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薛庭儴發愣之際, 招兒說話了。
“我們也沒說不要,你不用這麼著急, 隻是人既然傷了, 為何不給他治,你就不怕出了人命?”
很顯然招兒的話讓這私牙十分不屑, 不過他肯定也不能當麵得罪招兒,也沒說什麼話,就是賠笑了幾聲。招兒也心知肚明,不再說什麼。
因為要帶這些人去作坊,所以招兒又雇了輛車,而私牙的那兩輛騾車實在放不下這個受傷的人, 就把人放在招兒他們這輛車上。
一路上,弘兒對這個人十分好奇, 而此人方才摔了那麼一下,已是人事不省。走到半道上的時候, 招兒說先將他送去醫館,卻被薛庭儴製止了。
“他臟成這樣,醫館不會收的。”
這倒是實話,招兒隻能按捺下心中的焦慮, 先把這些人送到作坊,讓薛湖他們幫忙安頓了,然後又讓人去請大夫。
這期間找人給此人清理了身上的臟汙, 洗掉了滿臉的塵土和剪掉那些打結的胡須,才發現此人臉上竟是受了傷。
是刀傷, 因為沒有及時處理傷口,那傷口已經翻卷了,此時結成了一道猙獰的暗紅色血痂,像一條大肉蟲趴在臉上,觸目驚心。
他受傷的還不止這一出,後背也有刀傷,腿也摔折了,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後來從那些災民們口裡才得知,原來此人竟是那私牙撿回來的。
私牙貪財,見此人暈倒在河邊,又還有氣,以為這人是失足落入河中僥幸沒死,誰曾想撿回來後才發現,竟然傷得這麼重。私牙幾次想把此人給扔了,卻礙於這些災民同病相憐的苦苦哀求,而此人就靠著災民們,你一口水我一口餅的一直撐到現在。
大夫來後給他治了傷,又開了好幾副藥,讓好生養著。
看此人奄奄一息的模樣,被人折騰了這麼半天,都沒有醒來的征兆,招兒真怕他會死。可大夫卻說,此人頑強著呢,要死早死了,不會拖到現在。
她這才放下心來。
高升收到信也來了,招兒將安頓這些人的事交給他,就和薛庭儴回了家。這麼折騰一番,等回到井兒胡同已經是快下午了,招兒忙去做飯。吃罷飯一家三口便歇下了,本想著就小憩一會兒,誰曾想等醒來後天都快黑了。
於是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晚上,高升來了一趟。
說那個人醒了,就是問他什麼都不說。高升還說看此人模樣,以及他身上受的那些傷,不像是個普通老百姓,問招兒怎麼處置。
於高升來想,這樣的人自然是不能留的,沒得給自己找麻煩。招兒也讚同高升的說法,打算等這人傷好了後,就讓他離開。
倒是薛庭儴似乎表現的對此人十分有興趣的模樣,還說了明天再過去看看。按下不提,第二天早上起來後,招兒做了飯,一家三口吃罷飯,就收拾著出門了。
作坊在西城的邊緣處,離東城有些距離,招兒就雇了輛車。
到作坊的時候,工坊裡已經開工了,招兒站在門口往裡看,就見許多工匠正緊鑼密鼓趕製著絹花。
如今王記花坊的生意做得很大,高升他們來後,有了他們幫著在外麵聯係商戶,接送貨物之類,招兒儼然一副北直隸最大的絹花商人之一。
隻是人手還是緊湊,這也是招兒為何願意買下這些人的主要原因。一來是於心不忍,二來也是想培養一些自己的班底,這樣也不用成日為人手不夠而發愁。
招兒隻是隨便看了看,就往後麵院子去了。
工坊後麵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平時用來做倉房,也能用來居住之用。那些災民們就被安置這裡,床鋪肯定是不夠用的,幸好現在是夏天,怎麼都能將就一番。若是換做冬天,光考慮怎麼安置他們,就足以讓人頭都大了。
受傷的那人被單獨安排在一間房裡,招兒到時,薛庭儴似乎在和此人說話。她也沒放在心上,就去看那些災民了。
經過了一番收拾,這些災民們比昨天看起來好多了。
衣裳還是破舊襤褸,但最起碼人沒有那麼臟了。招兒這才發現這幫人,也不光都是男人,還有幾個婦人,有老有少,最大的年紀好像有四十多歲,另外還有兩個小孩兒,一個男娃,一個女娃,都是七八歲的模樣。
見招兒盯著她們看,一個瘦弱的婦人似乎有些慌張,抱著那女娃就道:“東家你放心,我們都能乾活兒的,我閨女也能乾活。”
她這是怕招兒嫌棄她們。因為昨日私牙賣人的時候,一直以壯勞力當幌子,這幾個婦孺都是魚目混珠進來的。其實昨天招兒便看見裡麵有小孩兒,不過她當時什麼也沒說。
“大姐你放心,我不會攆你們走,先好好住下吧。至於乾活,也得你們把身子養好了再說。”
這些人看似都好好的,實際上身子都虧得不行。
是被餓的。
那私牙雖說給他們口吃的,但也真是隻給口吃的,餓不死就算了,哪能讓吃飽喝足。再加上適逢大變,這些人都是驚魂未定,招兒可做不出讓人現在就給自己乾活的事。
在一片感恩戴德中,招兒走出了這間大倉房。
她的心情有些低落,老百姓是最苦的,尤其是這些鄉下人,一輩子靠天吃飯,老天爺甩個臉子,就能使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她什麼也做不了,哪怕就是這些人,也是超出她能力之外了。
“招兒姐。”
招兒出來的時候,正好碰見高升,兩人去找了一處說話,其實也就是商量以後怎麼安置這些人。
高升知道招兒姐心善,所以見她弄這麼多人回來,他也沒說什麼。不過他也想了,以後做生意總是要用上人,到外麵雇人,哪有用這些有身契的人放心。
再不濟,他們就在京裡把送菜的生意也做上,總能讓他們混個肚兒圓。
高升的想法和招兒不謀而合,兩人細細地商量了一番,又談了些生意上的事,招兒才去找薛庭儴。
而另一頭,薛庭儴看著眼前胡三,心情並不平靜。
在那夢裡,這胡三是‘薛庭儴’的心腹之人,那薛庭儴孤苦一身,六親斷絕,若論最親近的,也隻有胡三這個貼身的隨從。
胡三跟了薛庭儴幾十年,可能在他死後,身後事也是胡三辦的。
可在那夢裡,胡三最起初卻並不是薛庭儴的人,是薛庭儴幫他報了大仇,胡三才誓死追隨的。
到底是不一樣了,現實中的命運已經和夢裡差之千裡,不光薛庭儴的命運改變了,連胡三這個本該是幾年後才會出現的人,也提前出現了。
薛庭儴初見胡三,胡三是身負血海深仇,而兩人的仇人竟然相同。彼時,薛庭儴是吳閣老最看重信任的乘龍快婿,而胡三是暗殺不成反被抓的階下囚。
是薛庭儴的人抓住了胡三,一問之下兩人竟如此有淵源,薛庭儴就把胡三收入了麾下。
那時薛庭儴見到胡三時,胡三就已毀了容,瘸了腿。照現在來看,這很顯然就是胡三毀容瘸腿之始,這期間到底出了什麼差錯,讓本該應是延遲幾年的事,提前發生了?
薛庭儴百思不得其解,而胡三一直用防備的目光盯著他,並沒有打算說點什麼。
想到胡三身上的遭遇,薛庭儴放棄了追根究底的打算。
畢竟此時非彼時,以胡三的性子,現在也不可能對他說什麼。再說了,他也解釋不清自己為何會知道那些事,反而會弄巧成拙。
所以薛庭儴隻是問了問胡三的來曆,胡三也編出一套家中遭災,隻剩了他一個人,又運氣不好碰到歹人,才會受傷至此的說辭。
剛好這時招兒來了,聞言歎了口氣,讓胡三不要多想,好好養傷。
*
接下來的日子裡,薛庭儴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先是赴瓊林宴,再是受賞狀元朝服並受封翰林院修撰,跟著是狀元代表新科進士上謝恩表,而後是去國子監‘拜褐簪花’。
忙完這些瑣碎事後,便是立進士題名碑。
國子監孔廟的外院共立了一百多方進士碑,從元開始至大昌,其中元代三方,明代七十七方,而大昌也有三十多方。
這進士碑分碑座、碑帽、碑身三個部分,青白石底,其上刻有每科所有進士的甲底、姓名和籍貫。
這大抵是一個讀書人最至高無上的榮譽了。不說名留青史,至少立在這些進士題名碑前,見著那幾百年前的碑上,鐫刻的一個個名字,即使其上有很多大家都不認識的人,但也讓所有人都不禁肅然起敬。
更不用說這碑上還有許多名留青史的名臣,他們或是流芳千古,或是遺臭萬年,可俱是一代人傑。如今自己等人竟能與他們位列一地!想象著若乾年後,自己已變成一杯黃土,可後人還是能從進士碑上瞻仰出自己當時的種種風采,所有人都有一種豪氣乾雲,意氣風發之感。
報效朝廷,不負皇恩!
當進士碑立起,以薛庭儴為首的新科進士俱是如此宣誓。
聽著這些慷慨激昂的聲音,薛庭儴不禁有些感歎,皇權者最是會籠絡人心,打從及第之始,這一出出一幕幕無不是如此表現。
而他,明明經曆過兩遭,此時也有一種甘願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激奮心情。
就是不知這些情緒能維持多久,也許若乾年以後,這些朝廷的新進人才會忘掉自己的初衷,也變成那汲汲營營、隻為自己謀私的官員。
不過,誰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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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終於塵埃落定,館選的結果也出來了。
毛八鬥和李大田果然不在其上,也就是說他們入不了翰林院,隻能如之前所想的,或是入六部從基層做起,或是外放出京任一方父母官。
當然留京是最好的。俗話說天子腳下好升官,可這隻對有背景有門路的而言,沒背景沒門路的,就隻能被外放出京。唯一寄望的是能被外放去一個好地方,而不是那種窮山惡水之地。
不過此時說這事,還有些為時尚早。即使是外放,也得等待有了空缺,才好填補。
毛八鬥兩人也是到了此時才知道,即使中了進士,也不代表就能安枕無憂。京裡如今還有許多進士、舉人以及期滿回京述職卻沒有補上缺的人。
這些人又稱候補官員,也就是沒有實缺,不受朝廷俸祿,隻有等到補上了缺,才能叫做朝廷命官。
其中候補中又分幾等,最高一等就是翰林院散館出來的,又叫老虎班,有缺就補,其次是進士出身的,以此類推。
至於那些出身較低,或是沒有門路,或是沒有錢財去疏通,隻能一年一年的熬下來。有時候得等幾年,才能補上一個缺,還不是什麼好缺,日子過得非常清苦。
幸虧的是毛八鬥擅長交際,這些日子在京城也結交了一班友人,這些日子他和李大田兩人便忙著四處奔走,就為補缺事宜。
據說陳堅也在其中為之出謀劃策。
而與此同時,薛庭儴也按部就班的來到了翰林院。
*
翰林院其實說白了就是給進士們進修之地,其中又分了庶常館、起居注館,與國史館。
庶常館乃是普通庶吉士學習的地方,起居注館掌侍皇帝政務之起居、記錄皇帝言行之地,而國史館則是編撰國史的地方。
薛庭儴即為修撰,自然是在國史館。本是以為要和陳堅共事了,誰曾想在薛庭儴入館之前,陳堅就升任了左春坊左中允一職。
這詹事府本為輔導太子的機構,後來成為翰林們的轉遷之地。其實說白了就是如今還沒有什麼大任交付給爾等,你們先等著,等朝廷需要你們效力之時,自然就有爾等的用武之地了。
說是這麼說,這也是高階京官的升遷的必經過程。
翰林素來金貴,自然不能與其他相提並論。就好比陳堅,他再往上升一級就是侍讀學士、侍講學士等官銜,常侍皇帝身側。像鄉試考官選差之類,都是由他們這些人中選拔,哪怕是有朝一日外放出去,也是從知府做起。
當然,以陳堅這種升遷途徑,不大像是會外放出去的。也許過幾年就會入了六部,從侍郎做起,再苦熬個十多年,可能就入閣了。
閣臣後備役極少有外放出京做官的,當然也不是沒有,這要視情況而定。
這是以薛庭儴的眼界而獲知,他打心底為陳堅高興,不過對於陳堅的升官之喜,他並沒有出麵,而是讓毛八鬥幫著帶了禮。
與陳堅不同,薛庭儴入翰林院後的日子就艱難許多。
這艱難指的不是其他,而是沒有什麼人願意與他相交。若是換做彆人,以薛庭儴六元及第的光環,願意與之相交逢迎的人會如過江之鯽,偏偏就是他頗受冷遇。在翰林院裡,也沒有什麼人與他搭話,頂多是說說場麵話即過,再多就是沒有了。
幸好他也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小子,也不太在意這些。
每日就是按時點卯,去翰林院坐班,而所謂修史書也就是麵子上的活兒,隻要嘉成帝不想起這事,是沒有人關注這些的,他每日也就是在國史館裡喝喝茶看看書,閒情雅致來了做篇文章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