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三十萬天族重騎抵達魔域的時候, 正是新年伊始,連著十幾日的雨雪之後,沛遺像是得了什麼好處似的心情好起來, 天氣難得放晴。
魔域邊境,連綿起伏的黑色山巒如同蟄伏的野獸, 上麵生長的並不是芳草和灌木,而是一顆顆筆挺的黑色魔樹, 顏色單調冰冷, 遠遠望去,如同一排排秩序井然的冰涼鱗甲。
此情此景,比起另外幾界鐘靈毓秀的山水,多出一種銳利和不詳之意。
幾月前, 妖族各部的精銳便抽調到了魔域, 早早埋伏在層巒起伏的山脈和群魔亂舞的大裂縫中,此刻與披盔帶甲的天兵對峙,戰爭一觸即發,肅殺之意以極快的速度席卷整片魔域。
天兵抵擋當日, 明明半空中還掛著太陽, 天卻驀的陰了下來。
彼時,湫十正在屋內看書, 見到這一幕, 她手指不受控製僵了下來,須臾,輕輕將手裡記載魔族習性的書倒扣在桌麵上。她走到屋外,問麵色惶惶的女使:“魔君呢?”
女使很快恢複了鎮定的神色,她朝湫十福了福身,笑得勉強:“姑娘, 這個時辰,魔君應當在議政殿。”
湫十看了眼飛快沉下來的天色,垂在衣側的長指朝內蜷縮一下,輕聲道:“帶我去看看。”
一路暢通。
湫十從側殿進了議政殿,坐在屏風後的隔間裡,偏頭就能看見高座之上神情自若的男人。
“天軍橫列在我們西南側,基本阻隔了後續流岐山和主城軍二次增援的道路。”這是陸玨的聲音:“領軍的是昔日駱瀛座下的陳亦安,暫時沒有發現程翌的蹤影。”
“陳亦安。”伍斐語氣裡帶著點果真如此的意味,他道:“我沒記錯的話,這位應該是堅定的天族嫡係派吧,一直反對程翌上位。果然不出所料,被拉來送死了。”
“不得大意。”宋昀訶向來沉穩,凡事都往最壞處想,“陳亦安不是傻子,程翌不現身,這仗打不起來。”
程翌。
湫十聽著這個名字,睫毛不受控製地往下垂了垂,想起了夢中世界樹所言種種。
“我們隊伍也已部署妥當,各將領原地待命。”宋昀訶看向秦冬霖,道:“月出之前,我們得趕往前線。”
湫十看見秦冬霖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瞳孔色澤似琉璃,給人一種清冷淡漠之感。
“集結三軍,聽我命令。”秦冬霖朝宋昀訶頷首,聲音不疾不徐:“下去準備吧。”
議政殿內站著的人魚貫而出。
等人散儘,秦冬霖行至湫十身邊,他生得高,垂眸注視一個人的時候會有種居高臨下之意,“今天怎麼舍得出來了?”他俯身,自然而然地握著她的手,問。
湫十擰著眉,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半晌,她輕聲問:“我能不能——”
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秦冬霖提前截斷了她的話:“不行。”
湫十抿了下唇。
秦冬霖將她鬢邊的發慢慢彆到白淨的耳根後,眼瞳顏色深邃,像一池漾著漣漪的冰山雪水,“戰場凶險,刀劍無眼,以你如今修為,我不放心。”
“可是。”湫十現在其實不怎麼開口說話,一般都是他說什麼是什麼,乖得出奇,此刻卻欲言又止的爭取:“你的身體——”
“沒事。”
“相信我。”麵容俊朗的男子親了親她的手背,聲音放低,刻意哄人一樣,說不出的好聽:“等我回來,嗯?”
兩人從議政殿回西院。
他們走得慢,沿途皆是雪色,極偶爾會看見幾株生命力頑強的紅梅,枝頭點綴著零星幾點紅。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鳥雀的唧啾聲都尤為難得。
湫十吸了幾口冷風,有些不適地摁了摁喉嚨。
秦冬霖停下腳步,將她肩上披著的大氅往上拎了拎。
之後,淒厲的邪風都避著她走。
湫十悄悄抬眼看他,視線停在他清雋的側臉和棱角分明的喉結上,不知怎麼,突然就有很多話想說。
想問問他,等大戰結束,能不能不待在魔域了。
這裡太冷,除了雪色就是壓抑的黑色群山。
這讓她想起離開他的三千年,每次推開窗,看到的也是這樣的場景。彼時,她孑然一身,對故人的思念,成了夜色和月色中的一杯不醉酒,一盞不明燈。
那段日子,太難捱,愧疚和悔恨,近乎磨掉她一身驕傲與自尊。
可看著眼前的人,在大戰來臨之際,她喉嚨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酉時,天邊搖搖欲墜的太陽終於撐不住,逃也似的從殺氣濃重的雲層中脫身,墜入深海,天色在眨眼間沉下來。
宋昀訶等人踏入西院。
披袍擐甲,負堅執銳,眉宇之間,是宋湫十從未見過的凝重和肅殺。
“小十,來找你借個人。”伍斐見到湫十,笑著挑了下眉,說罷,他朝秦冬霖抬了抬下巴,示意:“走吧,時辰差不多了,都等著你呢。”
湫十舔了下唇,乾巴巴地應了聲好,而後僵著脊背轉身,看向微弱天光之下站立的人。
秦冬霖視線在湫十臉上停頓一瞬,旋即頷首,大步流星朝前,轉眼跨過門檻。
一眼,便是有聲勝無聲。
伍斐等人綴在他身後,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就轉換了種神色。宋昀訶刻意落到最後,看著小臉煞白的湫十,低聲快速囑咐:“魔宮內外都設置了禁製,天兵天將被我們阻擋在魔域外沿,這些天,你彆亂跑——”
轉眼,最前麵那個清瘦挺拔的身影已經轉過拐角,盔甲在夜色中寒光凜然。
湫十腦袋裡一直繃著的一根線突然就斷了,她茫然抬眸,身體如飄飛的紙鳶,迅速繞過正在說話的宋昀訶,也繞過圍繞在秦冬霖身側的伍斐伍叡等人,跌跌撞撞,小炮彈一樣從身後抱住秦冬霖。
宋昀訶話頓時卡住。
伍斐也被這樣的變故驚得往邊上讓了讓。
秦冬霖被迫止住腳步,他拍了拍湫十環著他腰、身的手,似是有些無奈似的,側首朝伍斐道:“你們先走,我隨後就來。”
這世上,能讓秦冬霖在這個時候說出這種話的人不多,恰好他身後突如其來撞上來的這個就在其中。
“行。”此處都是知情識趣的老熟人,伍斐先是嘖的一聲,隨後又忍不住勾著雙桃花眼笑起來:“你們小兩口長話短說。”
等人一個接一個消失在視野中,男人淩厲的眉眼柔和下來,他垂眸,耐心問:“怎麼了?”
湫十搖頭,沒說話,兩條細長的胳膊卻越收越緊。
她現在不太開口說話,真有要求也不提,這樣的動作,實在不多見。而若是在從前,秦冬霖想,此時此刻,她的反應,定然不會隻是這樣。
她會在他耳邊嚷嚷整晚,一定要跟著他去,要不就不讓他走,先是哼哼唧唧撒嬌,說一堆歪理,實在說不通的時候,會突然望著他開始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淚。他若是不鬆口妥協,那些眼淚就會凝成珍珠,一顆顆在地麵上滾動。
“沒。”湫十無聲將臉頰貼上他後背,很慢地搖了下頭。
霏霏夜色自天穹而下,沛遺吐出一片火海,將極遠處魔域的山水,橫陳的天兵照得清清楚楚。
秦冬霖笑了一聲,句末帶著氣音:“擔心什麼?”
湫十嘴唇翕動,半晌,徐徐吐出一個字眼:“你。”
她乾巴巴地補充:“擔心你。”
那夜月色如水銀傾瀉,映襯著滔天的火光,庭院下樹影婆娑。麵容俊朗的男子俯身親了親她發燙的耳朵尖,刻意溫存時,聲音比清風更溫柔:“放心。他傷不了我。”
程翌敢貿然出兵,底氣所在,不過仗著他墮魔,情緒容易失控,能用的手段,無非是那幾種。
而能被拿來添柴加火拿來大做文章的,不過是那三千年。
甜言蜜語,耳鬢廝磨。情投意合,如膠似漆,這些,他都認。
他曾說,不看從前,隻看今後。
他的軟肋,亦是他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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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族正式開戰,是在兩日之後。
程翌頭戴燕尾冠,身披銀白流光甲,手中的七彩箭矢嗡鳴破空,帶出一陣炸裂般的尖嘯,落地時,炸出一個個深坑,坑裡躺著數十個瞪著眼沒了氣息的魔族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