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二日, 流岐山的氛圍終於恢複正常。
其中感受最為明顯的莫過於長廷和婆娑,這兩個人,一個負責流岐山的政務, 一個負責中州之事,說是秦冬霖的左膀右臂也不為過, 這段時日,他們麵對著挑剔得無以複加的秦冬霖, 日日苦不堪言, 腦子裡的那根弦時時刻刻不敢鬆懈。
跟前幾日相比,今日坐在主座上的人幾乎可以算得上平易近人,書房裡,長廷站得筆直, 身體繃得極緊, 一副全副武裝隨時準備麵對接下來暴風雨的模樣,可出人意料的,今日的氣氛格外和諧,不僅沒有狂風暴雨, 甚至還迎來了久違的春風煦日。
“辛苦了。”秦冬霖擱下手中的筆, 將桌麵的竹簡卷起,破天荒地問:“這段時間, 主次獄合並, 要處理的事不少,能忙得過來?”
一瞬間,長廷想湊到窗邊看看今天的太陽到底是從哪邊升起的。
他們少君,居然有問他忙得忙不過來的時候,前幾日,那說的可都是“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我要他們站著看門的?”這樣聽著就令人精神一振的話。
“回少君,忙得過來。”長廷接過他手中的竹簡,話才落下,伍斐便搖著扇子走了進來。
“我那新到了兩壇上好的酒,花大價錢從昔日中州都城最大的酒肆中買到的,如何?去喝幾杯?”伍斐笑得有些倔強,這話一說出口,甚至擔心自己會被直接掃地出門。
長廷嘴角扯了一下,覺得伍斐這個負責刺探敵情的人是真有點可憐。
伍斐手腕上的牽牛花顫顫巍巍露出個小腦袋,下一刻就被他不動聲色摁了回去,生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秦冬霖手下動作微不可見停了一瞬,而後,他揉了下眼尾,將攤開在桌麵上的折子合起,出人意料的乾脆:“行。去哪喝?”
伍斐萬萬沒想到他會點頭,有些遲疑地將目光投到長廷身上,後者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片刻後,沂園的水亭裡,帷幔被清晨的風吹得鼓動,輕紗如薄霧般在晨光暖陽中悅然輕舞,湖麵上,一尾尾躍動的魚時不時卯足了勁跳到半空,一個優雅的下潛,又沒入粼粼水光中。
亭內,伍斐頭一次覺得沒話找話是如此痛苦。
“聽婆娑說,你最近很忙?”伍斐起身給秦冬霖倒上一杯酒,狀似不經意地問。
秦冬霖似笑非笑地點頭,話語漫不經心,卻句句都似有深意:“忙,但沒你忙。”
伍斐將酒盞推到他跟前,笑了一下:“彆拿你個大忙人跟我這大閒人比,我有什麼可忙的。”
秦冬霖笑而不語,轉著手中的酒盞,半晌,一飲而儘,緊接著,目光落到伍斐臉上。
四目相視,足足半刻鐘,伍斐臉越笑越僵,最後撐不住坐回了石椅上,用寬大的衣袖遮了遮臉,想,這可真是要命。
“遮什麼。”秦冬霖不輕不重地將手中的白玉酒盞放到桌麵上,璫的一聲響,像敲在人心上的某種節奏。
伍斐突然生出一種他在審犯人的感覺。
而他,就是那個自己送上門讓人逮的犯人。
果不其然——
秦冬霖長長的指節在桌邊敲了兩下,不輕不重,落在伍斐耳裡,卻分明帶著某種威脅般的意味。
“伍斐。”他抬眼,隻說了一句話:“你我生來相識,如今已過三萬載。”
身為中州君主,流岐山少君,秦冬霖審人,從來隻是他想與不想。
一擊斃命,伍斐臉上的笑徹底凝滯。
半晌,他搖頭晃腦地抿了一口酒,擺著扇子道:“知道瞞不過你,但這事我真不能說,你要想知道,自己去問湫十。”
秦冬霖眼睫微微往下落,他身體朝前傾,不疾不徐地為伍斐滿上了酒。
換在從前,秦冬霖屈尊紆貴給他倒酒,伍斐尚還覺得有些受寵若驚,可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氛圍裡。
實在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這還真是,難得。”伍斐笑得比哭還難看,滿臉痛苦,他道:“我說你們兩個,隔空打什麼啞謎,非得讓我們這些人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說吧。”清風正緩,晨陽如碎金,秦冬霖聲音難得和緩。
伍斐吸了一口氣:“這事,你自己應當也能猜到不少吧。”
“其實也沒什麼,湫十想偷偷給你個驚喜罷了。”伍斐笑著搖了搖頭,“她跑到你父母親麵前說想跟你成親,讓他們放心,以後一定對你好,提出要瞞著你準備成親禮,將秦叔和阮姨哄得哭笑不得,無奈點頭應允,之後又拉著我們幾個給她出謀劃策,籌備各項所需。”
“既得瞞著你,又得跑東跑西。”伍斐再一次將手腕處繞著的牽牛藤塞進袖口中,接著道:“我就說,怎麼瞞得住。”
想想都不現實。
“不過說起來。”伍斐道:“我從前還有些為你擔心,覺得小十從小被你寵著縱著,小孩心性,習慣了將你對她的好全盤接收,不會去思量其中的深意,未曾想到,我還能看到那丫頭鬨出這樣大的陣仗,隻為博君一笑的場麵。”
聽到這裡,秦冬霖也不由得笑了下,眉梢眼尾在漾動的水色中奇異般的柔和下來。
“她——”他麵上裝得再若無其事,繃得略緊的嗓音卻多少將他翻騰的心緒暴露了,一個“她”字出口,後麵竟不知再接什麼。
這對從來條理清晰,有條不紊的男人來說,是極少見的事。
秦冬霖有些不自在地摁了下喉嚨,伍斐看著,隻覺得牙酸,他擺擺手,道:“行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德行?想笑就笑吧,人生大喜,是好事。”
秦冬霖長指搭在薄唇邊,須臾,唇角忍不住往上勾了勾,眼裡暈染開墨一樣的深色。
問到了想問的,他並不多停留,這酒也沒再喝下去,人行至水亭邊,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又折回兩步,正色道:“這件事,你隻當我不知情,她那邊,該如何,還是如何。”
這話的意思,伍斐哪能不明白。
就是既要拆穿他,將萬事攏在自己掌心中,又要享受宋湫十討他歡心,為他忙前忙後的小心思。
這人,這男人,平日再怎麼清高孤傲,遇到自己在乎的那個,真就是滿肚子的壞心眼。
“行。”伍斐認命般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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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十以為,她怎麼也不能瞞秦冬霖兩個月,這樣的念頭,光是想一想,就覺得無比艱難,可誰也沒想到,秦冬霖前半月,為了查程翌的事,查天族的事,又為了域外神主和神主夫人的事,忙得腳不沾地,分身乏術,兩人每次見麵,他周身上下的那股疲憊,怎麼壓都壓不下來。
後麵一個多月,秦冬霖更是陸陸續續閉關好幾次。
這朝堂和修煉兼並,確實令人累得慌。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湫十的一些暗戳戳的小動作,得以瞞天過海,順利得像是老天在暗中推手,幫了她一把。
十月,暑氣消,秋風起,沂園裡幾棵小月桂枝頭掛上了細細密密一層金粉,風一吹,青石小路上洋洋灑灑落了一地,香氣溢滿整座園子,門邊,兩株楓樹上的葉片漸漸染上了似火的顏色。
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兩月之期,即將到來。
秦冬霖掐著時間,恰到好處的“閒”了下來。
這日,秦冬霖才從密室出來,天空灰蒙蒙的壓著一層霧,太陽並沒有冒頭,另一邊,湫十從旁邊的院子裡探頭,朝他招手。
畢竟尚未成婚,這些時日,湫十住在沂園邊上的一座院子裡,但她早出晚歸,也隻當個落腳的地。
秦冬霖從善如流地提步走過去。
晨光微曦,亭亭而立的姑娘千嬌百媚,雙瞳如秋水,她仰著頭,屏著一口氣道:“後日中州有個祈神節,你記得吧?”
秦冬霖看著那張小小的,明豔的臉,頷首,聲音清徐:“記得。”
“你這段時間忙得見不著人,都沒時間陪我。”湫十掰著手指道:“臨安的拍賣,主城的燈會,天外天的洛水節,都是我自己去的。”
秦冬霖從喉嚨裡嗯的一聲,將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全認下了。
“是。”他拉過她白釉一樣的手指,根根乖巧地躺在自己掌心中,這樣的一幕,看著就令人覺得愉悅,“這幾日不忙了,陪你去,嗯?”
這人刻意低著聲音說話時,十分令人心動。
湫十等的就是這一句話。
她心滿意足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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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兩人處理好手頭的事,從流岐山的傳送陣離開,前往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