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是上等的徽墨, 乃是這趟薛庭儴去太原時帶回來的。
他取水研墨, 不一會兒硯台中便多出一汪色黑如漆的墨來, 泛著油潤的光澤, 陳老板讚了一句好墨。
確實是好墨。
墨也是分很多種的,光是黑還不夠,還需得有光澤。紫光為上,黑光次之,青光又次之, 且要凝筆不散, 筆不阻滯。
不過對於一些喜好此道的人來說,隻看墨的光澤, 便能分出好壞。
薛庭儴執筆蘸墨在那張芸香紙上寫了一行大字, 就見筋骨有力,遊走如龍。陳老板又讚, 說他的字越發好了。
陳老板愛不釋手地捧起那張紙:“看你這字,我還真想向你求一副墨寶。”
“陳叔客氣了,哪用求,若是你喜歡,我送您一副就是, 隻要您彆嫌棄。”
嫌棄自然是謙辭, 不過這會兒兩人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墨寶,而是試紙。用上好的墨寫出, 確實入紙而不沁散,陳老板又提出用差一些的墨來試試。
這些薛庭儴倒是不缺, 他以前用來的練字的墨還有不少,隨意拿兩錠來就試了。
“紙是好紙,未曾想到庭儴竟有如此好的手藝!”一一試完,陳老板道。
薛庭儴淡然一笑,擱下手中的毫筆,又拿起一方帕子擦手:“這紙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書可畫,並可防止蟲蟻。”
隻憑著一句,陳老板這種內行之人就知道這好處,到底是好在哪兒了。
曆來書畫之類,最怕的就蟲蛀蟻噬。為此,曆代文人墨客可是想儘了辦法防蟲蟻。例如用藥草,或者特製香囊,更甚至花椒這種氣味刺鼻之物,但俱是治標不治本。若是少量的書冊也就罷,若是大量的,例如像陳老板這種開書鋪的,需得費許多精力,才能保證紙張書冊不被蟲蛀。
即是如此,也難免有漏網之魚。為此,陳老板每年多少都要損失些許,甚至每逢陰雨綿綿潮濕之際,都是提心吊膽,生怕生了蟲蟻。普通之物蛀了也就蛀了,尤其是珍藏孤本,恐怕要讓人心疼死。
像陳老板自己收藏的一些古董書畫孤本之類,都是他用特製的木箱存放。可這種木箱材料珍貴,也沒辦法麵麵俱到。倘若是有一種紙張可防蟲蟻,對文人墨客乃至一些書商來說意味什麼,不用薛庭儴說明,陳老板就知曉。
“當真?”
“當真。”
陳老板吐出一口氣來,道:“那不知庭儴是如何打算的?”
薛庭儴也並未瞞他,道:“陳叔應該知曉,家中生計俱是招兒操持,我堂堂一介大丈夫,豈能坐視妻子辛苦操勞,而自己卻安然享受。所以若是陳叔有意,關於這芸香紙,我們可合作一二。”
“我當然有意,隻是這合作裡頭的事就複雜多了。筆墨紙硯,乃是文人不可缺少之物,這種紙能麵世,必然會引來人們爭相追捧。隻是紙乃是批量而產,必然需要作坊乃至工匠等等,例如福建的麻紙,安徽的宣紙,乃至河南的綿紙,江西、福建的竹紙,開化紙、高麗紙、東昌紙等等,這些紙之所以能叫響名頭,俱是因為當地多有製這些紙的原料,而咱們山西這裡……”
站在門外的招兒轉過身,回了臥房。
她在炕上坐下,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腿,想著之前薛庭儴說的話。
“我堂堂一介大丈夫,豈能……”
那日薛庭儴之言,其實招兒並沒有太放在心上,隻以為他就是一時感觸。可沒幾日他就拿出了兩個方子,看他說得簡單至極,可招兒知道其中定是費了不少心力。
若不他何至於連做紙都如此熟稔,說是在書院做過,定是他早就動了借此生財的心思,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試驗,最終成型。能做出彆人都做不出的紙,可以想象其間的辛苦。
其實在招兒心裡,小男人已經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了,就這麼一路考下來,秀才中了,舉人也中了。
旁人隻知薛庭儴資質出眾,一朝中舉光耀門楣,風光至極。隻有招兒每次都忍不住會想起他還小的時候,手凍得通紅,還是要練字的模樣。小時候的狗子是很倔的,無論她怎麼說,他都是不聽,一力堅持。
記得有一年趕集有人唱大戲,這是難得的熱鬨,許多村民都去了。她站在下頭看,台上熱鬨至極,覺得這些人真輕鬆,隻要唱一場大戲,就能得到很多銀錢,比種地要輕鬆多了,可賺來的錢卻是種地的數倍。
那時候她還在王家,她想賺很多很多錢,就偷偷跑去想拜師學藝。那個戲班子的一個老大爺跟她說,說她吃不了這個苦,彆看這時候風光,實際上吃的苦受的累多了去,台上一盞茶,台下十年功。
以前招兒不懂,甚至大了以後對這個道理還是懵懵懂懂,可自打見證到小男人一路從鄉下無名小子,變成了附近有名的舉人老爺,她才能真正懂得這個道理。
他是吃了很多苦,才有今日的風光。
可已經是舉人老爺的他,卻還是說出了‘我堂堂一介大丈夫,豈能坐視妻子辛苦操勞,而自己卻安然享受’的話。
“招兒,你彆太好強了,以後哪個男人敢要你。”這是曾經村裡有婦人打趣她時,說過的話。
是不是她給他壓力太大,所以他才會……
“……我即是家裡的男人,該是我養家糊口才是……”
看來,他似乎很在意這件事呢。
招兒捶腿的動作突然停下了。
*
陳老板走了。
他是在小山頭上吃過午飯才走的。
也沒有什麼好招待他,不外乎一些農家菜,倒是吃得他連呼好味道,許久沒吃得這麼暢快了。
送走陳老板,薛庭儴回屋,招兒已經躺下了。
“歇一會兒吧,忙了一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