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榮驚訝得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
還是薛庭儴對他伸出手, 他才撐著坐起來。即是如此,也是麵色煞白, 一片恐慌難以置信。
“海貨?數百萬兩銀子?”
估計蘇州一帶沒人不知道海貨是什麼, 海貨即是指從大昌銷往海外的貨,也是指舶來貨入大昌。可不管是什麼貨, 數百萬兩銀子,這都說明宏昌票號與私通外夷,走私貨物有關。
這若是讓官府抓住,可是抄家殺頭的大罪。
“此人也是個膽大心黑的,所以他跳海跑了,不過貨卻被水師扣下了。他動用了宏昌票號賬麵上的所有銀子, 就想一口吃個大的,誰曾想偷雞不成蝕把米, 夜路走多了翻了船。”
“那、那薛大人前來與老夫說此事,這事我也幫不了什麼忙啊。”林毅榮哆嗦了嘴唇半天, 才磕磕絆絆說出這兩句話。
薛庭儴對他已是極為忍耐,這樣的官怎麼就能坐上這個位置。
他的臉色冷了下來,譏諷道:“事情是在蘇州境內發生的,這宏昌票號總號也是在蘇州城, 林大人作為守牧一方的父母官,難道下麵生了這麼大的亂子,就沒想出麵管一管?蘇州城亂了與你有什麼好處, 事情鬨大,朝廷首先問責的就是你這個地方官。看來本官這趟是來錯了, 本官此行是為了朝廷社稷,是念著你為官不易,沒想到林大人竟如此膽小怕事,那就當本官來錯了也罷!”
說完,他一拂大袖往門外走去,也不過走出幾步,就被林毅榮從後麵抱住了胳膊。
“薛大人,老夫知道自己是膽小了些,可老夫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是不知,自打我上任以來,明裡暗裡吃了他們多少虧,上下都受夾板氣啊。下麵不聽我的,出了事都讓我擔著,我是……還望薛大人救我,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兒,實在是死不得啊……”
林毅榮哭得泣不成聲,十分可憐,讓人不忍直視。且他哭就哭把,硬是拉著薛庭儴的手肘,這種情況下,他自然不好走了。
兩人複又去了椅子上坐下。
薛庭儴見他哭得實在難看,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遞給他,才道:“林大人可知,出了這樣的事,為何那趙廣之一直沒有動靜?”
“為何?”林毅榮麵色一凝,也顧不得擦臉了。
薛庭儴被對方這變臉的速度整得有些苦笑不得,突然發現這林毅榮也是個妙人。
“若是本官沒有料錯,那項青山要有大難了。”他撫著下巴,意味深長地道。
*
項青山已經多日未離開宏昌票號了,吃喝拉撒都在這裡。
票號裡還有十多個夥計陪他一同守著,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外麵日夜都有人看著,就怕他跑了,裡麵的人每天吃喝,隻能讓夥計挨著砸罵偷偷出去置辦。
期間打著買吃食出去的夥計跑了兩個,如今票號上下就靠著上次買回來的一大堆饅頭充饑。
項青山已經多日沒吃了,是吃不下,也是不想吃。
他到底為何會落到如此境地?
說起來真是成也蕭何敗蕭何,他後悔當日為何要聽從吳家的,將那浙江水師提督的夫人釣出來,如今報應來了,卻全報在他的身上。
吳家的人呢?
開始是推脫,後來連門都不讓他的人進了。這些年來自己往上供了多少銀子,這些銀子都喂了狗!
夜深人靜,項青山一個人坐在桌前,看著桌上的燭台絕望地出神著。
突然,門響了。
項青山並沒有去看,誰來也好,誰不來也好,他並不是太上心。他早就想自我了結了,可他不能,他還得撐著,能多撐些日子,就撐多少日子。
“老爺……”
“帶著他們走,悄悄的走,一個一個的走,離開這裡,越遠越好,隨便找個地方隱姓埋名……”
項青山聽到有人進來,卻沒有人吱聲,他愣了一會兒,才抬頭看去,卻徒然變色。
“你是誰?”
“我是救你命的人。”
……
林毅榮打了個激靈,急道:“那薛大人的意思,他們會對項青山動手?”
薛庭儴瞥了他一眼,道:“如果是你,你可會對項青山動手?”
當然會!
事情鬨得如此之大,若是沒有牽扯其他事情也罷,可偏偏還有一批貨扣押在浙江水師,那被扣押的票號夥計都是大活人,活人有嘴,什麼也封不住。
就算他們不知道具體,可像宏昌票號這麼大的票號一下子垮了,甚至引起江南一帶震動,致使蘇州城動亂,上麵必然會追究。
千頭萬緒,按下葫蘆浮起瓢,與其捉襟見肘、顧此失彼,不如從源頭上切斷。隻要項青山死了,隻要宏昌票號沒了,真相自然也沒了。
至於被宏昌票號弄沒的銀子?
誰還會管這些事,老百姓隻知道該找的罪魁禍首沒了,怎麼會想到這後麵還牽扯著如此大的乾係。
是時,百姓們罵一陣子,事情自然就淡下了。而他,這個蘇州知府,首當其衝就是替罪羊,其他人根本毫發無損。
“好狠!好毒!不行,本官這就派人去那宏昌票號!”林毅榮站了起來,性命攸關之際,也容不得他繼續做縮頭烏龜。
“林大人早乾什麼去了?”薛庭儴涼涼地說了一句。
“這個——”林毅榮滿腔的激動被打斷,變成了尷尬。
“這時候去,大抵已經晚了。再說了,林大人能叫動誰?說不定這事你手下人便摻和其中,信也不信?”
不得不說,薛庭儴是個打擊人士氣的好手,林毅榮宛如被戳破的魚泡,當即漏氣了。
“那如今可該怎麼辦?薛大人既然知曉這麼多,又特彆來找了本官,肯定是有章程的。”
薛庭儴也懶得與他賣關子,道:“等著吧。”
……
同樣的對話也發生在宏昌票號,隻是進行的比蘇州府衙要早一些。
聽完對方所言,項青山臉上一陣青白紫紅,最終變成了一片死灰。
“無妨,老夫本就沒打算能活。”他有些無力地揮了揮走,又在桌前坐了下來。
對方笑了笑:“項大東家會如此淡定,大抵是覺得自己家人一定能離開蘇州城,死了自己一個,保住了所有人。那有沒有想過,既然我都能想到的事情,對方怎麼可能想不到?”
“你的意思是?”
“如此驚天秘密,真是死了你一個可以解決的?人們的慣性是以為有什麼事,家裡人必然會知道,項家中大抵也有不少人知道吳家的事。”
自然是有人知道的,那些婦孺們也就罷,項青山可是有兩個兒子。
項青山的嘴唇抖索起來,手也抖了起來。
堂堂叱吒江南一帶商場多年的巨賈,竟落到如此境地,讓人不禁覺得有些惋惜。
那人說話了:“罷,我們也彆說這些廢話了,事不宜遲,你還是跟我去躲躲吧。”
“躲,躲哪兒?”項青山怔怔道。
看得出這人也是個沒什麼耐心的,大抵也真是時間緊迫,他一麵去拉項青山,一麵道:“醒醒吧,隻有你活著,才能保住你的家人!”
項青山如遭雷擊,竟克製不住抖了起來。
是的,隻有他活著,他活著對方才會忌憚,才不會對他的家人下手。
兩人一同出了門,外麵一片漆黑,隻有淡淡的月色灑射在這片園林之上。
這是蘇州最繁華的一條街,宏昌票號不光能在此開鋪子,還能在這裡擁有一片園林,可見不是一般的富裕。
此人拉著項青山掩在樹蔭之下走,走了一會兒,項青山突然道:“不行,我得去一趟賬房。”
“對方隨時可能會來人,你還是不要耽誤的好。”
“我得去拿賬……”
就在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不遠處響起,似乎這院子裡進來了不少人,隱隱有火把亮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