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種詭異的現象追根究底, 不過是讀書人對待讀書人格外優待。
薛庭儴閒暇之餘, 曾給當下的人劃了分類——讀書人、不是讀書人,以及皇帝。
皇帝需要統治江山,便需要幫手,讀書方能明理,所以讀書人管理著下麵沒有讀過書的那群人。
皇帝需要專治, 而讀書人需要權利,這種權利最好是越大越好, 也因此形成種種怪相。
所謂的清廉如水, 兩袖清風,這種本來是形容人非常窮困的詞語, 在以讀書人為主流的群體中,其上限便是指這個官員不貪。
可不貪不代表窮, 這又要扯到《優免則例》之上。
前朝有清廉賢相徐存齋,告老還鄉後被查出占地二十四萬畝,今朝有兩袖清風殷子虛。殷家所占之地雖沒有二十四萬畝那麼多,但幾萬畝是肯定有的。
禹縣殷家處事一直低調, 這次大抵也是狗急跳牆, 才會找人借故打了張盛。仗得是殷湛的勢, 仗得也是就算你心知肚明,卻根本抓不到把柄。
“那你打算怎麼辦?”
“明天我就去找殷湛這老匹夫談談。”
呃, 招兒不知該說什麼了, 總覺得自打推行了新政,他就越來越粗魯了。
*
次日, 薛庭儴專門讓人盯著殷府,知曉殷湛回到家中後,才上門拜訪。
殷湛不負他清廉之名,三進的宅子,還是上麵賞的。家中器物一概陳舊,讓人簡直不敢置信這是一個正二品大員的宅邸。
“薛大人登門造訪,不知所為何來?”
“自然是有事造訪。”
殷湛雖比薛庭儴年長許多,但並未擺架子,而是將之請坐下來。
待下人奉上茶,薛庭儴輕啜了幾口,他才問道所為何事。
觀其麵色和藹含笑,實在不像做賊心虛之人,不過薛庭儴心知這些老狐狸都是慣會裝相的,也沒有被迷惑,而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在薛庭儴說話的過程中,殷湛便麵露怒色,及至他說完,對方終於按捺不住怒道:“不知薛大人說此事是出自我殷家人授予,可是有憑據?無憑無據,怎生就把這臟水往我殷家頭上潑。”
“這還需要憑據?殷老大人您歲數也不小了,在朝為官幾十年,這其中的道理還用得著本官一個後生晚輩來提點您?”
殷湛被氣得吹胡子瞪眼睛,邊冷笑道:“看來薛大人是一定要將這事硬栽在我殷家頭上了?好大的氣勢!好霸道的作風!”
薛庭儴笑了起來:“殷老大人您說本官霸道也好,強勢也罷,但今日前來確實是為好意。其實本官完全可以不來這趟,又何必來找您的不痛快,就算新政推行碰上阻礙,本官可以奏明陛下,以陛下革新之決心,殷老大人在這場事中討不了好,隻會被陛下誤會您故意帶頭與他作對。是時您被落了麵子,新政照樣進行,乾本官何事?可本官為何會來這趟?”
說到這裡,薛庭儴停頓了下,含笑的眼看著殷湛。
殷湛老臉緊繃,麵無表情,隻有微微閃爍的眼神,暴露了他內心深處得不平靜。
“因為本官不想讓那有些人,把殷老大人頂在前頭當槍使,所以本官偏偏不照著他們的思路來,所以本官才會不請自來。也是不忍看到殷老大人一輩子為官謹慎,一世英名壞於後輩之手。
“其實本官之前就有耳聞,殷士一門家風謹慎,晚生後輩也個個好學上進。這次那開封知府張盛在殷家門前被人打了,事情傳到本官耳中,本官第一個就不信這是殷家人乾的。料想定是有那魑魅魍魎之輩,暗中動了壞心思,故意慫恿了您老家中的後輩。
“是時事情鬨出,於陛下麵前您是膽大至極,阻礙朝廷新政。於殷家來說,半文錢好處沒有,反而遭了陛下的厭惡。隻有那有些人才會暗中偷笑,拿著您來做槍使。當然,殷老大人可以當本官這是危言聳聽,不過孰是孰非,大人自會斟酌,本官就不再多說了。”
殷湛依舊沒有說話。
薛庭儴長歎一口,站了起來:“既然要說之事已說,本官就告辭了,相信殷老大人是個聰明人。”
薛庭儴拱了拱手,往門外走去,剛走到門前,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老夫謝薛大人的提醒,薛大人放心,若是我殷氏一門有人罔顧朝廷法令,老夫定不輕饒。”
薛庭儴沒有回頭,隻是微微點點頭,就離開了。
等他走後,殷湛才察覺自己背後竟是被冷汗浸濕了透,心中更是恨家中後輩愚蠢至極,那暗中搗鬼之人可惡至極。
忙叫來下人拿來筆墨紙硯,寫了書信送回河南。
*
張盛的傷勢並不嚴重,也就看起來駭人,其實並沒有傷筋動骨。
他心中惦記著禹縣之事,人在府衙,命令就發至禹縣縣衙,讓他們先行清丈縣中其他土地。至於殷家,還是要想個法子才成。
事情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就在這時,殷家有人上了門,不光送來了許多補品,還將殷家的一個子孫綁上門來。
“老大人往家中來信詢問,家主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經查明那些打了張大人的人,正是出自這個不孝子孫為之。細問之下,才發現其也是為人蠱惑,不過事情已發生,說什麼蠱惑不蠱惑,未免是推脫之言。所以家主特吩咐將此人綁來,聽憑張大人的處置。另殷家也表明立場,既然朝廷下了明令,殷家乃是大昌子民,自然是要配合府衙做事的。”
這番話看似極短,實則話裡意思很多。
既表明此事不是出於殷家授意,是下麵不懂事小輩所為,而這個小輩是受人蠱惑,才會乾下這等駭人聽聞之事,有意有所指之意。
同時,殷家也表明了態度,絕不袒護,任憑張盛處置。又著重申明既然朝廷有了明令,殷家自然聽從之,與故意逢迎有狗腿子之嫌也劃清了界限,保存了清名。
對此,雖然這麼說有些沒出息,但張盛還是有些喜出望外。
隻要能拿下了殷家,禹縣的新政推行自然不是難事。
而他,自然也不可能拿那位不孝子孫如何,殷家既然擺出態度,給了麵子,張盛自然要識趣。不過是象征性教誨了此人一番,又關了幾日,就放其歸家了。
如此一來,兩者麵子都全了,唯獨就是張盛無緣無故被打了一頓,還要放了對方,未免有些太沒出息。
可事實比人強,如今推行新政重要,個人榮辱自然是小事。再加上就算張盛真報了被打之仇,他以後還要做官的,而殷家家大勢大,殷湛還沒倒,讓對方承自己一份情,總比把對方得罪了好,張盛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這就是薛庭儴看重張盛的原因所在,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的官員不缺,缺的便是這一份難得的審時度勢和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