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這個時候,薛庭儴打算讓兒子外放出京。
自此,薛庭儴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薛耀弘會沿著他走過的路,經曆外放積累人脈資源,也是鍛煉他治理的能力,同時了解民情民生。待一切水到渠成之後,再回京升遷。
這些薛耀弘並不意外,早在他剛回來的時候,他爹就跟他說過了。
可柯麗雲這裡卻是心中憂慮,丈夫外放,她卻身懷有孕,這般情況她定是不能跟去的。
其實按照一般官宦之家的規矩,丈夫在外做官,正妻都是在家侍奉公婆,會另擇一二妾室陪丈夫外出。
她該怎麼辦?
自打嫁入薛家後,柯麗雲自詡為人處世從不讓人挑揀,這是她打小的教養,柯家的女兒從小都是按照宗婦的標準培養。
這種情況該是她挑了陪嫁的丫頭,陪丈夫上任,並賢惠地自請在家中侍候公婆。不光能博得丈夫歡心,還能得到公婆的誇讚。
這一切道理她都懂,卻是莫名就不願這麼做。
就這麼猶豫了好幾日,一直到薛耀弘臨行前,她才猶猶豫豫開了口。
話剛出口,淚已先落,卻怕被丈夫看出,背過身去默默擦淚。
一個溫暖的大掌覆在她的香肩上,男子溫厚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不要多想,我家沒有納妾的規矩。我若是納妾,估計我娘那一關就過不了。且娘也說了,沒有夫妻兩地相隔的道理,所以這次你跟我一同出京。”
柯麗雲訝然地轉頭看著丈夫,連臉上的淚都忘了擦。
薛耀弘笑道:“當年我爹入京趕考,我娘是帶著我一同陪著的。這麼多年了,一直是我爹在哪兒,我娘在哪兒,她怎麼可能留了你在京裡陪她,就算你願意,我爹也不願。”
提及公婆之間的恩愛,柯麗雲不禁有些羞澀,同時更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因為怕婆婆主動提起讓她留下的事,她這幾天一直借著身子不舒服,沒去正院請安,如今想來,倒是她淺薄了。
她小聲地和丈夫說著這事,還說了內心的擔憂。
薛耀弘笑道:“彆擔心,我娘與尋常女子不同,她不會怪你的。”
*
與此同時,正院裡招兒也在和薛庭儴說這事。
薛庭儴躺著,她盤膝坐著,說得憂心忡忡。
“你說這家裡多了一口人,就是不一樣。麗雲是個好孩子,待我們恭敬有禮,待寧寧和泰哥兒事無巨細,人也穩重得體,可就是心思太重。知道她心思重,我平時在她麵前說話做事,不免顧忌,沒想到這回還是誤會了。”
“你是做婆婆的,她是當兒媳婦的,當婆婆的顧慮兒媳婦的心思,你累不累?有那點閒工夫,你把心思多在我身上放放。”
聞言,招兒睨了他一眼,道:“你說我在你身上放的心思還少?以前年輕那會兒也沒見你這麼矯情,如今老了反倒事事的。你說你身上穿得裡裡外外,飲食起居哪樣不是我親手安排的,就這還說我在你身上放的心思少了?”
被排揎老了的薛庭儴,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
入了內閣後,為了讓自己顯得成熟穩重,他特意蓄了須,也就是時下所稱的美髯。起先不慣,久了覺得不光讓他顯得穩重,也平添了幾分風采,唯獨就是顯老了些。
再去看妻子。
不過四十的她,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依舊像不到三十,卻渾身充斥著一股成熟的風韻。怪不得那魯王依舊對她念念不忘,有事沒事總想在她麵前露露臉。
他心裡酸溜溜的,一把將她拉過來:“嫌我老了?”
一看他這表情,就是沒想好事,招兒忙道:“沒。”
“你就是嫌了。”
“我真沒。你彆岔開話好不好,我們明明在說兒媳婦。”
“兒媳婦有什麼好說的,你兒子自己會處理。這不過是一個兒媳婦,等以後泰兒也娶了妻,我看你這婆婆打算怎麼辦?”
“兩個兒媳婦?”招兒想著就頭疼。
不過她頭疼並不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被人轉移了注意力。
*
次日一大早,柯麗雲就來向招兒請了安。
雖沒有明說,但彼此都明白怎麼回事,本就沒什麼事,不過是柯麗雲多思多想,既然弄明白了,這茬就算過了。
不過經此一事,婆媳之間倒是更親近了,柯麗雲向招兒請教了不少,到任後當家太太應該做的事,招兒也就細細跟她講訴,也算是言傳身教了。
之後幾日裡,便是收拾細軟打算啟程。
不過這次柯麗雲卻是一改早先低沉,忙裡忙外的安排人去置辦,那紅光滿麵的模樣,讓薛府上下都知曉大太太這是和大公子一同出京上任,老爺和夫人都是同意了的。
因此,暗中有不少丫頭大失所望,可看看老爺和夫人的恩愛,似乎並不難理解為何夫人沒留大太太在家。
到了當日,招兒親自把兒子兒媳送出家門,看著那遠遠離去的車隊,她不禁又想到當年薛耀弘出門遊曆的情形,一時間感慨萬千,有一種歲月滄桑之感。
“這養大了兒子,就是一次次看著他離開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去,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薛庭儴扶著她,道:“不會太久的。”
可這不會太久,卻是整整七年。
*
自打鎮北王鎮守遼東以來,經過多年努力,收複各地失城,解救了無數在金人奴役下苦不堪言的漢人百姓。
後,又在撫順關一帶連設十三座衛城,將金人徹底擋在撫順關以外。
到底是擋住,而不是斬草除根,多年來鎮北王一直鎮守遼東,為大昌守著位於北方的國門。
嘉成三十年,適逢嘉成帝六十大壽,鎮北王苦於不能入京賀壽,便讓長子祁煊代之。
帝有感鎮北王功在社稷,也是上了歲數覺得宮裡清冷,便留鎮北王世子在宮裡陪伴,一時間羨煞無數皇子皇孫。
祁煊其實並不想留在京裡,他知道皇爺爺為何會留他。這趟回京之時,父王便與他說過,他雖才不過七歲,卻明白質子是為何物。
他爹鎮守遼東,遼東軍幾十萬的兵力,皇爺爺老了,膽子也小了,怕他爹會謀反,所以留他為質。
宮裡的日子自然比遼東好到不知道哪兒去,看似光鮮榮寵的背後,卻是隱藏了無數的含沙射影和明槍暗箭。
祁煊也是個硬骨頭,開始是忍著,到忍不下了就仗著年紀小鬨騰,鬨得嘉成帝精力不振也開始厭了他,卻還是不讓他回遼東。
對於幼小的祁煊來說,宮裡唯一的溫暖大抵就是薛少傅了。
薛少傅雖不是首輔,但卻是皇帝的心腹大臣,他那些小皇叔和堂兄弟們看著薛少傅的顏麵,也不敢明晃晃地來招惹他。
“少傅,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薛庭儴看著這個矮矮壯壯的蘿卜頭,一時沒有言語。
他能說大昌能有如今的太平盛世,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眼前這個小蘿卜頭。
命運的軌跡總是這麼的奇幻莫測,在他的夢裡,原該是三皇子登基為帝,若乾年後鎮北王功高震主,其長子被留在京為質。
之後因為機緣巧合,反倒是此子得了大統,成為英明神武的延熙帝,開創了大昌的太平盛世。
如今嘉成帝依舊建在,三皇子謀逆被賜死,鎮北王卻依舊功高震主,其子又被留在京中了。
冥冥中,薛庭儴總有一種感覺,也許有些東西變了,但還有些東西依舊會照著他既定的軌跡運轉。
不過這一切都隻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薛庭儴也不可能和一個小蘿卜頭解釋這一切,隻能道:“你大概不知,少傅除了會讀書會做官以外,還會一樣東西。”
“什麼?”
“少傅會算命。少傅見你骨骼清奇,以後必成大器,你可是願意拜我為師?”
很顯然,小蘿卜頭也不是個笨的。
他好奇問道:“少傅,你除了算出我以後必成大器外,還能算出什麼?”
“這個——”薛庭儴頓了一下,道:“少傅還算出你未來的姻緣在南方,此女身份雖卑賤,卻命格奇詭,與你命格相輔相成,得之則如虎添翼。”
小蘿卜頭雖沒有說話,但臉上明顯寫著你在騙我的意思。
他看了薛庭儴一眼,半晌才撓了撓腦袋道:“雖然少傅明擺著是騙我,但你既然這麼看重我,我就拜你為師吧。先說好,我讀書肯定不行,打架還行。”
……
“為何會選了他?”
“眼緣吧。”
……
嘉成三十八年,戶部尚書薛庭儴進太子太傅,授保和殿大學士,接內閣首輔之位,權傾朝野,年僅四十八歲。
嘉成四十三年,帝崩於乾清宮,享年七十有三。
在位期間,他勤政愛民,躬勤政事,善用賢能,開創了大昌難得一見的太平盛世。其豐功偉業彪炳史冊,被後世評為千古一帝。
而他與首輔薛庭儴之間的君臣之誼,也在後世傳為佳話。
值得一提的是,成祖越過眾多兒子傳位於孫子的事情,讓許多人都大吃一驚。但念及其乃是薛相唯一的弟子,似乎也能明白。
這更是全乎了這份君臣情義。
有人說,有成祖,方有薛相,又有人說有薛相,方有嘉成盛世。
眾所紛紜,但這聖君賢相的故事,卻是廣為流傳。
……
一輛剛離開京城沒多遠的馬車中,傳來女子絮絮叨叨的聲音。
“你說,咱們都一大把歲數了,還到處跑,這像什麼。”
“多大歲數?你認老,我可不服老。”
“可你把那一攤子事都扔給弘兒,新帝那邊你也不交代一聲就走了,新帝會怎麼想?”
“該怎麼想就怎麼想。”
招兒瞪了他一眼:“你怎麼越老越犯渾!”
知道她是舍不得剛誕下沒多久的小孫子,薛庭儴摟著她,軟了聲音:“早就說要帶你遊遍山水,可惜一直未能成行。早年是不忍陛下所付,如今再不去,等咱們都老胳膊老腿兒了,也遊不動了。”
“可……”
“難道你不願意陪我去走走?誰也不帶,就我們兩個?”
看著他有些哀怨的臉,招兒的心當場就軟了。
她心裡喟歎一口,有些感歎,有些失笑,千言萬語化為一句:“我願意,怎麼會不願意呢。”
薛庭儴摸了摸她的臉,道:“放心,又不是不回來了。遊得累了,就回來,等在家裡待厭了,就再出門到處看看。累了大半輩子,咱們也該歇一歇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彆操心家裡。”
看著男人微白的雙鬢,招兒心疼地摸了摸:“你也是該歇歇了。”
可不是該歇歇了,連薛庭儴都沒想到自己的大半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真稱得上是為朝廷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了。
尤其是後幾年,嘉成帝龍體時好時壞,朝政幾乎壓在他一個人身上。而與此同時,一眾皇子皇孫都是暗中躍躍欲試,全靠他一力鎮壓,才沒出亂子。
依舊記得在那夢裡他臨終前的遺願,甚至清醒過來以後唯一的念頭——不過是對她好,不再重蹈那夢裡的一切覆轍。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為了過上好日子,也是為了護著她,他再次踏上科舉之路,可命運卻在不知不覺中滑出它的軌跡,一點點偏了開去。
幸虧他一生做人做事,沒脫離四個字,無愧於心。
至於功過與否,留待後人評價,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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