子被追查下去,舞弊的是馮安平父子和苗康,構陷宋清的是楊詮,謀害宋清的是宋樟父子,既能除掉宋清這個心腹之患,又能從案件中抽身,卻沒曾料想,按照計劃一步一步進展下去,也還是會出現意想不到的紕漏。

更不曾料想,齊子元查清案子找到幕後真凶的決心。

“謀害宋清的動機,”看著孫朝將狀紙收好,齊子元又開了口,“周濟桓沒提過?”

“是,”孫朝點頭,“隻說自己想要宋大人的性命,沒說任何緣由。”

“倒是要謝謝他沒義正言辭地說是為了朕,”齊子元輕輕哼了一聲,又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費了這麼大勁,好不容易查明了這個案子,朕卻沒有一點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覺得……”

他說著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壓在這裡,一時半會抽不得身。”

這段時日齊子元的狀態孫朝也看在眼裡,他抬眸掃過那張因為剛剛在太陽底下曬過到現在還發紅的臉:“陛下這段時日過於耗心神,趁著結了案,也該好生休息一陣,養養精神。”

“是該歇歇了,”齊子元點了點頭,目光掃過孫朝麵前的書案,眸光微閃,“宋清那封沒寫完的奏章……”

“那奏章上的字跡確是宋大人所寫無疑,周濟桓也沒有特意提及過那封奏章,”孫朝道,“臣瞧著那字跡端正,並無異常,該是中毒前所寫,所以料想,該是宋大人原本想寫奏章向陛下請罪,但落筆之後不知怎麼,便又停下了。”

“朕知道了,”齊子元點了點頭,麵上露出一分極其無奈的笑意,“他因為選了馮謙做會元,自己又扯進了舞弊案而覺得有愧,許是想寫封奏章來請罪,落筆之後可能又想起,朕是不喜歡看這種東西的,便又停了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