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清化寺街的狀元樓, 此時座無空席。
既然敢叫狀元樓, 自然是出過狀元的。狀元樓不光出過狀元, 還出過數十位狀元。這酒樓的年代久, 是打從前朝就流傳下來的,也算是薄有盛名。
每次春闈,各地前往京城赴考的士子,都會來瞻仰一番,權當是沾沾喜氣。若是囊中寬裕的考生, 則會將狀元樓作為居住之地的首先。
無他, 皆因世人篤信,能住狀元樓, 就能中狀元。哪怕這狀元樓的價錢, 比同樣的酒樓的價格要高出兩倍不止。
這狀元樓占地龐大,前麵是一棟三層樓高的酒樓, 酒樓後麵才是客居之地。狀元樓不光住店貴,飯菜茶酒俱比彆處貴,可前來此吃飯喝茶之人還是如過江之鯽。
除了沾喜氣外,自然也是為了這住在狀元樓的裡人。
能住在這裡非富即貴,即便不是, 也是那些名聲在外的大才子們。也是這狀元樓的老板會做生意, 每年都會邀請幾位公認的才子下榻狀元樓,不光有最上等的客房可住, 且不收房錢。
如今會試剛過,正是士子們空前放鬆的時候。
或是約一兩個友人喝喝茶, 或是飲飲酒,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談天說地,侃侃而談。
這兩日大家議論的主要對象,便是五大才子之中的兩人——
紹興楊廣誌和蘇州的王秀。
也是這兩個人倒黴,也不知是盛極必衰,還是走什麼黴運。大抵也是被人吹捧久了,災神上了身,一個入貢院之前便突然傷風,另一個更慘在貢院裡摔斷了胳膊。
可才子不愧是才子,即是如此淒慘的境遇,兩人也是硬把三場會試堅持了下來。尤其是王秀,他在第一場的時候就摔斷了胳膊,為此他抱著受傷之臂堅持到第一場完,才出場去治傷。
人倒是沒什麼大事,就是吃了些苦頭,可這種狀態考第一場,心裡稍微對春闈了解些的,都難免覺得這兩人危也。
果然,會試罷,兩人閉門在房中多日不出。而之前有多麼捧兩人,私下裡就有多少人嘲笑他們。
耳邊聽著旁邊那桌幾名士子的低聲議論,薛庭儴端起桌上的茶,輕啜一口。
毛八鬥曆來是個坐不住的,早就跑到其他桌去與相熟之人說話交談,也就李大田還坐在這裡陪著他。
“庭儴,咱們也坐得時間挺久了,要不回去?”李大田問道。
“回去做甚?這眼見也中午了,就留下用飯吧。”
狀元樓的飯菜自是不便宜,不過薛庭儴幾人還是消費得起。三人叫了幾個菜,又拿了一壺酒,邊吃邊喝邊聽毛八鬥說八卦。
正說著,突然周遭靜了一下。
薛庭儴順著眾人目光看去,就見一名年紀大約在二十多歲的年輕士子走了上來。
此人麵色蒼白,穿一身青色棉袍,左臂上綁著白色的布,一看就是受了傷,正是那眾人口中倒黴至極的王秀。
他進來後也未說話,隻是肅著臉去了一張桌前坐下。那一桌的人便是福建的幾個舉子,之前也沒少和人議論王秀的事,此時見了王秀來,頓時換了一副巴結的嘴臉,讓人十分不恥。
因為事主現了身,大家自然不能在指著和尚罵禿驢,便又聊起其他的事來。
王秀那一桌上,一個年級大約在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低聲與王秀道:“王賢弟,彆理這些捧高踩低之人。莫說如今還沒發榜,即使發榜你真是榜上無名,大不了三年再考,以你的文采,區區一個進士自然是手到擒來。”
“謝李兄寬慰了。”王秀歎了口氣,強笑道:“我的運氣也確實不好了些。”
話都說成這樣了,同桌之人自然你一言我一語的安慰上了。不多時,薛庭儴遠遠就見王秀一改之前抑鬱的神色,與同桌之人說說笑笑,倒是與平常並無兩樣。
這邊,毛八鬥低聲道:“這人也是奇了怪,莫怕是腦殼被門給夾了。還才子,他難道看不出來他交好的這些人,都是些小人偽君子?”
薛庭儴微微一哂:“也許人家就喜歡和小人一處。”
這麼說可真是無敵了,連毛八鬥都說不出什麼來,倒是薛庭儴目光閃了閃。
之後他刻意放慢了用飯的速度,王秀那一桌先用完,幾人撤了桌,最後果然是王秀會的賬。
接下來的數日裡,薛庭儴似乎和狀元樓杠上了,每日都會前來。當然也會去彆處,一些茶會詩會酒會一個都沒有拉下。唯獨有一處他沒去,那就是每逢到了夜晚,一些士子們會三五成群前往八大胡同,聽個小曲喝個小酒什麼的。
薛庭儴卻是怎麼也不去,無論旁人怎麼勸說,又或是激將。包括毛八鬥和李大田也是,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候,三人便老老實實回了井兒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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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天貢院,位於內城崇文門東南處。
這座曆史悠久的貢院,打從前朝起便是京城會試乃至順天一帶鄉試的所在之處。其建築高大巍峨,井然有序,自然不是其他地方貢院可媲美的。
此時順天貢院外,依舊是一副被嚴密把守之態。而貢院裡,在經過最初整理、糊名、謄錄和對卷之後,這次會試的所有試卷便經由外簾交入內簾手中。
一共正副兩名總裁官,另有十八名房考官,共聚一堂。
試卷被分為十八等份,在正副總裁官及監臨官等監督下,由諸位房考官抽簽。抽到哪份,房考官便將那一大摞的考卷,抱入自己的考房之中。
這考房裡除了房考官,另還有四個的閱卷官,這些閱卷官俱是來自三省六部的低階官員,同屬內簾官之列。
因為試卷太多,都是由閱卷官先閱卷,合適的留下,那些錯彆字多的或者文理不通、乃至犯了忌諱的,俱做落卷處理。再挑出出眾者三十餘卷,備用者二十餘卷,再由房考官閱卷。
房考官在經過閱卷之後,會留下自己覺得合適的,薦卷給副總裁官,流程一如鄉試。
此時春秋房裡,閱卷官竇安準正緊鑼密鼓地看卷。
他已經連著閱卷多日了。一共十八考房,近六千份考卷,也就說每一房要閱卷近三百多份,而這些考卷俱是由他和同為閱卷官的另三位同僚一同看完。
若隻是三百多份,其實每人分一分,也不算太多。可作為閱卷官責任重大,越是底層的人越是謹慎。俱因這些試卷最終都會交由禮部磨勘,若是其中有錯漏,整整一個考房的人都會被追責。
而最先被追責的就是他們這些閱卷官。
所以他們不光是一人閱一部分,而是互相交叉將所有試卷閱一次。若是碰見難以比較的試卷,會四人一同拿主意決定取舍。
竇安準將一份不知所雲的試卷放在一旁,那一摞裡俱是被落卷之人。
旁邊的張虎對他笑了笑,便站起身去沏茶,順道也給他沏了一盞。兩人坐著喝茶,一麵說起這幾日的閱卷之事。
都是正經的科舉出身,試卷上文章的好壞與否,自然有資格評論一二。
不過也沒多說,監臨官時不時就進各房勘查,若是看見閱卷官不乾正事,竟是喝茶說閒話,自然少不了被記上一筆。
彆看在貢院裡不會說你什麼,可這被記上的一筆卻會被呈上禮部,再由禮部分發到其所在府部衙門,到時候雖不至於招來大禍,多少是會被影響前程的。
兩人放下茶盞,繼續閱卷。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就聽見張虎忽然拍著大腿道:“好文!”
這聲音在寂靜的考房中格外響亮,不光是他身邊的竇安準抬起了頭,另一邊的兩名閱卷官也看了過來。
大抵也是有些疲乏了,另外三人俱都站起走了過來,張虎將手中的試卷遞給他們,幾人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