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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門外傳來了一連串的腳步聲,跟著陳敬的聲音傳進堂內:“陛下,仵作已經完成了查驗。”

“嗯,”齊子元和孫朝交換過視線後,才又道,“請進來吧。”

京兆府的仵作年歲已經不小,須發花白,精神卻很矍鑠,據說已經在京兆府待了二十餘年,經手查驗過成百上千具死法各異的屍首,經驗豐富,手法老道,讓孫朝這個京兆尹都敬佩不已。

到底是經驗老到的老仵作,進門後看見坐在堂中的齊子元也不慌張,學著陳敬的樣子恭恭敬敬地施了禮:“陛下,孫大人。”

大熱的天氣,在那間狹小的屋子驗了這半天的屍,老仵作身上的衣服都已經被汗水浸透,一張臉也曬得發紅,齊子元瞧在眼裡,不由皺眉:“辛苦了,先喝些水再慢慢說。”

話落陳敬便倒好了水送到了跟前,老仵作也不客氣,接過之後一口氣喝光了盞中的水,而後長長呼了口氣:“多謝陛下。”

“無妨,”齊子元搖了搖頭,又示意他入座之後才又開口,“屍首查驗好了,如何?”

“回陛下,死者的死因是烏頭中毒,屬下在其床邊喝過的水盞裡驗出了毒,還在其懷中找到了一張白紙,紙上殘留的粉末正是烏頭粉末,”仵作回道,“據宿衛說,近日來並無人進過死者房間,送到死者屋裡的飲食也事先經過驗毒,所以屬下推測毒藥是死者自己私藏,並且加到水盞裡以自儘的。”

聽完稟報,又問了些細枝末節,齊子元便讓陳敬將老仵作帶下去休息,自己思索著向孫朝開了口:“看來和我們預料的差不多,周濟桓思慮確實周全,既給自己準備了從案件中抽身之法,也料想了一旦事發如何能讓自己死得更體麵。”

“確是如此,”孫朝點了點頭,略沉吟後開口道,“陛下,既如此,再加上先前那份供狀,便可認定周濟桓是畏罪自儘,那此案便可就此結案了。”

“那便辛苦孫大人了,”齊子元思索道,“朕對律法不如你精通,後續就仍由你為主,經三法司核對後再行處置便可。”

“臣遵旨,”孫朝應聲後,又有些許猶豫,“不過若按律的話,周府上下還有一些緊密的親族或多或少都會受到些牽連。”

“連坐之法本就不合理,借此改了也好,朕相信這次眾世家不會再反對了,”齊子元徐徐道,“周府上下,凡有確鑿證據涉及此案又或者近段時日查出的過往其他案件,按律處置就是,其他無辜者,不管是家眷、親族還是府中的仆役,讓他們離了周府自尋出路吧。”

孫朝起身拱手:“陛下宅心仁厚,是萬民之福。”

“若真的是萬民之福就好了,朕其實清楚為君者不可過於良善,應該更殺伐果斷些,可還是……”齊子元說著搖了搖頭,“不過也沒關係了。”

孫朝眨了眨眼,語帶困惑:“什麼?”

“沒事,”齊子元道,“朕隻是突然生起了一點感慨。”

齊子元既這麼說了,孫朝也不好再問,看了眼他仍發紅的兩頰:“今日天氣太熱了些,臣讓人去弄些冰飲過來,陛下在這堂內稍歇一陣?”

“不用麻煩了,”齊子元順著孫朝的目光,抬手摸了摸自己一直發燙的臉,“你還有結案的事要忙,朕就不打擾了。”

“也好,京兆府內人多眼雜,又連間冰室都沒有,陛下確實不宜久留,”孫朝說著,躬身施禮,“那臣恭送陛下。”

回程的馬車依然是悶熱的,縱使敞著車簾,也沒感覺到一丁點的微風。

不知是在太陽下走了太久,還是來回奔波有些疲憊,齊子元隻覺得懨懨地提不起精神,積壓了太多事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明明想借著回程的路好好思考一下周濟桓臨死前說的那番話,卻發現沒有一點思緒,不自覺地就合上了眼簾。

“陛下?”瞧著他的樣子,陳敬小心翼翼地開了口,“您還好吧?”

“朕睡會,”齊子元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回了仁明殿再叫我。”

因著不想打擾到睡夢中的齊子元,陳敬早早拿了令牌,讓馬車一路順利地進了皇城,最後停在了仁明殿門前。

齊子元還靠在車壁上睡得無知無覺,陳敬湊近了些剛準備將他喚醒,瞧見他發紅的臉頰不由皺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如所料的感受到了微燙的溫度。

“陛下?”

陳敬急忙開口,連喚了幾聲,在睡夢中的人才勉強掀了掀眼皮,渙散的目光在陳敬臉上慢慢彙聚,意識也稍微回攏了些許:“陳敬,怎麼了?”

“陛下,我們到仁明殿了,”陳敬道,“奴婢摸著您身上熱得很,看起來也不怎麼精神,還是叫太醫來看看吧?”

“不用……”齊子元下意識拒絕,剛要起身下馬車,便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又坐回了原處,讓自己稍微緩了緩,“朕還真是有些難受,可能是這一來一回地折騰,中暑了。”

“那奴婢……”陳敬知道齊子元平日裡最不喜見太醫,尤其不喜喝藥,猶豫了一下哄勸道,“陛下,還是讓太醫來看看的好,若您不喜太醫開的藥,奴婢去永安殿請江公子過來?”

“你是要去請江公子還是要跟皇兄告狀?”齊子元晃了晃發暈的頭,“雖然朕不喜歡吃藥,但現下這種情況,還是請太醫過來一趟吧。”

陳敬稍稍鬆了口氣,朝著馬車外吩咐之後,又渾身扶住齊子元的手臂:“奴婢扶您進去。”

齊子元雖不願意,奈何實在頭暈乏力,隻能借著陳敬的力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

暖閣內早早備了冰鑒,讓驀地從炎熱的室外進到其中的齊子元感到了難得的涼意,但還沒等他走到冰鑒前,一旁的陳敬先開了口:“陛下才沾了暑氣,不好再受涼。”

“也是。”

齊子元應了一聲,由著陳敬扶著自己歇在了軟榻上。

片刻之後,太醫跟著前去請人的小內侍匆忙而來。

齊子元繼位半年多,除了前段時日不能安眠隻病過一次,還是在行宮裡由江維楨診治的,平日裡除了定期的請脈,幾乎不和太醫們照麵,此刻躺在軟榻上,看著須發花白的太醫跪坐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診脈的樣子不由皺眉,剛想起身,那太醫已經放開了手:“陛下確是中了暑,臣這就去開方,陛下還須多加休息才是。”

“嗯,”雖然躺著,齊子元身上依然沒有多少力氣,“母後今日如何?”

“回陛下,臣今晨去請脈的時候,太後的脈象已經十分平穩,”太醫立刻回道,“連早膳也比前幾日吃得多了。”

“那就好,母後身體為重,朕中暑的事兒就不要再驚動她了,”齊子元說著,又轉向了一旁的陳敬,“帶陳太醫去開方吧,天氣炎熱,冰鑒裡備著的冰飲記得給陳太醫帶一份。”

陳敬應了聲,引著陳太醫退了下去。

暖閣內又隻剩下齊子元一個,大抵是在馬車睡過的緣故,雖然依舊頭昏眼花,意識卻十分清醒,再沒有分毫的睡意——許是因為方才提起了周太後。

自周濟桓出事以來,周太後雖然不聞不問,但從她一直以來對周濟桓的信任,和這場突如其來的病也看得出來對這個人的在意。

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意,也曾起過懵懂的情愫,若被周太後知道周濟桓的死,總歸還是要傷心一場的。

雖然那是周濟桓選給自己的結局。

這麼想著,對已經死了的周濟桓,齊子元愈發的不能原諒。

明明家世顯赫、前途無量,卻偏偏謀害了宋清,也將自己陷入了這樣無法回寰的境地。

想起周濟桓臨死前說的話……或許他真的是想讓齊子元坐穩這個皇位,一步步地成為大梁真正的主人,但他也確確實實是從未把齊子元這個血脈不明的小皇帝放在眼裡的。

他大抵是想要彌補一點年少時的遺憾,想要將年少時最在意的那個人和她最在意的“兒子”送上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位置,掌控無儘的權勢。

卻從未真的在意過他們母子究竟想要什麼。

自以為是的犧牲和奉獻值得人為之動容嗎?

齊子元搖了搖頭。

最起碼他是不會的,周太後……應該也不會吧。

一道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進到暖閣內,齊子元微闔著眼簾也懶得睜開,不怎麼情願地開口:“藥這麼快就煎好了?”

“是我,聽說你上午出了門,想著過來看看,”清潤的男聲突兀地響起,帶著毫不掩飾地擔憂,“怎麼病了?”

“皇兄?”齊子元睜開眼,看著齊讓在軟榻邊坐了下來,迎上那雙分外溫柔的眼睛,不知怎麼的就委屈起來,“我好難受啊,皇兄。”

少年的聲音比往日更低了幾分,尾音卻不自覺上揚,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讓齊讓沒來由地覺得心口發軟。

他伸出手來,摸了摸齊子元發紅的臉,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裡依然微涼的手掌感受到的熱度更甚,不自覺就皺起眉頭來:“怎麼這麼熱?”

“是啊,”對方微涼的手對齊子元來說卻正合適,他彎了彎眼睛,“不過現在這樣好多了。”

第八十二章

在齊子元印象裡,像自己這種程度的中暑其實算不得什麼事,及時通風降溫,多補充一點水分,再休息一陣也就能恢複了。但這裡畢竟是醫療技術落後的古代,自己又偏偏占著個‘貴重’的身份,自是無人敢忽視。

尤其還有齊讓在場。

因而當陳敬捧著自己守在藥爐前親手煎好的藥而來時,雖然光是聞見撲麵而來的草藥味,齊子元就已經皺起了眉頭,卻還是沒有任何猶豫和糾結的接過藥碗一飲而儘。

“苦?”眼見那張小臉上的五官都皺成了一團,齊讓立時遞過了水盞,看著齊子元一口氣喝下半盞後,又從陳敬捧著的小碟裡拿了一顆蜜餞喂到他嘴裡,“吃了就不苦了。”

“好,”齊子元乖乖點頭,將蜜餞含在口中,感受到草藥的酸澀味道慢慢淡去,神情也輕鬆了一點,雖然整個看起來還有點蔫,一雙眼睛卻仍是明亮的,笑眯眯地看著齊讓,“謝謝皇兄。”

“藥是太醫開的,蜜餞是陳敬找來的,”齊讓說著話,從陳敬手裡接過沾濕的布巾,替齊子元擦了擦臉,“有什麼可謝我的?”

“唔,我也不知道,可能光是看見皇兄坐在這裡,就能讓我覺得安心了。”說到這兒,齊子元垂下眼簾,聲音低了幾分,“皇兄,周濟桓死了。”

齊讓的動作微頓,目光落在齊子元臉上:“上午的事?”

“嗯,一大早孫朝讓人傳信過來,說是周濟桓招認了,我便想著去看看,”齊子元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事先藏了毒藥,當著我的麵服毒自儘了。”

“他既害死了宋清,過往又有諸多的錯處,這樣的死法已是便宜他,”齊讓將濕布巾遞還給陳敬,看著他退出門外,又轉回視線看向齊子元,語氣和緩了許多,“嚇到了?”

“也不算,就是有點……”齊子元微閉眼,“從得知他是害死宋清的凶手起,沒有一刻不想殺了他給宋清報仇,但瞧著他就這樣死在我麵前,又一時……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既覺得這是他的報應,又難免會唏噓。”

說著話,他睜開眼,眼底帶了迷茫:“我是不是有些矯情,沒事兒在這兒自添困擾。”

“沒有,這樣很好,”齊讓看著他認真道,“沒有因為仇恨失去本心,有矛盾有糾結,這樣才是活著。”

齊子元安靜地聽完齊讓的話,眉眼彎了彎,突然間就覺得因為周濟桓的死而積壓在自己心間的那絲困擾好像也沒什麼關係了。

在這個生存模式、觀念、製度都跟過往迥然不同的時代,不管發生了什麼,都有一個人可以理解支持和保護自己,已經足夠了。

很多積壓在心間的疑問突然也沒必要再問出口了。

他有自己的固執和追求,齊讓亦然,一如自己的來曆是不能對任何人提起的,齊讓自然也有他不能袒露的心跡。

縱使有所隱瞞,齊讓依然是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最信任的人。

除了淺淺的笑意,沒有得到任何回話,齊讓卻也不在意,而是又伸手摸了摸齊子元的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比先前涼了些,便稍微放心了些許:“還難受的話就睡一會,睡醒起來就好了。”

“嗯,”齊子元應了聲,“那皇兄呢?”

“反正閒來無事,”齊讓收回了手,緩聲道,“我在這兒守著你。”

齊子元開心起來,又開口:“那把冰鑒挪得近些,這天氣怪熱的,皇兄彆再中暑了。”

“知道了,”明明自己難受成這副模樣,卻還忘不了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齊讓忍不住失笑,心口卻又覺得格外柔軟,伸手安撫一般拍了拍少年的手,“睡吧。”

“好,”明明答應了,齊子元卻依然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齊讓,“皇兄……”

“嗯?”迎上那眼巴巴的樣子,齊讓聲音都輕了幾分,“睡不著?”

“是有點,剛剛回來的路上睡了一會,”齊子元睜大了眼睛,帶了期待,“不然皇兄給我講個故事?”

“像你給許戎講的那種故事?”齊讓輕輕搖頭,“那我可不會。”

“這樣啊……”齊子元抿了抿唇,一臉失望的樣子,“那算啦,我自己閉上眼睛躺一會,也許就能睡著了。”

“你啊,怎麼病了還喜歡撒嬌了,”明知道他是故意這副神情,齊讓依然無可奈何,“我平日裡哄許戎睡覺都是給他念些晦澀難讀的書,你要不嫌枯燥,我念給你聽?”

齊子元下意識朝著書架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麵前的齊讓,莫名覺得這說不定真是一種哄睡的好辦法,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好。”

不知怎麼,齊讓總覺得他這幅樣子和許戎不想午睡的時候莫名的相似,輕輕笑了一聲後才又道:“那閉好眼睛。”

“好!”齊子元應了聲,這一次終於閉上了眼睛,“可以開始講了。”

“我想想講什麼……”齊讓說著話,下意識地朝齊子元看了去,目光落在那微微顫動的睫毛上,而後沿著高挺的鼻梁向下,最後凝在因為生病而有些乾澀的唇上,莫名覺得自己也有些口乾舌燥,端起放在床邊的水盞喝了一口,才終於開了口,“乾,元亨利貞,文言備也……”

齊讓的聲音極低,卻平白的能讓齊子元心安,再加上確實是晦澀難懂的內容,還真的讓齊子元生起了困意,意識愈發渙散,而後慢慢睡了過去。

少年清淺的呼吸聲打斷了齊讓,他垂下眼眸,看著齊子元睡得無知無覺的臉,良久,長長地舒了口氣。

齊子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隻覺得這一覺睡得格外踏實,連星星點點的夢都沒做一個,更沒想到睜開眼的時候,看見的依然是齊讓的臉。

暖閣內光線昏暗,四下裡靜悄悄的,讓齊子元一時間分不清時辰,他也並不急著分辨,圓睜著一雙眼睛,用目光描繪著伏在自己枕邊安睡的人的輪廓。

不知道齊讓到底睡了多久,但時日久了,互相的了解讓齊子元十分清楚,這人素來淺眠,哪怕是自己現在坐起身來,也能將他從睡夢中吵醒,但瞧著他這樣坐在地上,上半身伏在自己身邊的睡姿,又總覺得有些心疼,猶豫間正睡著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齊子元有一瞬的驚愣,更是難得地從那雙總是清清冷冷看向自己卻又十分溫柔的眼底見到了些許的茫然。

卻也隻是一瞬,目光落到齊子元臉上的時候,齊讓便回過神來,坐直身體,先伸手摸了摸齊子元的臉,而後點了點頭:“好多了。”

“嗯,頭不暈了,”齊子元說完,往外看了一眼,“我怎麼睡了這麼久,天都要黑了。”

“不是天要黑了,是要天亮了,”齊讓跟著向外看去,“應該已經過了寅時了。”

“寅時?”齊子元瞪大了眼睛,“那皇兄你就這麼在這兒坐了一夜?”

“沒有一夜,先前在書案那兒看了會書,”看見齊子元的表情,齊讓笑了一聲,“說好了要守著你。”

“皇兄……”齊子元抿了抿唇,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麼,張了張嘴,最後道,“那現在時候還早,不然皇兄你上來再睡會。”

說著,他向旁邊動了動,留出軟榻邊的位置。

齊讓看著榻上的少年,眸光微閃,最後搖了搖頭:“就不睡了,正好你也醒了,趁著這會還不算熱,帶你去個地方。”

“現在?”齊子元不由訝異,“去哪?”

“待會你就知道了。”齊讓說著站起身,喚了人進來伺候齊子元梳洗。

不知道是年輕底子好,還是前日太醫的那副藥見了成效,梳洗過後,換了一身乾淨衣衫的齊子元覺得頗為神清氣爽,直到聽見齊讓一邊梳洗,一邊囑咐陳敬將煎好的藥送過來,才又皺起眉頭:“還要喝?”

“這方子能清熱降火,天氣炎熱,路途又漫長,還是喝了好,”齊讓道,“要是實在難喝,讓維楨再過來替你開點好入口的藥?”

“這麼熱的天,就彆折騰江公子了,”齊子元抽了抽鼻子,思緒微轉,“路途漫長,我們是要去……龍首山?”

“還想著出了皇城再告訴你,好留些驚喜,”齊讓笑了一聲,“聽說這幾日休朝,鄭太傅也告了假,你既耐不了熱,正好去龍首山避暑。”

“我是先前也動過這個心思,但前段時日案子未結,母後又病著,”齊子元輕聲道,“就想著等母後生辰過了再去。”

“昨日我讓人去給母後送了些東西,說是身體已經好了很多,”齊讓道,“今日出發,母後生辰前來得及趕回來,不必擔心。”

既然齊讓已經做了計劃和安排,這時候再開口拒絕,未免太掃興了些,所以沒再有任何顧慮的,齊子元點了點頭:“那好,皇城裡天氣熱,也叫上江公子和阿咬一起,若是方便的話,還有江……”

他頓了頓,掃了眼一旁的內侍,後麵的話沒再繼續下去,但齊讓已經意會,輕輕點了點頭:“放心,都安排好了。”

第八十三章

天色微明,朝陽隱隱地從天際露出一點輪廓,卻已經隱隱地能感受到熱意,讓齊子元不禁感慨,趁著這個時候出城真的是個十分明智的決定。

因著要在行宮住上幾日,所以這次並未刻意隱藏行程,但隨行卻是按照齊子元的秉性特意從簡,隻帶了幾個內侍和隨行的近衛,再由宿衛一路護送,行進的速度也要快上許多,沒多時就駛出了都城,沿著官道一路進了山裡。

上次到龍首山的時候還是春天,萬物複蘇,樹木剛剛萌發新芽,而現在已是盛夏,入眼已是另一番景致,綠樹成蔭,鬱鬱蔥蔥地長成了一片濃重的綠,遮蔽了越升越高的太陽,連空氣也更清新起來。

齊子元扒著車窗看了一會,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還是山裡的空氣好,光聞著就覺得心情都跟著好了。”

“空氣哪有什麼味道,”齊讓正捧著一本書冊漫不經心地翻看,聞言失笑,“你就是在皇城裡待得太久,近段時日裡心事又太多,能出來散心自然會心情好。”

“那倒是,”齊子元點頭,回轉視線朝齊讓手裡看了一眼,“皇兄在看什麼書?”

“維楨找給許戎的,”齊讓將手裡的書冊展現給齊子元看,“記錄了一些民間傳聞還有些神靈怪異的故事。”

“唔,”齊子元探頭看了一眼,更是好奇,“皇兄怎麼想起看這種書了?”

“晨起收拾行囊的時候突然看見便一起帶上了,”齊讓說著,目光落到齊子元臉上,“也正好你再睡不著想聽故事的時候,不至於還念那些枯燥的東西。”

“我昨晚……”

想起前一日自己的樣子,齊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頭,抬眼迎上齊讓的目光,卻突然間不想給自己做任何的辯解。

人在病著的時候總會變得有些脆弱,想要獲得更多的關心和嗬護,這也沒什麼好去辯解的。

更重要的是,齊讓都明白。

這麼想著,齊子元彎了眼睛,毫不客氣道:“那好啊,我等皇兄看完了講給我聽。”

齊讓笑了一聲,還真的點頭應下:“好。”

齊子元愈發的開心起來,乾脆扒著齊讓的肩頭和他一起看了起來。

馬車搖晃,縱使齊讓穩穩地捧著書,隻看了半頁齊子元就覺得頭暈眼花,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眼旁邊還在看得專注的齊讓:“馬車太晃了,光線也忽明忽暗,對眼睛不好,皇兄還是等到了再慢慢看吧。”

“嗯?”齊讓雖然詫異,但還是如言合上了手裡的書冊,跟著齊子元一起,向窗外看去。

反正無事可做,齊子元一邊看著外麵的景色,順便找了話題:“江公子他們要多久能到?”

“他們先回江家接了阿瞳,”齊讓回道,“大概要比我們晚上一會。”

“昂,”齊子元點了點頭,聲音輕了幾分,卻又帶著毫不掩飾的期待,“江姑娘真的能來嗎?”

“能,”齊讓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點了點頭,“她離開都城已有十餘年,身形和容貌都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維楨又想了些辦法,讓她能夠順理成章地進到行宮還不被發現。”

“什麼辦法?”齊子元眨了眨眼睛,好奇道。

瞧著他的樣子,齊讓忍不住彎了彎眼睛,故意賣起關子:“待會見了你就知道了。”

聽齊讓這麼說,齊子元愈發地期待起來,一邊繼續欣賞著沿途的風景,一邊在心裡猜測江維楨到底想了什麼辦法,倒給這本該枯燥的路途找了事做,沒怎麼注意,馬車就已經駛進了行宮的大門。

如齊讓所說,不多時,江維楨幾人也到了行宮,齊子元一路的困惑也終於得到了解答。

他看著麵前身穿青色小袖袍衫,長發高束成冠,顯得尤為清俊的江淇,驚訝地半天沒開口,直到對方拱手施了一禮,才回過神來:“這行宮裡並無旁人,不用多禮。”

“沒有多禮,正常的禮數而已,”江淇麵上笑眯眯的,“瞧著陛下的樣子,是不認識我了?”

“倒不至於不認識,”齊子元也跟著笑了起來,“就是有些驚訝,你這幅樣子居然也很合適。”

這倒是實話,江淇本就比一般的女子要高一些,常年在北關的習武生活,讓她筋信骨強,膚色也深了幾分,再加上磊落颯爽的性格,穿上這身男裝確實不見違和。

“合適嗎?”江淇垂下視線看了眼身上的袍衫,“我本想著不來了,但阿讓專門讓維楨和阿咬來接我,便換上了這身,不被人發現就好。”

“你要是不來,江公子大概也不會來了,”齊子元一麵引著她坐下,一邊給她倒茶,“都城天氣炎熱,你整天在江府待著也怪無聊的,行宮裡要涼爽的多,山上還有圍場,皇兄還說要教我騎射呢。”

說完他看向一旁正喝茶的齊讓:“是吧,皇兄?”

“嗯,”齊讓放下茶盞,“今日一路折騰過來難免勞頓了,明日再去,如何?”

“我當然可以,”齊子元坐回椅上,看向江淇,“江姑娘呢?”

江淇捧著齊子元倒好的茶,笑著應聲:“我自然也可以。”

“那就……”齊子元話說了一半,一旁正拿濕布巾給許戎擦臉的江維楨開了口,“陛下怎麼都不問我?”

齊子元歪了歪頭:“江姑娘去,江公子不去嗎?”

一句話說完,剩下的三道目光都看向了江維楨。

江維楨:“……我自然要去。”

“那我為什麼還要多餘再問一句?”齊子元彎了眼睛,朝著已經擦好臉的許戎張開手,“阿咬也一起去嗎?”

“我要去的!”許戎立刻跑過來,撲進他懷裡,“我最近跟著韓應哥哥學了好多功夫,韓應哥哥說我可以學騎馬射箭了。”

“是嗎?”齊子元將他抱到腿上,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那我們可以一起學啦。”

“哥哥是應該好好學學啦,”許戎好脾氣的由著他捏,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語氣認真,“阿瞳姐姐說練武可以強身健體,這樣哥哥就能少生病啦。”

“我……”齊子元失笑,無奈地替自己辯解,“我也沒有總生病嘛,昨天是中了暑,但現在不也好了嗎?”

“差點把這個忘了,”一直笑著聽他們說話的齊讓突然開了口,“等吃完晚膳,還要再吃一次藥。”

齊子元沉默了一瞬,臉上的笑容都淡了些:“……皇兄可以晚膳後再提醒我的。”

“我是怕晚膳後你再借口身體已經好了,將藥逃過去,”齊讓道,“當著許戎的麵再說一次,晚上他便會看著你。”

“良藥苦口哦哥哥,”許戎聽完齊讓的話,立刻點了點頭,還學著齊子元剛剛的樣子,也抬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臉,“晚上我會看著你的。”

“知道啦,”齊子元抽了抽鼻子,在那隻作亂的小手上輕輕彈了一下,“藥我一定會喝的,現在先去吃午膳總可以吧。”

許戎抬眼朝齊讓看去,見他笑著點頭之後,才奶聲奶氣地開口:“可以啊!”

說著話,便從齊子元腿上爬了下去,跑到江淇身邊:“我好幾天沒看見阿瞳姐姐了,我要和阿瞳姐姐坐在一起。”

眼見江維楨挑起眉頭,齊子元笑了起來:“好,那讓你坐在阿瞳姐姐和維楨哥哥中間。”

江維楨:“……”

因為在山間,縱使是晌午,也能感覺到涼爽的風,齊子元嫌殿內憋悶,索性讓人將午膳擺在了花園裡的棲霞閣上。

山裡的太陽光似乎也變得和煦起來,坐在開闊的閣樓上,既能感受到微風拂麵,又能借著開闊的視野將整個花園收入眼中,齊子元喝了口微涼的烏梅湯,終於有了避暑的實感。

桌上有小朋友吃飯時,他身邊的人都會比較忙亂,齊子元吃了一會,忍不住放下筷子,看著對麵口口聲聲對許戎坐在自己和江淇中間而不滿卻還不住地給他夾菜、擦嘴、喂水而忙得不亦樂乎的江維楨,目光微轉,不自覺地又看向了托著腮麵帶笑意一眨不眨地看著江維楨的江淇,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

一塊明顯挑過刺的魚肉落到齊子元碗裡,跟著齊讓的聲音從旁邊響起:“在笑什麼?”

齊子元並不算挑食,但因為怕麻煩,在穿越前就極少主動吃魚蝦蟹之類的東西,穿過來之後因著不喜被人伺候,陳敬之類也隻以為他是不愛吃,倒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被齊讓發現,每每一起用餐的時候,他就會像現在這樣,十分自然地幫忙料理好,再夾到齊子元碗裡。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心情好,”齊子元夾起碗裡的魚肉,細細地咀嚼過才咽下,而後才抬眼看向齊讓,“又回龍首山了,上次沒看到的日出,這次應該能看到了吧?”

“日出?”齊讓微頓後了然,不假思索道,“明日一早,我去叫你。”

“好啊。”齊子元點了點頭。

第八十四章

向翠峰距離行宮並不算太遠,從西北的角門而出,沿著山間的小路走上一陣,就到了這座綠樹環繞的秀麗山峰之下。

“向翠峰好像比想象的還要高一點,”齊子元說著話,忍不住打了個嗬欠,“不過這路看起來還算好走。”

“當初修建觀雲亭的時候,專門開鑿出這麼一條路。不過山林間難免有枯枝爛泥,現在光線又暗,還是要小心腳下,”齊讓說著,將手裡的燈籠朝齊子元方向偏了偏,讓他能夠更清楚地看見腳下的路,“一路出來都在打嗬欠,昨夜又沒睡好?”

“唔,是有點,”齊子元說著話,瞥見齊讓皺起的眉頭,立刻解釋道,“這次不是因為憂思重啦,是因為想到要早起看日出就覺得高興,精神太過亢奮,所以睡不著。”

就像是小學的時候得知第二天要春遊,就總會興奮的睡不著,一會起來檢查一下書包裡的零食,一會趴著窗看看外麵是不是有下雨。

大抵都是因為懷了太大的期望,生怕有一丁點的變故發生。

仔細想想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一次日出而已,今日看不見還有明日,上次因為生病又下雨耽誤了日出也沒多大失落,這次倒是像個小孩一樣按捺不住。

也可能是因為……

齊子元忍不住扭過頭朝齊讓看去。

太陽還隱在地平線下,晨光熹微,卻剛好夠看清那張分外精致的臉,又或者根本用不著任何的光線,哪怕是閉上眼,齊子元也能在腦海中描摹出齊讓的輪廓。

雖然自己也分辨不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是很明顯的是,一起看日出這件事,早已超過了日出本身。

有日出看固然是好的,縱使趕不上日出,一起在山林間走一走,又或者隻是在行宮的閣樓裡對坐著喝上一盞茶,也會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原來,讓自己昨夜輾轉反側來期待的其實是將要共度的時間。

思緒飄轉間,齊子元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他身邊的齊讓也跟著停下腳步,舉起燈籠仔細打量他的麵色:“走不動了?”

“嗯?還好,也沒有走多遠,還不至於這麼快就走不動。”

齊子元說著話,扭頭看向剛走過的路,目光落在不遠不近地跟著的近衛身上,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若是按照他的本意,是斷然不想在爬山的時候還要帶著近衛隨行,但陳敬堅持向翠峰是在行宮之外,須得有人隨護才能放心,齊子元這才不得不應下,帶了兩個近衛一起出了門。

齊讓也跟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而後點了點頭:“你這兩個近衛雖然年輕,連日裡看下來倒還算穩重可靠。”

“嗯,”齊子元應了聲,“據說是母後專門從軍中挑的。”

其實不止這兩個近衛,仁明殿上下,從陳敬這個內侍總管到負責灑掃的小太監,還有日常在仁明殿輪值的其他近衛,全是周太後悉心挑選的,剛穿過來的時候,齊子元曾以為這是為了在自己身邊安插人手掌控仁明殿每一點風吹草動,時日久了才逐漸確信,這隻是一個母親毫無保留的關愛。

就是不知道要是有朝一日被她知道,一直用心嗬護的這個少年並不是親生的,又會不會後悔這麼多年的付出?

齊子元皺了皺眉,察覺到身邊齊讓看過來的目光,又立刻晃了晃頭,清掉腦海裡的思緒,隨口問道:“阿咬昨天不是吵著要來看日出,怎麼沒一起?”

“和你一樣,昨晚亢奮的半宿沒睡著,”齊讓聲音裡帶著笑意,“我起的時候他才睡下不久,要是吵醒了,這一路都難安生。”

“那我還是比阿咬強的多,剛剛陳敬叫我的時候,都沒掙紮就爬起來了,”齊子元彎了彎眼睛,又突然想到,“那要是阿咬起來發現我們來看日出沒有叫他,豈不是會很傷心?”

“他這個年紀,對什麼都有著盎然的興致,”齊讓笑道,“行宮這麼大,他隨便轉一轉注意力就分散了,還有維楨他們陪著,顧不上我們。”

“也是,”齊子元晃了晃腦袋,“我像他這個歲數的時候,應該比他還貪玩呢。”

齊讓扭過頭來看他,眉眼裡帶著未經掩飾的笑意:“就算是貪玩,應該也很可愛。”

應該……

齊子元聽見這兩個字輕輕挑眉,而後麵上便又漾出了笑紋,連腳步都變得輕盈起來,一邊蹦蹦跳跳地向前走著,一邊對著齊讓說道:“皇兄你現在是這樣說,要是看著我每天不讀書偷跑出去玩,先生教的東西總也記不住,甚至還纏著你幫我寫先生留的課業,不管讀書寫字還是練武都和小尾巴一樣跟在你身後,肯定就不會覺得可愛了。”

齊子元隻是隨口一說,齊讓的腦海裡好像就已經浮現出了那樣的畫麵,出乎意料的,並沒覺得那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或許偶爾會有些困擾,但……

“若是能在那麼早的時候就……”齊讓凝眸看著齊子元,“我的少年時期應該會很幸福。”

雖然他並未言明,但齊子元卻聽出了那未儘的話裡的意思。

“沒關係的,”他一眨不眨地迎上齊讓的目光,“雖然晚了些,隻要一直在就好了。”

齊讓微微蹙起的眉頭舒緩開來,笑著點了點頭:“好。”

而後伸手輕輕拍了拍齊子元的肩膀:“繼續向前走吧。”

天光愈發明亮,隱於地平線下的太陽慢慢蘇醒,一路說說笑笑的二人也終於走到了峰頂。

入目是一片蒼鬆翠柏,觀雲亭就隱於其中,一側是茂密的樹林,另一側是陡峭的山崖。

齊子元站在亭中,扶著圍欄向下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層巒疊嶂、群山幽壑,繚繞的霧氣宛若雲海,而真正的雲海,已經被天際的霞光染成一片金紅。

“好美!”齊子元感歎完,又忍不住回頭朝齊讓招呼,“皇兄,太陽要升起來了!”

“嗯。”

山林裡的晨風微涼,齊讓從近衛手裡拿過披風,進到亭子裡披到齊子元肩上,而後站在他身邊,一起遙遙地望向了崖下。

那是齊子元回去再上五年的漢語言文學也無法描繪出的畫麵,初升的太陽是溫和的,也是絢爛的,穿透了山林間的霧氣,慢慢地探出頭來,金紅色的光芒籠罩著林海,給這片山林還有世間萬物帶來了新的充滿希望的一天。

“能看到這樣的畫麵,一宿不睡都值了,”齊子元扭過頭,正對上齊讓看過來的目光,對著那張被朝陽鍍了光的清俊麵容一時忘了自己想說的話,隻喃喃地喚了一聲,“皇兄。”

“嗯?”齊讓伸手替他攏了攏肩上的披風,順帶將兜帽一並戴好,“要說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齊子元轉回視線,看向越升越高的朝陽,“我想要的都在了。”

齊讓睜大了眼,眸光微閃之後,也跟著轉過視線,向崖下看去:“也確實什麼都不用說了。”

就這麼並肩在崖口看著朝陽完全升起,齊子元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回轉視線打量著所處的這座觀雲亭,順勢在石凳上坐下,語氣裡帶了訝異:“我先前隻以為是個簡單能遮陽避雨的地方,倒是沒想到能在這峰頂建這麼一座富麗堂皇的亭子。”

“這亭子是父皇當年專門找了工匠費了不少的人力物力才修建而成,”齊讓挨著他坐下,“說是這向翠峰是集了天精地華之處,方便他偶爾過來修煉。”

“天精地華?若真是這種好地方,修這麼個亭子不是反而礙了事,若真的潛心修煉,為何不找個深山老林也省的受打擾,”齊子元抽了抽鼻子,“明明是隻想享受這皇位帶來的尊貴,卻不想為天下蒼生承擔任何的責任。”

話說完,迎上齊讓的目光,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剛剛說的可不僅僅是不儘責的上任皇帝,也是齊讓的親生父親,不由咬了咬唇:“對不起,皇兄,我不該如此評價父皇。”

“你說的本也沒錯,父皇這一生……”齊讓輕輕搖頭,“到底是隻為他自己而活的。”

若換從前,齊子元會立刻反駁齊讓,人生短暫,為自己而活又有什麼不對?但在這個皇位上坐了半年之後,他已經清楚地明白,身為一國之君,肩負著一個國家的興衰,天下蒼生的存亡,注定了是不能隻為自己而活的。

沉默了一瞬後,齊子元低低道:“所以皇兄便隻為了大梁的江山而活了?”

“以前是這樣的,”齊讓也不否認,微低頭看著齊子元,“現在的話,我的人生又有了彆的重要的存在。”

齊子元抬起頭,正迎上齊讓的目光,因為二人坐得足夠近,他可以清楚地從那雙眼底看見自己的倒影。

“那就好,”齊子元輕聲道,“即使大梁的江山依然重於一切,但能有這麼一個存在,能讓皇兄快樂起來,就已經夠了。”

第八十五章

太陽又升高了些,照進亭子裡,給剛被晨風吹得兩頰發涼的齊子元帶來了陣陣暖意,他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遙遙地看向了不遠處的那片茂密的樹林。

微風拂過,翠綠的枝葉沙沙作響,掀起一陣陣此起彼伏的綠色的波浪,是十分怡人的畫麵,稍有些文采的人瞧見,或許能寫出一篇精彩的散文,而落到齊子元這個漢語言文學專業隻剛剛入門的大一新生眼裡,好半晌隻感慨出了一句:“好多樹啊!”

齊讓還坐在石桌前,正托著腮看他,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迎上齊子元投過來的視線,立刻掩唇輕咳了一聲,語氣正常地附和道:“確實好多樹。”

齊子元聽出了他語氣裡的調侃,輕輕哼了一聲,也不再計較,轉回視線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帶來的清新空氣,又突然道:“其實皇兄才應該過來好好看看。”

齊讓眉梢微挑,帶了些許困惑:“怎麼?”

“你成日裡都坐在書案前,守著昏黃的燈不分黑白的看書寫字,”齊子元回過頭看向齊讓,語氣認真,“多看看綠色,對眼睛好。”

齊讓不明所以,迎上他的目光還是點了點頭,起身走到他身邊,跟著一起遙遙地看向了麵前的林海。

“我以前聽人說,人活著就是為了幾個瞬間,當時年紀小,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齊子元微閉眼,任由微涼的風吹在臉上,纖長的眼睫輕輕顫動,聲音裡帶著難得的感慨,“現在倒是越來越能體會得到了。”

齊讓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說法,不禁側目:“怎麼突然這麼說?”

“就是……朝局再混亂,煩心的事再多,”齊子元睜開眼,扭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齊讓,“能有這一刻便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為他的語氣所動容,有那麼一瞬,齊讓很想問問眼前這個少年,讓他覺得值得的是不是不止眼前這壯美的風景?

但當迎上那雙在朝陽的映襯下愈發明亮而堅定的眼睛時,突然覺得很多話無需再問了,所以他緩緩開口,語氣認真:“不止幾個,會有更多更難忘,更讓你覺得值得的瞬間。”

“好,”齊子元點了點頭,唇邊漾出笑紋,“皇兄說了,那就一定會有。”

看過了日出,也賞夠了林海,隨著越升越高的太陽,因為欣賞風景而短暫消失的困倦又湧了上來,齊子元掩著唇打了個嗬欠,詢問的目光看向齊讓:“皇兄,現在回去?”

“好,”齊讓應了一聲,目光在他臉上微微停留,“還能不能走得動?”

“這點路程還是沒問題的,”齊子元說著話,跳下了亭子的台階,仰著頭笑著看向齊讓,“就是走不動也要回去呀,也不能就住在這峰頂,還是撒嬌放賴地說自己走不動,非要皇兄給我背下去?”

“也不是不可,”齊讓撐著亭子的圍欄,居高臨下地看著站在陽光裡的少年,麵上帶著笑意,“撒嬌放賴也好,背你下去也好,都可以。”

“我又不是阿咬那個家夥,”齊子元彎著眼睛,“況且……”

話隻說了一半,就被齊讓突變的表情和不遠處近衛的驚呼聲所打斷,齊子元下意識回身,正瞧見一道凜冽的寒光從眼前閃過。

電光火石之間,恍惚發生了許多事情,等齊子元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跌坐在地上,幾步之外,一個衣衫襤褸的陌生麵孔正躺在地上不住抽搐,胸口插著一把一掌長的匕首,傷處正在不斷地向外冒血,染紅了原本就破舊的衣料。

齊子元後知後覺地認出那把匕首就是剛剛從自己眼前閃過的那道寒光,原本的目的是插進自己的心臟。

“還好嗎?”齊讓半蹲下身,見齊子元一直怔怔地看著那個渾身是血的人,不由皺眉,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輕聲道,“抱歉,一時情急,來不及顧及許多,下手也失了分寸。”

“不用抱歉,皇兄,”齊子元抬手,十分堅定地將齊讓的手拉了下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想要我的命,而你是為了保護我,所以這個人算我們一起殺的。”

“你……”齊讓剛要說話,突然發現那隻抓著自己手的清瘦手掌上沾染著殷紅的血跡,眉頭凜起,聲音也變得凝重起來,“受傷了?”

“嗯?”齊子元下意識低頭,目光在自己身上轉了一圈,才發現右臂上不知何時落下了一道一指長的傷口,冒出的血跡浸透了深色的衣料,之後沾染到了手上,這才被齊讓發現,“好像是剛剛混亂間被匕首蹭到了一下,這麼小的口子,我都沒注意。”

“小口子?”

齊讓擰著眉頭,撕掉了已經被鮮血浸濕的袖子,露出了還在流血的傷口。其實嚴格算起來,這傷口並不算深,隻是因為那把匕首實在鋒利,劃開了皮肉,落在眼裡實在有些猙獰。

“皇兄?”眼見齊讓一直沉著臉不說話,齊子元低低地開了口,“真的沒事,彆擔心。”

過往習武的時候,齊讓受過比這嚴重多的傷,這樣的傷口若是落在自己身上,確實是沒什麼可擔心的,偏偏是在齊子元身上,就變得分外的難以忍受。但受了傷的人,還要用這樣哄勸的口吻來安慰自己,齊讓還是勉強地開口應了一聲,從懷裡摸出止血的藥粉,小心翼翼地灑在傷口上。

不知是藥粉的作用,還是自己的反射弧實在太長,齊子元終於感覺到了從傷處蔓延開來的痛感,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疼?”齊讓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抬頭瞧見那雙已經發紅的眼睛,不由放輕了聲音,“稍微忍一忍,先止了血好嗎?”

“沒關係的,皇兄,”齊子元深深吸了口氣,“你繼續就好,也不算很疼。”

齊讓凝眸看了他一會,咬了咬下唇,垂下眼簾繼續往傷處上藥。

這瓶止血的藥粉是江維楨親手所配,每每外出都會叫齊讓帶在身上,尤其這次到龍首山來有去圍場的打算,倒是沒想到會在這時候發揮用處。

眼見傷處流出的血越來越少,最後終於止住,齊讓又灑了一層藥粉,才又低頭從裡衣的衣擺上撕下一塊布料,將上了藥的傷口小心翼翼地包好:“暫且這樣,待會回去了再讓維楨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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