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戶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李鬼碰見李逵。
可他能坐上這個千戶的位置,也不是酒肉吃出來的, 當即眼中閃過一抹狠辣的厲芒。正想仗著人多動手, 哪知呼呼啦啦從外麵跑進來一群衙役,他這才腦門子發涼想起此乃這姓薛的地盤。
看著站在那裡噙著笑看著他的薛庭儴, 他總算是明白為何此人一直鎮定自若,合則人家早就找來了正主,正等著他們。
他帶來的手下都是倉皇地看著他,李千戶卻是腿一軟,跪了下來。
“按察使大人饒命!”
“把他們的刀都給下了,先捆下去看著。”竇準命道。
以他的幾個隨扈為首, 衙役們為輔,將李千戶的人都拿下去看著。這邊, 竇準卻是當場審起李千戶來。
“你來說說,誰讓你來的, 這張由臬司衙門簽發的文書,到底是誰給你的?”
這李千戶麵色一片死灰,哪裡還有之前的張狂,嘴唇了翕張了幾下, 卻是說不出話來。
竇準見這樣的人多了,死到臨頭還抱著僥幸心。
他看了對方一眼,道:“你不說也沒關係, 這上麵的印攏共就那麼幾個人可以用。在維護彆人的同時,先想想你的腦袋是不是還能安穩在你脖子上!”
這下李千戶徹底堅持不住了, 匍匐在地喊道:“按察使大人,實在不是小的有意為之,而是上麵發了話,小的一個千戶,實在不敢也不能不聽命。話是巡撫衙門那裡遞下來的,這張文書到底出自誰手,小的卻不知,小的隻是聽命將這姓薛的知縣從縣衙裡帶走。”
“帶走乾什麼?”竇準厲聲詢問。
李千戶抬頭看了薛庭儴一眼,才道:“上麵說走到半路的時候把船鑿了,讓薛知縣溺水而死。”
薛庭儴一陣冷笑,瞥了他一眼,似乎並不意外這個結果。
而竇準的腦海裡又想起之前薛庭儴說的話——
“其實這次下官請大人來,是想救大人的命。”
“現在大人可是明白下官所言是為何意了?”
這薛庭儴是聖上派到浙江,專門為了海禁一事,隻是因為朝中阻力太大,才會掩人耳目隻給他了個七品縣令做著。卻是放在定海這種地方,就是為了給其一個撬動整個浙江所有大戶的契機。
如果他沒有料錯,方才他見到的那封聖旨,是聖上給其護身之用,所以這薛庭儴才會如此明火執仗。
人是在浙江,好不容易乾出點兒成果,卻死在了浙江,且是他提刑按察使司出麵提的人,是時聖上心中會如何想?
也許聖上為了掩人耳目,暫時不會動他,可現在不動他,以後呢?自己壞了聖上的大事,說要他的腦袋都是輕的,恐怕將他挫骨揚灰的心思都有。
不自覺中,竇準脊背上冒出一層冷汗,竟是把衣裳濡濕了還不自覺。
他眼中一陣異光閃爍,深吸一口氣,道:“將此人帶下去,你們也都下去。”
隨扈低頭應是,堂中的人便都魚貫退下了。
屋中隻剩了竇準和薛庭儴兩人。
竇準突然站起來,對著薛庭儴拱手一拜:“還望薛大人能為本官點明一條明路。”
此時此刻,他再沒有之前的輕視之心。
也許之前,他還因為自身所在的位置,是居高臨下看著薛庭儴,甚至薛庭儴派人來請他,他也是秉持著一份好奇。可在堪透其中如此多的彎彎繞繞,竇準卻是越想越心悸。
薛庭儴為何會來找他,又為何會弄出今日這一出,聖上可是知道浙江的事?這一切都糾纏在他心中,生出漫天野草。
所以他才會以年長拜年幼,以堂堂一省按察使的身份,去對一個小知縣擺出如此低的姿態。
知縣雖小,無奈上可通天。按察使雖大,卻是命懸一線。
薛庭儴輕吐了一口氣,來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渾然不顧竇準還低頭拜在那兒。他端起已經涼掉的茶,喝了一口。
茶涼了之後,會加深那股苦澀感,卻是極為醒神,讓他近日來因動腦頻繁而顯得疲憊的心神,當即有一振之感。
他伸手捏了捏鼻梁,方抬頭道:“不知竇大人是想要保一時之路,還是保一世之路?”
竇準麵色一凝,問:“不知此話怎講?”
“保一時之路,今日此事就混當沒發生過,大人這就便回去,以後就當不認識下官。大人唯一要擔憂的便是那李千戶嘴是否牢靠,若是他說了漏嘴,或者走漏了什麼風水,那邊對你心生猜忌,恐怕竇大人以後大抵是不得安穩了。”
“至於保一世之路嘛——”頓了頓,薛庭儴笑道:“大人如今應該知曉了聖上的些許想法,這次那閩浙總督換了邵開,浙江巡撫又是諸炳桐,此二人聯手說是在浙江隻手遮天也不為過。這種情形想必是聖上不願意看到的,若是大人能趁機迎合聖上的心思,想必從今以後平步青雲不在話下。”
竇準的眉頭皺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薛庭儴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就不知薛大人說的迎合指什麼?”
薛庭儴微微一哂,卻是不答,而是問道:“不知大人對這浙江巡撫之位,可是有意?”
竇準心裡一跳。
他雖為浙江三司之一的按察使,可到底若真想成為封疆大吏,卻還是有些不夠格。他在浙江連了兩任,卻一直是坐著按察使的位置,若說沒想巡撫的位置,自然是假話,可他也知曉有些東西能想,有些東西不能想。
就好比這浙江巡撫的位置,就不是他能夠想的。
這裡牽扯甚廣,但凡他沒有表明立場投入某一方之下,就不可能會讓他坐上這個位置。
作為一個文官,誰不把入閣封疆當做人生最大的目標。他也曾想過這次任期到後,他大抵會被調回京中,六部堂官是暫時不用想的,資曆還不夠,頂多回都察院。
可在都察院中,坐不上左右都禦史,他就不可能入閣。但若是能坐上浙江巡撫的位置就不一樣了,回京後怎麼也是六部堂官,再往後入閣就是水到渠成。
他現年五十有二,可以再蹉跎五年,卻是不能蹉跎十年。十年後,他已邁入高齡,即使給他個閣老做做,恐怕他也是精力不濟。
竇準的心怦怦直跳,直到情緒稍微平複了些,他才開口問道:“薛大人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薛庭儴笑了起來:“大人不用緊張,下官既然能說出此言,就不是無的放矢。如今有一條通天大道擺在大人麵前,就看大人願不願意走。”
“本官洗耳恭聽。”
薛庭儴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兩步:“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小的就如同之前下官所言,混就當沒發生此事。可若是往大裡講,堂堂一省巡撫竟如此費儘心機,就為了一個七品縣令的小命,恐怕傳出去都沒人信。
“為何?因為下官紮了他們的眼,戳了他們的心,動了他們的銀袋子,自然除之後快。可偏偏他們有所忌憚,才會假借大人之手來對付我。這麼明顯的坑放在大人麵前,大人又怎麼可能會傻的去跳,所以一計不成,他們又生了一計,索性便順勢栽贓。若是下官背後無人,自然大吉大利,若是下官背後有那惹不得的人,剛好有個現成的替死鬼。”
薛庭儴笑得連連搖頭:“所以說這些人的心思啊,真是彎彎繞繞讓人乍舌不已。”
竇準嘴裡沒說,心裡卻道,這些人心思彎彎繞繞,你不也是洞若觀火麼?也不知小小年紀,如何生得手段老辣。
“說了這麼多,這話又回到之前了,竇大人可是對這浙江巡撫有意?”
“你——”竇準一個激靈,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
“如今我這邊的事正等著稟上去,可這話不能是我說,也不能是聖上提。而大人遭受如此陷害,完全可以遞了折子捅上去。此事若是為朝廷所知,諸炳桐這巡撫首先是不用做了,那麼誰來做這個巡撫最好,自然是獨善其身卻又熟悉浙江當地情形的竇大人了。”
聽完這話,竇準一口冷氣倒吸,怔怔地看著薛庭儴含笑的眼。
在那雙眼中,他看到胸有成竹,他腦海裡各種思緒劃過,心裡飛快的計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