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時分,望舒攙扶著祖母慢悠悠來到門前,馬車旁正站著父親的侍妾趙氏,還有庶妹戚容音。
她倆拘著身子向大母行了禮,“大家安好。”
隨後,趙氏目光黏在了望舒身上,她笑著說:“二娘子今日打扮倒是格外豔麗,怕是要把宴會上所有娘子都壓下一頭。”
望舒平日裡最是受不得她這副模樣,轉眼便瞧見了默默站在趙氏身後的戚容音,上下打量了一番,隻見她身著素色襦裙,妝容寡淡。
望舒摘下一支金釵給她戴上,挑眉冷笑道:“不似容音妹妹這般素淨,倒顯得戚家虧待了你們母女二人一般。”
說罷便不理會二人,攙扶著大母徑直上了馬車。
窄小的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吱呀吱呀,穿過了大街小巷,穿過了熙來攘往的人流、所有陌生卻真實存在的喧囂,穿過了望舒久彆的人間煙火氣,一路來到蕭府。
門前張燈結彩,客似雲來,真是好生熱鬨。
雜耍的戲團中有舞獅的,望舒走近後,還特意眨巴眨巴著銅鈴般大小的眼睛,湊過來討她歡喜。
看著實在是蠢萌可愛,她吩咐道:“素娥,賞錢。”
“得嘞,娘子。”
五色獅子得了賞錢,連忙翻起筋鬥,耍了幾個招式,惹得眾人開懷。
遞上拜貼後,便有主人家的小娘子過來引路,小廝在後麵唱禮,高聲道:“衛國公府送來碧玉屏風一件,麻姑賀壽圖一幅,玉如意一雙,福壽香一盒……”
一路上走走停停,東張西望,蕭府當真是氣派至極,琉璃瓦、玉石橋比比皆是,更彆說亭台樓閣、假山清渠,好像處處皆是匠工巧思、點睛之筆,還平白無故多出一分文人的風雅氣。
隨著眾人來到宴會大廳落座,隻見滿屋女眷,鶯鶯燕燕,雜糅在一起的迷迭香撲鼻而來,滿耳皆是此起彼伏的喧鬨聲。
門外小廝引吭高聲,報:“柔嘉公主到──”
室內眾人皆起身行禮,待公主落座後,戚望舒匆匆抬頭看了一眼,隻見她衣是長安最鮮,妝容精致,朱唇明豔。
望舒垂下雙眼,恍若隔世,內心卻惆悵到發酸,晏妙年,是與她鬨掰後,互捅刀子的晏妙年,是大周朝最尊貴的公主殿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戚容音端著酒杯,走了過來:“阿姊,這些年來你對我多有照拂,容音今日敬你一杯。”
“嗯。”望舒悶悶應了聲。
誰料下一秒,她不知是被絆倒了,還是單純走不穩,一個踉蹌跌倒在望舒跟前,杯中酒水灑落,濺了兩人一身。
她慌慌張張站了起來,看到狼狽的桌麵,一拍腦門,急急解釋道:“阿姊,實在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周圍看到這一幕的幾位小娘子,開始掩麵嗤笑,畢竟戚家二房那點破事,早在京中傳開了,戚望舒父親私藏外室十年,還誕下一女,不顧眾人反對帶回家中,而她母親卻是剛烈的性子,一封休書奉上,入了道觀追求長生仙法,實為長安城中第一人,至今仍被津津樂道。
按理來說,望舒應當是極為厭惡這個庶妹的,傳言皆說二人極為不和。
望舒確實不喜歡她,但倒也談不上厭惡,此時此景,彆人腦中恐怕早已浮現一出姐妹相爭、誣陷構害,隨後互扇耳光的大戲。
但望舒卻十分釋然,習慣了,戚容音是她天生的掃把星,是上天派來克她的死敵。
畢竟每次與她同行,都沒好事。
入府第一年,卑微的小庶妹使勁討好望舒,想給她留一個好印象。
望舒說池塘中間那朵荷花開得真好,她撐著小船非要去采,結果人仰船翻,撲通一聲掉了進去,滿身汙泥。
望舒看見了,本想轉身離去,剛剛邁開腿,歎了口氣,轉身跳入池塘將她撈起,她傻嗬嗬舉著荷花,“姐姐,我給你摘下來了。”
入府第二年,望舒與父親吵得不可開交,她決定離家出走,戚容音抱著她的胳膊痛哭流涕,像個可憐兮兮的小狗,一路跟在她後頭,走了好幾裡地。
直到落了榜的書生非要尋死,從高閣一躍而下,穩穩當當摔在了望舒麵前。
沒死成,斷了腿,但戚容音當即嚇暈,望舒隻好拖著她回了戚家。
入府第三年,望舒與父親吵得不可開交,決定再次離家出走,這次她學聰明了,趁著月黑風高,戚容音正在睡覺,收拾好行囊從後門離開,可路走到一半,發現沒帶銀子,折回家中的路上,卻看見金吾衛背著戚容音,她卻睡得正酣。
望舒提著膽走過去喊道:“放下她,這是我妹妹!”
金吾衛輕聲道:“奧,原來是你啊,大晚上的這小丫頭到處亂跑,說是要找失蹤的阿姐,誰料自己卻迷了路。”
他拽著望舒的衣領,“走吧,哪裡的,送你們兩回家。”
仔細一想,原來戚容音說了這麼多次“不經意”、“我錯了”、“對不起”。
正如此時一般,她慌慌張張看向四周,豆大的淚珠下一秒就要低落,最終楚楚可憐地說:“還請阿姊海涵。”
望舒歎了口氣,“走吧,馬車上還有備用的衣裳,找個廂房換了。”
蕭府的侍女,帶她們下去換了一身衣服,問過時辰後,望舒說道:“你們先回去吧,我四處逛逛,透透氣。”
戚容音非要跟著她,“阿姊,你彆一個人,我擔心。”
“沒事的,我認得路,乖啊,佳人有約,彆煩著我了。”
“行,行吧。”
望舒獨自享受了一會兒寧靜,循著記憶晃晃悠悠向前走去,隻見一處閒亭,牌匾上刻著“雲中”二字。
她懶洋洋的靠在護欄上,漫無目的地環顧著四周,玉石橋邊,一池碧水清澈見底,落葉被水波推著輕輕蕩漾,桃花初綻枝頭,春風吹拂、微微搖曳,思緒也漸漸飄遠。
父親是不夠坦蕩的偽君子,押送糧草前往邊關,卻遭賊寇攔截,九死一生時被寡婦所救,那人便是趙氏。
她懷中還有一個遺腹子,是戚容音。
戚容音不是父親的女兒,但他卻將趙氏母女養在了京城,後來怕她嫁不出去,決定認了這閨女,又將趙氏抬作了妾。
從此之後,他滿心滿眼隻剩下了趙氏和戚容音,再也容不下望舒半分。
而母親呢,人人都說她是個剛烈的女子,休夫之後,徹底離開這個雞飛狗跳的紅塵俗世,去了道觀追求仙法,徒留望舒在人間受儘波折,一腔悲憤不知說與誰聽。
良久,良久。她俯身看著池中無憂無慮、結伴嬉戲的魚兒,心中是不儘的惆悵。
再次抬起頭時,卻見晏希白一身錦衣朱裳,玉帶束腰,明明是天潢貴胄的太子殿下,卻端得一副皎若雲中月,芝蘭玉樹、超凡脫塵的文人模樣,彷若那水墨畫中翩然而至的如玉君子。
望舒甚至不知道此時她眼中盈滿了淚水,隻是定定的,看著他。
晏希白走近了,問道:“戚家娘子緣何在此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