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曉東問:“他媽呢?”
“讓他打跑了,誰跟瘋子過得了,早走了!”
陶曉東穿回大衣,也沒管上麵沾的泥,蹲下去抱陶淮南。陶淮南手上還帶著剛才牛奶的溫度,滾燙的小手心貼在陶曉東脖子上。
陶曉東問他:“嚇一跳吧?”
陶淮南點點頭,聲音不大:“嚇我一跳。”
陶曉東於是隔著帽子用力捋了捋他的腦袋,哄了句:“摸毛嚇不著。”
那時候的陶淮南被他哥護得跟個娃娃似的,小瞎子太脆弱了,陶曉東天天綁在身上護在眼前。
這個歲數的男孩兒按說正是街上亂跑傻淘的年紀,淘起來能把爸媽氣得扯過來抽一頓都不解氣,陶曉東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
然而也不全是那樣,這有一個沒了爸媽自己又沒法活的小瞎子,那又有一個有爸媽還不如沒有的小臟狗。
說到底人不同命,命好的各有各的好,慘的也都能各自慘出花來。
陶淮南喝了他哥重新給熱的一大杯牛奶,小孩養得精,每天一大杯牛奶缺不了,喝得小孩奶白奶白,渾身上下都是那股奶哄哄的膻味兒。
喝了牛奶下午睡了長長的一覺,被他哥放在炕上,鋪著他自己的小毯子。夢裡夢外都是外麵靈棚時不時響起的唱喪聲,陰陽先生突然吼的一嗓子總讓他連睡著也肩膀一縮。
因為這一覺,到了晚上睡不著了。
哪怕眼睛看不見,白天黑夜對他來說也還是有區彆,眼前那點微弱的光線能讓瞎子的世界分個晝夜。
陶曉東晚上不睡,棉襖外麵裹著一層老家叔叔沉沉的黃綠色軍大衣,領子立起來護著耳朵和臉,蹲坐在火盆邊給爹媽守靈,時不時在火盆裡點火燒遝紙錢。
他進來看了陶淮南一次,陶淮南聽見他進來,伸手去摸他,小聲說:“哥我去陪你。”
他哥用手背碰碰他的手,哄他:“外麵太冷了。”
“我穿上棉襖。”
“穿上也冷,在屋裡睡吧。”陶曉東坐下陪了他幾分鐘,過會兒又出去了。
陶淮南很久都沒能睡著,他下午睡多了。農村的玻璃窗不嚴實,晚上有風。身下的火炕燒得燙人,露在被子外麵的臉和手又很冷,鼻尖都是涼的。
陶淮南時不時抬手焐焐鼻尖,手心裡是炕革上的柴火味兒。
老太太的哭嚎聲由遠及近傳進耳朵時陶淮南往被子裡縮了縮。
衰老卻尖利的叫喊聲讓陶淮南更冷了,近了還能聽見男人的怒吼和叫罵。腳步聲伴著人聲混亂地摻在一起,越來越近了。
男人罵著“小兔崽子”,吼著“我他媽今天非打死你”。
老太太大聲哭喊著求他彆追了,時不時夾著一句“快點跑”。
陶淮南安靜地躺在那裡聽,眼睛在黑暗裡徒勞地瞪著。他想找哥了,哥不在身邊心裡總是不踏實。
院裡搭了靈棚,這些天院門是不關的,一直大敞四開。
院門被磕出“砰”的一聲時,陶曉東正盤腿坐在火盆前抽煙。他抬眼看過去,還是白天遲家那小孩兒。
光屁股的小孩兒往牆根處躲,他爸追著他攆,一邊被老太太扯著胳膊往後拖。拖也拖不住,反倒一直被扯得跟著踉蹌地跑。
“彆打了!再打真要打死了!誌德啊!!”老太太哭著喊,邊喊邊徒勞地捶著男人的後背。
男人一身酒氣,罵罵咧咧地朝男孩的方向去。
陶曉東一根煙沒抽完,他依然坐在那兒。
“誌德啊!那是你兒子啊!!”老太太嗓子早喊啞了,聲音一拔高更是帶了股歇斯底裡的絕望。
一老一少一酒鬼,在搭著靈棚的院子裡像是在演一場哀戚的鬨劇。
陶曉東冷眼看了半天,也是難為他們不覺得裝著骨灰的兩口棺材瘮人。陶曉東又點火往火盆裡燒了遝紙錢。
這是陶曉東從小生活的地方,這個院子和這兩間房就是他從小的家。他在這裡傻跑瘋淘上房揭瓦,再被他爸吼著嚇唬著拍兩下屁股,手拍下來都是收著勁兒的。
那時候遲家上一任的酒鬼還是遲誌德他爸,喝多了打兒子,每次遲誌德挨揍挨得狠了也四處亂跑。那會兒如果陶曉東他爸碰見了肯定是要攔著的,說有能耐出去使,打孩子耍酒瘋算什麼能耐。遲誌德每次看見陶曉東他爸都往他身後躲,哭著喊“陶叔”。
此刻眼前遲誌德打兒子,那小孩兒看起來比遲誌德小時候還慘很多。“陶叔”沒了,骨灰在棺材裡存著。當初哭著喊著救命的孩子現在變成了下一任酒鬼,瞪著一雙猩紅的眼渾沒有丁點人樣。
這一切又滑稽又可悲,眼前的鬨劇也透著股隔了一輩跨著時間的宿命感。
一根煙抽完,陶曉東煙頭扔在火盆裡,站了起來,隨手拿了旁邊攏火堆的長棍子。
小孩兒跑起來沒個數,腿腳凍得也不好使了,想繞過陶曉東卻沒能繞過去,一腦袋磕在陶曉東身上。
遲誌德在後麵罵咧著過來的時候,陶曉東猛的一棍子抽在他脖子上,直接把酒鬼抽得躺在地上回不過神。
“滾。”陶曉東冷眼看著縮在地上捂著脖子□□的酒鬼,棍子朝院門方向指,“彆在我爸媽這兒撒潑。”:,,,,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