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話的官員名叫李宏, 乃是浙江道監察禦史。
官不過隻有七品,但官小督察權卻大。
所謂十三道監察禦史, 又稱巡按禦史, 代天子巡狩各省,當地官員均受其監察, 大事奏裁,小事主斷。
用白話點講,哪怕是邵開貴為閩浙總督,若是有什麼不合時宜之舉,他說彈劾也就彈劾了,更不用說小小的一個市舶司提舉。
李宏是出了名的難纏, 他會說出這些話,並沒有覺得人奇怪。且他說的也沒錯, 若是當地有賊盜作亂,衛所分身無暇, 地方官為了保護一方民生,可稟明蕃司衙門就地招募民壯。
可絕沒有一個小小的市舶司提舉,就隨意修建軍事工程的。
朝廷上下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都有一樣是絕對不能僭越的, 那就是擁兵自重。而擅自修建軍事工程,就屬擁兵自重的一種。
往小裡說,可以說薛庭儴是為了保一方太平, 往大裡說,你建造這種軍事工程做甚, 難道是打算謀反?
曆來皇權者,最怕的就是有人謀反。
一旁站著的官員俱是不出聲,就等著看笑話。竇準皺著眉,似乎想打算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還有葉莒,他一直表現的十分沉默,此時也依舊沉默著。
倒是邵開說話了,他撫了撫胡子,一派和藹道:“李禦史何必如此較真,薛提舉乃是陛下欽封的市舶司提舉,主管定海一切開阜事宜。他此舉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何不聽聽薛提舉如何說?”
此言看似在幫薛庭儴說話,可若是熟悉李宏性格的人就知曉,這無疑是在火上澆油。
果然李宏聽了勃然大怒道:“難道總督大人這是在幫薛提舉說情?我乃聖上欽點的巡按禦史,代天巡狩,監察一方。此乃是僭越,其心可誅,還請邵總督不要為此人說情,本官這趟回去後就會上折子遞回京中,還請薛大人好自為之。”
若不是此地不合時宜,薛庭儴都想咂嘴了。
瞧瞧,這做禦史的就是嘴皮子溜,他這一句話還沒說,就被人給定罪了。耿榮海正想上前一步說話,被薛庭儴使了個眼色站住了。
欽差皺了皺眉,心裡覺得這李宏太不識趣,這種時候說這種掃興的話。薛提舉若真如他所言,會帶著他們來這個海島?明擺著就是事出有因。
不過欽差也看出這內裡有些端倪,可他代表著陛下的顏麵,自然不好輕易插言。就在竇準想找個由頭先把這一茬掀過,突然他們頭頂上傳來一陣嘹亮的號角聲。
“嗚嗚……”
這群官員此時正站在碼頭上,身前五十米的地方就是兩座瞭望台,守在上麵的兵卒突然吹起號角,當即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這是做什麼,這些兵卒到底有沒有長眼睛?!”李宏本是擺出拂袖側身的姿態,被這號角聲一驚,差點沒摔到地上。待他好不容易扶著官帽站穩,就斥了起來。
文官們不清楚怎麼回事,可不代表武官不清楚,嚴忠當即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耿榮海站出來回話:“稟都指揮使大人,這好像是敵襲的號角聲,下官這便讓人去問一問怎麼回事。”
他正想命人去問,就見不遠處朝這裡跑過來幾個兵卒,模樣十分慌張,正手指著他們身後說著什麼,可惜離得太遠,讓人聽不分明。
就在這時,隻聽轟隆一聲,一陣急流從眾人耳邊劃過,就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飛了過去,落在不遠處的地上,揚起漫天灰塵。
這時,那幾個兵卒的才跑近了,大喊著:“敵襲!”
眾人下意識轉身往海麵上去看,就見離這裡不遠處的海麵上不知何時行來兩艘黑色的船。船上沒有掛任何旗子,而就在他們轉頭看時,隱隱又聽見轟隆隆的炮聲。
之前護送薛庭儴等人的戰船,將他們送到後,便折返回了定海。官員們先到,再之後才是接那些客商前來,這本是市舶司專門為了雙嶼島的開阜,特意安排出來的,誰曾想竟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兩艘船到底想做什麼?”李宏指著那邊驚慌失措道。
可還不及他話音落下,又是轟隆一聲,一炮砸了過來。如同上一次一樣,那黑色炮彈先是速度極快,可等飛到了岸上似乎力竭,速度便漸漸慢了下來,竟到了肉眼可察的地步。
李宏大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直到身邊有人拽了他一下。
“保護各位大人!”不絕於耳的炮聲中,陳千戶抽出腰間的刀嘶吼道。
場麵極為混亂,這些平時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隻差沒撒丫子跑,有的跑得跌跌撞撞,有的直接就摔了出去。
官袍亂了,烏紗帽也掉了。還是聽命跑過來的兵卒子們,兩人架一個,將這些官員們儘皆架離了原地。
而他們身後炮聲不斷,時不時還有海麵被擊響的水浪聲。同時雙嶼島也開始反擊了,從那幾個黑乎乎的堡壘中接連噴射出數枚暗紅色炮彈,向對方打了過去。
有人在慘叫,有人在嘶吼,人命似乎在這一刻脆弱不堪,那炮聲就仿若是催命符一樣,催著這些人穿過漫天灰塵及刺鼻的火藥味往前方奔去。
粗重的喘氣聲就在耳邊,這一次沒人再說什麼有辱斯文,隻想趕緊逃離。
直到來到那座青灰色的城池下,好不容易進了城門,剛喘了一口氣,便有人跳腳道:“快關城門,快關城門。”
城門終於合上了,這些人才終於鬆了口氣,癱倒在地。
不知過去了多久,那炮聲似乎遠離了。
癱在地上的一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狼狽,趕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各自整理著官服和官袍。至於方才架著他們往前跑的兵卒們,則早就被他們遺忘了。
這些曆來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哪裡像今日這般丟臉過,也因此都顯得十分尷尬。
尤其是李宏,他也回憶起方才自己的狼狽模樣,羞惱之際,他厲聲問道:“薛大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可是你們市舶司的地方,為何竟會發出如此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