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兒見他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 隻露了張臉在外頭。
“你這是上哪兒?”
“我跟胡三出去看看。”薛庭儴一麵說,一麵彎腰將褲腿給綁緊了, 又穿上一雙黑靴子。
“上哪兒去看, 外麵亂成那樣,樊縣丞不是說那幾股倭寇還沒抓著……”說到這裡, 招兒也反應了過來:“難道他們是騙我們的?”
薛庭儴點了點頭:“昨天胡三出去看過,外麵並沒有所謂的倭寇,就是有老鼠乾了些見不得人的事,怕被人撞見,為了以防萬一,才會打著倭寇的名頭。”
說到這裡, 胡三已經來了,在外麵敲了敲門, 並低聲叫了聲大人。
薛庭儴去開了門,讓他進來。
“那你們若是被那些老鼠撞見怎麼辦?不行, 你還是彆出去了,就算要去,我跟你一起。”招兒道。
“你一個婦道人家去做甚?”
招兒瞪大眼睛,低聲斥道:“我婦道人家怎麼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小時候背著你上山砍柴, 也沒見把你丟了。”
薛庭儴有些發窘:“你說這個做甚,我現在都長大了。”
見他窘,其實招兒也有些窘窘的, 她低聲嚷著:“那也不行,光是你和胡三去, 我不放心。胡三腿腳不方便,你又手無縛雞之力,我跟你們一起,有事也能幫幫忙。”
“你還是在家……”
“太太若是想去,也可以去。現在這種時候,外麵比平時更加安全,隻要小心注意隱藏蹤跡即可。”胡三插言道。
見此,招兒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去他方才拿夜行衣的地方,也摸了一身夜行衣。
這衣裳也不知薛庭儴什麼時候備下,攏共準備了兩身,剛好還剩一身招兒可以穿。
招兒去把小紅叫了來,讓她看著弘兒。
小紅滿臉驚疑不定地看著大人和太太,可什麼也不敢問不敢說。
招兒很快就換好了夜行衣,跟著兩人出門了。
出去的路是胡三提前安排好的,一路上什麼人也沒碰見,出了門就見外麵停著一輛馬車。車身全黑,若不是車頭前掛了一盞氣死風燈,還真看不見這裡停著一輛車。
兩人上了車,胡三趕著馬車便往前行去。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四處靜悄悄的,縣裡本是有宵禁,也有巡夜人四處巡邏並敲梆子提醒天乾物燥,可今日卻是靜得出奇。
四處黑洞洞的,隻有天上若隱若現的月灑下些許銀輝,給四處增添了些許光亮。
一直到馬車快行到城門處,突然外麵傳來一陣很奇怪的動靜,招兒下意識掀起車簾子往外看去,心怦怦直跳,一種莫名的不安感籠罩著她。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馬車停了下來,招兒這才看清外麵的情況。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麵停了很多的貨車,宛如一條長龍,綿延了很遠,而他們就停在尾巴處。
沒有人說話,就好像這些貨車隻是車,並沒有人。唯獨那每一段亮著的氣死風燈,似乎是唯一的活物。
招兒有些驚懼地看向身邊的薛庭儴,他也正在往外看。借著昏暗的光,她隻能看見他光潔白皙的臉頰,和似乎皺著的眉。
薛庭儴伸出手,安撫地撫了撫她的頭,那手指很溫暖,在沁涼的夜裡,格外讓招兒覺得安心。
她不由自主就放鬆了下來。
城門處亮著幾個火把,有人似乎守在那裡,正一個一個往外放著人。
前麵的車隊行得很慢,半晌才見車往前動了下。過了好久,才輪到招兒他們這輛車,本來招兒緊張得不行,誰曾想對方什麼也沒說,就讓車過去了。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這車和這燈都是有講究的,沒有人會細致地去一一查看。而胡三也是膽大,竟就把車停在人家後麵,前麵的以為他是後麵的,後麵再來的車隊以為他們是前麵的,就這樣蒙混了過去。
至於為何胡三穿著夜行衣,卻未引起彆人的注意,據薛庭儴說趕車的那些人都是這麼穿著。
馬車出了城,速度就快多了。
招兒就感覺車有節奏地搖晃著,按照平時這會兒她應該是睡下了,被這麼晃悠了一會兒,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感覺有陣陣涼風拂來,這風的味道很怪,帶著一種鹹腥味兒,招兒這才反應過來是到了海邊。
她睜開眼,就發現隻自己一人睡在馬車裡,薛庭儴和胡三卻是不見了。她下意識就爬了起來,從車中探出去才發現,薛庭儴和胡三站在馬車外不知在看著什麼。
她下了車,來到兩人身邊,還沒站定,就被不遠處的亮光處吸引了眼球。
就見在視線儘頭,一副喧嚷熱鬨的畫麵。
那裡亮了無數火把,火把將整個海麵都照亮了。有船,看不清有多少船停在那裡,隻知道那船很高很大,與招兒以前見過地截然不同。
與岸相接的是一條條用木頭搭建的,無數個像螞蟻一樣的苦力正沿著這些棧橋往船上運著貨物。一旁聚集的還有無數的卸貨的大車,綿延排了一裡多長。
這裡太黑太靜,而那邊太亮太喧嚷,乍一看去,甚至讓人以為是幻覺抑或是海市蜃樓。又好像是在看沒有聲音的大戲,隻覺得眼花繚亂,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這是……”招兒下意識地噤了聲。
這就是定海縣隱藏在下麵的東西。
其實打從一開始來到這裡,薛庭儴就意識到其中的端倪。
那些‘倭寇’的怪異,劉必昌的急切,還有樊大柱和周禮的異常。包括那日去定員後所,薛庭儴猜測耿千戶肯定是在,卻是故意不見他。
甚至之前鬨出有幾股倭寇流傳作亂,也都是假的,樊大柱的著急恐懼是假的,說要報去衛所出兵剿匪是假的,包括定海後所正在外麵剿寇也是假的。
一切都是為了掩藏眼前的這一幕。
其實轉念想想,也能明白。那雙嶼島即使死灰複燃,也必然需要有內應,大昌的東西想出去,西洋的貨物想進來,這些都需要有人裡應外合。
什麼人可以裡應外合?
光靠那些大海商是不夠的,大昌是有律法的,知縣上麵有知府,知府上麵還有按察使、巡撫,乃至總督,而地方民政和駐軍是分屬兩個不同的係統。百戶所上麵是千戶所,千戶所上麵是衛指揮使司。
定海縣因為地利之便,距離雙嶼島是最近的,所以這裡便是通往雙嶼島的通道。而要想瞞過朝廷,光買通衛所的關節還不夠,還得是當地縣衙。
怪不得那些人在他麵前故意演戲,大抵就是想他初來乍到,怕他壞事,所以先嚇住他。怪不得這個縣裡的老百姓那麼奇怪,成天無所事事,地裡都長滿了雜草,可每年的苛捐雜稅卻從來沒少納過。
竟是全縣都參與了走私!
薛庭儴看著那處宛如螞蟻似的勞力,忍不住地想他治下的老百姓,究竟有多少參與在其中。
他甚至想,明天上街,會不會在街上根本看不到幾個人。因為夜裡都忙著呢,白日裡自然不會出門。
不光是薛庭儴,包括胡三和招兒,都被眼前的這一幕震撼住了。
直到一陣濕冷的海風吹來,三人才如大夢初醒。
“大人,回去吧。”
三人上了車,默默地往回行去。
等到了城門處,已經是三更天了。
城門大敞著,隻牆角靠站了幾個兵丁。
胡三埋著頭,也不說話,就趕著車往裡麵奔去。
這動靜驚醒了那幾個看門的兵丁,一個人站直起身,伸手做阻攔狀,道:“那車,停下來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